姚偉鈞 樊俊杰
(1.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武漢 430079;2.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文化產業研究中心 武漢 430079)
府、州、縣學又稱地方官學、儒學,明代國家政令的推行和地方政策的實施,讓各地方官學得到普及并蓬勃發展,官學藏書樓等文教設施也相繼得到完善。關于明代官學藏書樓建設發展的相關研究,目前大多是以藏書史的框架背景為主要方向的論著,如《中國藏書通史》[1]對明代官學藏書的來源、種類等內容進行的探討分析;細化到明代具體地區,則有《明代江浙地區府州縣學藏書研究》[2]26對江浙地區的官學藏書背景、種類、管理與利用等方面進行的探究;加拿大學者卜正民(Timothy Brook)在其論文《啟發知識:明代中國的官學藏書樓的建設》[3](Edifying Knowledge: The Building of School Libraries in Ming China)與后續增補而成的《明代的社會與國家》[4]175一書中的闡述,則是直接對明中期官學藏書樓的建設發展進行了研究,在學界具有首創之功。但這也從側面反映出目前學界對明代官學藏書樓建設發展情況的研究較少,也忽略了對明代各地區差異的細化分析。實際上,綜合明代各地官學藏書樓的建設情況與發展特點,我們能知曉官學藏書樓在各地文化傳承、滿足現實需求等方面發揮的重要作用,也能了解明代諸多社會現象。各地官學藏書樓在建設過程中留下的諸如《尊經閣記》等文獻,已成為后世探究當地教育發展歷史的寶貴材料。利用地方志梳理官學藏書樓的發展情況,能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學界對藏書樓研究的整體認知,對文章研究也有著重要的啟示作用[5]。
由于明代各地官學的發展情況不盡相同,藏書樓的發展也存在區域性的差異。南直隸地區經濟繁榮、文教昌盛,其作為明代“兩京”之一,有南京國子監、江南貢院等一大批教育機構,直至今日也是全國經濟與文教重地。文教事業的發展與政治、地理等因素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南直隸內部不同的地域特色,也深刻影響著各地官學藏書樓的建設與發展。那么官學藏書樓的建設與發展又反映了當地怎樣的地域特色與時代變遷?這些都是值得深入思考與研究的問題。文章運用區域研究與量化分析的方法,對明代南直隸內各府、州、縣學藏書樓的建設方向、經費來源、勞役來源等問題進行了量化分析與研究,從中探究其地域特征與成因,以期通過研究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發展變革,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明代基層社會的文化現象,同時給予當代圖書館建設等文化事業研究以更多的思考與啟示。
中國古代大規模的人口南遷,使得未得到充分開發的江南地區在宋元時期一躍成為全國的經濟與文教事業中心,時諺“蘇湖熟,天下足”。進入明代后,以江南地區為核心的南直隸更是在全國文教事業發展中占據極為重要的地位。如位于南京應天府的江南貢院在明清時期輸送了半數以上的政府官員,被譽為“中國古代官員的搖籃”;以常州府東林書院為代表的一批江南書院則是“陸王心學”思想成長的沃土。明朝開國伊始,明太祖朱元璋便從元末戰爭的經驗教訓中深刻意識到“天下初定,所急者衣食,所重者教化”以及“治國之要,教化為先”的重要性[2]9。自洪武二年(1369)起,其“屢下興學之詔”,開啟明代各地建設官學的序幕,在元末戰爭中受到破壞的宋元時期建設的官學也由此得到修繕。明代南直隸的官學覆蓋率達100%,即使是明中期新置的縣份(廬州府霍山縣[6])也有官學建成,這充分展現了明代南直隸對文教事業發展的重視,而藏書樓作為官學中書籍傳承與文化寓意的重要載體,其建設也得到了南直隸各地區官民的積極響應。
明代官學藏書樓多以“尊經閣”為名,《松江府志》中記載“以尊經閣名,經以載道也,候知經學所當重,創斯閣以尊崇之”[7]667,其主要作用是“以貯六經御制諸書及百家子史”[8]。由于儒家經典是載道之器,具有特殊的地位,因此應該“尊”。明代南直隸各地官學藏書樓名稱也多為“尊經閣”,但也有其他名稱,如“崇文倉”“崇文閣”“聚奎閣”等沿用的宋元時期的常用名稱,均代表著官學藏書樓,故下文都以“藏書樓”進行闡述。
據南直隸內部府、州、縣地方志及相關文獻統計,宋元時期該轄區建有官學藏書樓21所,且大多建于南宋時期。至明代,南直隸地區的官學藏書樓增至80所,在南直隸共計128個府、州、縣中擁有官學藏書樓的行政單位共101個,普及率近80%,凈增長率超500%。以上數據表明,無論是從各地官學重建或新建情況,抑或是官學藏書樓的大規模修繕與興建情況來看,明代都是文教事業發展的黃金時期。在此基礎上,文章整合地方志及相關文獻數據,列出了明代南直隸區域各地官學藏書樓的具體建設情況,如表1所示。
據表1所示,明代南直隸各府、州的官學藏書樓建設率雖有高低之分,但總體數值都較高,其中應天府、鎮江府、常州府、和州、太平府建設率達100%,這反映出明代南直隸各地對官學藏書樓建設有較高的熱情。不過僅看建設率是片面且不科學的,南直隸地區也存在官學藏書樓被廢棄或毀于自然變遷的情況,統計明末時期官學藏書樓的留存率,或許能更為清晰準確地反映出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時代變遷。明末時期,南直隸新建的藏書樓,相較于那些經歷風雨洗禮、傳承久遠的藏書樓而言更易存留,且只占整體建設數量的少數,因此明末時期官學藏書樓的留存數量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地官學藏書樓建設的延續程度。據表1所示,明末時期南直隸各地官學藏書樓平均留存率達81.19%,但各府、州的差異較大,如廬州府與廣德州在明末僅有一所官學還保留藏書樓,一些較偏遠落后地區的留存數量也較低,而蘇南五府(應天府、蘇州府、鎮江府、常州府、松江府)以及皖北的鳳陽府、皖南的徽州府等文教發達地區的留存數量則相當可觀。以上數據顯示了南直隸各地官學藏書樓發展區域化差異明顯的特性,這樣的差異與諸多因素相關。

表1 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數據統計表
據明代南直隸地區各府、州、縣地方志及相關文獻記載,筆者對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主修者進行了統計,發現知府、知縣等地方官是官學藏書樓建設的主要負責人(如表2所示),且多數是在修建官學或增建官學內建筑時建設了藏書樓,對完善官學系統起到了重要作用。此外,擔負教學任務的儒學官員如教諭等,也積極參與了建設過程。

表2 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修建者及次數統計
據表2所示,以教諭為代表的儒學官員參與藏書樓建設的次數,已經高于除知縣、知府等地方官以外的其他主修者。在官學發展過程中,儒學官員一方面要承擔教學等基本教育工作,另一方面還會參與到官學建設的具體事項之中。此外,巡按御史的參與程度也高于其他主修者。巡按御史作為明中央都察院監察地方的重要官員,對地方的各項事務有監察職權,同時對各地方教育系統的建設行督促之權。如儀真縣學于嘉靖年間重修藏書樓,巡鹽御史李佶、朱廷立“相繼捐帑”,并漕撫都御史唐龍令當地知縣親自督建藏書樓等縣學建筑[9];嘉靖三十二年(1553)通州學重修藏書樓,巡鹽御史黃國用令太守游天廷負責重修事務[10]13b。這些事例表明,國家意志在地方教育的發展過程中具有不容撼動的權威,在建設藏書樓的過程中,各地方鄉紳的積極性也或多或少受此因素影響。鄉紳們會在官員的倡議下捐助建設,但極少會主動成為主要負責人,更多是起到協助或贊助的作用。“士紳在藏書樓建設中的缺失,與他們頻繁見于其他的地方建設工程,恰成強烈對比。”[4]169不僅在南直隸地區,明代時期全國其他地方建設官學等教育設施的主要政績也歸功于各地地方官或儒學官員,因為官學是介于中央與地方之間的機構,修建是官方的職責,并非鄉紳展現自我價值的社會“公共領域”[11]81。
在經費來源上,各地建造或修復藏書樓主要依靠地方官捐俸助修或地方鄉紳捐助資金,很少出現需要“公帑”建造的情況。如萬歷元年(1573),淮安府學藏書樓以“撫臺王公捐帑金修之,煥然更新”[12];嘉靖三十二年(1553),通州府學藏書樓重修則是地方官“捐運帑余金助之”[10]13b。
在南直隸內部,因經濟發展的推動,藏書樓的修建規模較之前有了較大提升,從時人記載的各類《尊經閣記》中可見,煥然一新的藏書樓,已成為地方官宣揚政績的一種方式。在建造過程中,地方官以“不費公帑”的方式,自己帶頭捐俸,同時倡議地方鄉紳共同籌款。如松江府在建造藏書樓的過程中,“慮其費浩繁,首推己俸,又勸富民出資為助”[7]666;常熟縣則以“捐俸為倡,復勸邑人鳩匠市材,建閣五間二夾室,名曰尊經之閣”[13]400。建造規模宏大的藏書樓需要大量的資金支持,根據藏書樓的規格,耗費多者可達千兩,少者也有百兩之余。藏書樓作為重要的教育工程,若是小修小補,地方官可獨立使用資金完成;若是規模較大,所需資金較多而地方官無力支撐的話,則需要鄉紳出資進行扶持。這就造成在南直隸一些經濟條件較差的地方,常有建造藏書樓“有其愿”而“無其力”的現象發生[14]478。此外,在地方志等記載中未交代藏書樓修建經費來源的官學,結合《尊經閣記》及其他文獻中的記載來看,其主要資金來源應當還是官員捐俸、鄉紳出資或是帑金。
在勞動力來源上,大多數官學藏書樓是招募工匠修建。如銅陵縣學建造藏書樓“復聚材庀工于明倫堂后建雄樓一座,名尊經閣”[15],泰州學等官學在修建過程也都是“市材木,募工匠”的模式[16]。也有部分官學師生與地方官一起勞作修建,如泰興縣學修建藏書樓時,一方面“邑紳捐俸募助以建”,另一方面,官學學生也積極參與其中,并在其落成之時“諸生俱刻名”于碑之左方[17]。此外,還有愿意發展興學的仁人志士也共同參與其中。這些建設方式都體現了藏書樓所蘊藏的“尊經重道”的思想內涵。
由上文可知,明代南直隸各地基本實現了官學的全面普及,藏書樓的建設數量也有了大幅增長。然而,由于南直隸是明代特有的行政區劃(明代將全國分為“兩京十三省”),基本由如今的江蘇、安徽、上海三省市組成,其內部社會經濟與文教事業發展歷來不平衡,這也體現在藏書樓的整體建設上。
根據地理條件及歷史上的經濟社會發展情況可將南直隸分為四個區域——皖南、皖北、蘇南、蘇北地區,各區域都有自己的文化與教育特色。在官學的地域分布上,四大區域官學數量大致相同,文章依據以上數據對南直隸各地官學藏書樓的區域發展特征進行了分析。
在時間特征上,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建設具有時間上的連續性與階段性。
明代南直隸的128所官學中有101所建設了藏書樓,其中有80所為首次建設,其余21所為宋元時期建設,但已在戰爭時期受到不同程度的毀壞,明代這些藏書樓也都得到了修復,故當地地方志在記載中也都使用了“創建”等詞匯。如松江府學藏書樓的修復工作讓此樓能“登涉而四望”,欣賞“湖山之繚繞,原野之曠衍,海天之澄明”的盛景[7]666。明代歷經276年,筆者根據不同年號對101所官學藏書樓的創建時間進行了統計,如表3所示。

表3 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創建時間統計表
據表3,除建文、洪熙以及泰昌年間外,南直隸在其余各時期均有建造官學藏書樓的記錄,各地官學藏書樓的建設呈現出連續性特征。洪武至景泰年間(1368—1456),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逐步得到發展,宣德與正統年間建設數量較多;天順到嘉靖年間(1457—1566)是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的高峰期,建設藏書樓的官學共計55所,占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總數的54.46%;其后隆慶至崇禎年間(1567—1644),尤其是萬歷時期的藏書樓建設量是明代末期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的又一高峰值,此后建設量便趨于平緩。結合表3中的官學藏書樓建設年平均數可知,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在創建時間上形成了中間高、兩頭低的“山峰式”階段性特征(見圖1)。

圖1 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創修頻率分布圖
然而也應注意到,該建設數值僅代表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創建與首次修復的情況,并不能成為明末南直隸藏書樓實際建設過程的佐證。加之藏書樓在創建后也會進行一定的修繕保護,需對具體情況進行考察,而明代南直隸各時期創建及修葺官學藏書樓的次數占總次數的比率可以很好地反映總體創修情況。故文章結合明代社會發展情況,將其劃分為五個時期,并就總體創建與修繕時間進行整合制表,具體如表4所示。

表4 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創修情況統計表
由圖1可知,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創修時間集中在正統后,其中成化至正德年間(1465—1521)和萬歷至崇禎年間(1573—1644)的創修頻率最高。卜正民對明代藏書樓建設時段進行抽樣統計后認為,天順至成化初年(1458—1468)和正德末至嘉靖初(1516—1526)是修建藏書樓最活躍的時期,正統(1438—1448)及嘉靖中期(1530—1540)為較活躍時期,這與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修建階段基本相符。但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創修在明末時期也十分活躍,這在研究江浙地區官學藏書樓建設情況的相關學術論文中也有所體現。據圖中數據及相關表述,可以將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分為五個修建階段。
第一階段為宣德前(1368—1425)的起步期;第二階段為宣德至成化前(1426—1465)的快速發展期;第三階段是成化至嘉靖前(1466—1521)的繁盛期;第四階段是嘉靖至萬歷前(1522—1572)的穩定發展期;第五階段是萬歷至明亡前(1573—1644)的二次繁盛期。二次繁盛期在整個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創修過程中占據重要地位,這一方面是由于南直隸一些偏遠地區始建藏書樓的時間較晚,導致在萬歷甚至崇禎時期才建成官學藏書樓;另一方面是由于一些前期建造的藏書樓因年代久遠需要進行修繕和維護,故創修總頻率在萬歷及其后期達到二次高峰。這體現了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修繕的周期性,也在總體上反映了明代南直隸對于官學藏書樓建設的長期性投入以及明顯的階段性特征。
在空間特征上,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呈現出同心圓模型式分布格局,即蘇南五府是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普及及發展的“第一梯隊”,其官學藏書樓普及率最高。以蘇南五府為核心再向外過渡擴散的各府、州、縣,其官學藏書樓建設總體上呈現漸弱的趨勢,文章據此將以上區域列為“第二梯隊”和“第三梯隊”。
2.2.1 主要增長點:皖南與皖北地區
如表5所示,明代之前南直隸所轄區域內各地官學藏書樓發展差異明顯,在有限的發展水平中,官學藏書樓建設集中在蘇南五府(占比52.38%),而皖北地區占比僅為9.52%。這樣的失衡狀態在明代得以改變,皖南與皖北地區進入官學藏書樓建設的高峰期,皖南地區一些轄制較小的府、州也在明代實現官學藏書樓建設“零”的突破(如太平府、和州)。即使皖南地區多山地,多數府、州、縣“僻在萬山中”[18],其官學藏書樓建設也有了較大發展(如寧國府、徽州府、安慶府);皖北地區鳳陽府受政治影響較深,官學藏書樓普及率較高;蘇北地區受經濟發展推動也有較高增長率;由于蘇南地區在宋元時期已形成較好的基礎條件,故相較于其他地區其增速放緩,但蘇南五府依然在明代實現了93.9%的官學藏書樓普及率,到清康熙、雍正時期更是實現了全面普及。在明代大規模建設的背景下,南直隸各地的官學藏書樓建設總量實現了區域間的相對平衡,這也充分反映了明代南直隸文教發達的社會景象。

表5 宋、元、明時期南直隸各地官學藏書樓建設增長情況一覽表
2.2.2 普及與留存情況:同心圓模型分布
自明朝開國以來,南直隸官學及其藏書樓建設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但南直隸地區各地建設情況不盡相同。結合上文數據分析可知,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覆蓋面與各時期的留存情況呈現以蘇南五府為核心、向周圍漸趨減弱的同心圓式格局,這與南直隸各地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有密切關聯。同心圓模型是美國社會學家帕克(R.E.Park)在城市空間領域提出的重要學說,主要闡釋了城市發展進程中由內向外的變化趨勢。文中運用其模型樣式來指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發展的格局。在普及率上,蘇南五府中的應天府、鎮江府以及常州府的藏書樓得到全面普及,蘇州府與松江府也僅有崇明縣學與金山衛學未有藏書樓,但二者已在南直隸中處于領先位置。核心外圍即“第二梯隊”的官學藏書樓普及率均達到70%以上,如揚州府、徽州府、寧國府、鳳陽府等,其中徽州府、安慶府、寧國府等皖南多山地的地區,普及率能達80%以上,這與當地推崇的“科舉為仕”的思想密切相關。皖北的鳳陽府與蘇北的揚州府因在戰爭中遭受極大破壞,故兩府在明代受國家政治與漕運經濟發展的影響較大,其官學藏書樓等一系列文教設施建設得以不斷發展。而最外圍“第三梯隊”的府、州、縣學藏書樓建設相對更為弱勢,總體覆蓋率維持在50%—60%之間,諸如廬州府、池州府等地的一些州、縣處于“山峻地僻”[19]之地,文教設施建設較為遜色,其普及率也較低。

圖2 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分布及同心圓模型圖示
結合上文分析,明代中后期是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修繕的高峰期,故以這一時期南直隸各地的留存率為重要指標來分析官學藏書樓的留存及修繕情況更為準確。由表1可知,萬歷后各地藏書樓的留存率普遍較高,但受戰爭、災害等因素的影響,明亡前各地官學藏書樓被廢棄或毀壞的現象逐漸增多,留存藏書樓的分布情況與普及情況分布總體一致,蘇南五府如應天府、蘇州府以及重視文教發展的地區如徽州府等,其在明中后期依然保持較高的留存率。而位置較偏遠的廬州府因受地方戰亂的影響,至明亡前其官學藏書樓僅存一所。藏書樓普及率本就不高的池州府,到明后期因各種原因廢棄官學藏書樓的情況也較為多見。此外,一些普及率處在“第二梯隊”的府、州也有藏書樓被廢棄或者改建的情況,但基本發展格局沒有發生根本性改變,處于“第一梯隊”與“第二梯隊”的各府、州、縣在明代官學藏書樓的建設與留存修繕中的地位依舊沒變。文中南直隸地區地圖是根據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明時期》南直隸地圖繪制。
“書籍可以被視為政治意識形態的特定傳遞者,令人尊敬的古代智慧的載體”[4]154-155,“凡一代創業之君,以其得之之艱,輒欲制之極密,防之極周,固子孫久長之業。此固無代不然,而明為尤顯”[20]。藏書樓最基本的文化和社會功能是貯藏書籍,“創崇文閣若干楹,以貯經籍其中”[21]。南直隸各官學藏書樓的藏書量存在較大差距,在有明確記載藏書情況的32所官學中(見圖3),藏書類型超過40種的官學為14所,其中位于南直隸東南部的官學有10所。據統計,藏書量和藏書類型最多的學校為揚州府學,共495種。而在南直隸西部,各官學藏書樓的藏書種類則相形見絀,以同緯度的鳳陽府潁州學與淮安府宿遷縣學為例進行對比,可以看到兩地存在較明顯的差距。

圖3 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量圖示(部分府、州、縣學藏書量未能查明,故在圖中無法體現)
表6直觀地反映了兩地官學在藏書種類以及書籍數量上的巨大差距。東部地區官學藏書樓的藏書多為科舉用書及文集,這與當地發達的科舉事業有關;西部諸府、州、縣官學藏書種類較為單一,多為朝廷敕書,國家對于官學的實際控制由此可見一斑。在南直隸東部,有明確記載的諸多官學,如句容縣學、常熟縣學、嘉定縣學、通州學等,其藏書量均在40種以上,即便是沒有明確記載的蘇州、常州、鎮江等府、州、縣,其藏書量也應十分可觀,這從側面體現了官學在當地文教事業發展中的重要地位。相較之下,處于南直隸東北部的官學,其藏書量在方志中較少有記載,多數官學的書目在清代的方志記載中得以體現。但由于明末戰亂以及清代對于書目內容的嚴苛限定,清代所藏書目種類較為單一,一些文集也未能保存下來[11]86。此外,政府的頒降書籍推動了南直隸以及明代全國各地官學藏書樓的建設熱潮。對于書本的購入,各地官學需承擔相應的費用,并在國家頒書之外尋找所需的藏書資源,因此一些經濟條件較差的官學沒有書籍增加。而在經濟條件良好且地方官民努力發展文教事業的官學,地方官員則會以“捐俸購書”的方式來擴充書庫,但這僅是官學發展中的微小部分。總體來看,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藏書量呈現出西低東高的格局,這也與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普及率與修繕留存情況總體一致。

表6 潁州學[22]與宿遷縣學[23]藏書種類*對比表
綜上所述,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在明代各時期均有創修記錄,體現出時間上的延續性。在整體創修時間上,從正統至崇禎的近二百年時間里,藏書樓的創建過程呈現出中間高、兩頭低的“山峰式”階段性特征。就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建設與后續總體發展來說,蘇南五府的建設發展水平高于南直隸其他地區,這不僅體現在藏書樓的普及率上,也體現在留存修繕率及藏書量方面。明初時期蘇南五府是官學藏書樓發展的領頭羊,但隨著其他地區的不斷建設與發展,區域之間的差距逐漸縮小,并在明代中后期形成了較為平衡的局面。然而,以蘇南五府為代表的“第一梯隊”的發展地位仍不可撼動,并以此為核心形成了同心圓式格局,而在外圍的“第二梯隊”“第三梯隊”的各府、州、縣,則與蘇南五府共同形成了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整體發展格局。
上述特征的形成與南直隸的歷史文化變遷密切相關。明朝時期南直隸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與前代相比有極大進步,各府、州、縣官學藏書樓建設與發展的差異性是在多因素影響下產生的結果。從經濟、政治等多方面去探究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區域發展的特征,對于如今的長三角區域文化發展研究以及當代圖書館史研究有著一定的借鑒意義。
作為明代的經濟強省,南直隸強大的經濟實力為官學藏書樓等文教設施的建設提供了充足的資金支持。據《大明統一志》對全國稅糧征收情況的記載,在稅糧繳納位于前四十名的府、州、縣中,來自南直隸的有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鎮江府、應天府、揚州府與鳳陽府,其中蘇州府、松江府位列全國前二,蘇州府繳納的稅糧甚至占全國稅糧總額的近十分之一[24]74。對此,明代學者顧鼎臣強調:“蘇、松、常、鎮、杭、嘉、湖七府,供輸甲天下”,乃“東南財賦重地”。各府在經濟發展水平上的差異與藏書樓的建設發展歷程幾近相似[24]73,藏書樓建設最興盛的區域也恰為此地,當地地方志中不乏對藏書樓樣式的溢美之詞,如稱太倉州學藏書樓“建茲杰閣,八柱擎天莫不聳,巍巍乎之快觀;任此大梁,雙虹架海罔不形,赫赫乎之美譽。歷年百六十未有若此,不世出之奇功。屈指數月間,遂成天下第一等之盛事”[25]。建設規模宏大的藏書樓需要龐大的資金支持,各地方官與鄉紳共同出資建設,以期“建閣尊經所以尊圣人之言也”[26]。但在經濟長期落后的地區,藏書樓建設則相對遲緩,一些偏僻地區的官學如池州府、廬州府等在建設藏書樓時“有其愿而無其力”[14]478。可見在藏書樓的建設方面,一地的經濟水平與儒學建制完備與否具有重要影響,但隨著經濟條件的逐步改善,這些地區的藏書樓也能得到緩慢建設與發展,在一定程度上縮小與發達地區的差距。
自明以來,南直隸文化繁榮,學風日盛,官學事業發展也蒸蒸日上。藏書樓的建設與發展受文化傳統影響頗深,南直隸各府、州、縣學建設藏書樓也與儒學思想密不可分,常熟縣志記載“吾郡六經閣,曰諸子百家皆在而不書尊經也,夫尊者恭敬奉持之謂,豈徒尊閣奉安而已”[13]400。這樣的記錄也多體現在各地的《尊經閣記》中,可見興建藏書樓對于傳播儒學思想和推動當地教育事業發展有著積極作用,這是明代南直隸大規模建設官學藏書樓的重要文化原因。然而除此之外,南直隸內各地建設發展官學藏書樓的文化因素各不相同,如在蘇南五府中,常有杰出的文化名家云集于此,誕生了諸多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讓時人對該地的文化繁榮贊譽不絕,“蘇郡文物,甲于一時。至弘、正間,才藝代出,斌斌稱極盛,詞林當天下之五”[27]。大量文學藝術作品的誕生帶動了當地藏書文化事業的日漸興盛,無論是官學藏書還是私家藏書,書籍的種類都十分豐富。由于官學藏書樓主要用于存儲朝廷頒降的書籍以此來擴大政治影響力,而一些地方官員不滿足于此,故他們常會置辦書籍以豐富書籍種類(見表5),加上蘇南五府發達的出版印刷業也帶動了書籍的增長與保存。
徽州府較高的官學藏書樓建設率得益于當地文化的繁榮,宗族文化是徽州府的特色名片,徽州宗族大多源于中原的顯宦之第或儒學世家,有深厚的傳統文化淵源。“族之有仕進,猶人之有衣冠,身之有眉目也”,對文教事業的重視使得徽州的宗族在官學或書院的建設中出力頗多[28]8。休寧縣學藏書樓也在地方官與當地宗族鄉紳的建設下頗具規模,“高三尺,橫十仞,徑十三仞,以三之一為露臺,二以承閣,閣高九仞”,同時內藏儒家經典及歷代名儒著作,據說亦有諸子百家之書,藏書甚豐[29]。此外,徽州府也是宋明理學與心學思想的主要傳播地。明初時期,“程朱理學”在徽州地區占據思想上的主導地位,各地官學及相應藏書是宣傳理學思想的主要武器,徽州府縣學及藏書樓建設因此被官方重視。但在明朝中后期,心學思想興起,信奉心學思想的士子官紳紛紛“創書院以聚徒”[30],其造成的諸多影響極大沖擊了官學發展。不僅是徽州府,在蘇北的揚州府,也因心學派別——泰州學派的興起,講學書院以及相關的私塾講堂成為當地重要的教育機構,官學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擠壓。但在明代中后期,浙江、福建等東南沿海地區的官學藏書樓建設仍然得到了當地官民的擁護與支持,這與長久以來形成的優良學風和傳統形成了呼應。而在諸如廬州府、池州府的“山邑”之地,其文化傳統基礎較差,官學建筑設置簡單,藏書量也較少,藏書樓的建設自然容易被忽略[11]87。
江南貢院及科舉因素的推動是形成上述格局的重要原因之一。江南貢院始建于南宋時期,經歷代修繕擴建后,于明清時期達到鼎盛,其規模之大、占地之廣,居全國各省貢院之首,僅明清時期全國就有半數以上的官員出自江南貢院。位于應天府的南京國子監處于明代官學教育體系的頂端,與江南貢院一起構成了明代南方教育事業的中心。富庶且舒適的蘇南五府也受到許多求學者與官僚們的青睞,在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官方進士定額制度出臺前,江蘇科舉進士的數量一直在全國名列前茅,在科甲鼎盛府治統計中(如表6所示),蘇州、常州、松江三府名次靠前[31]314。科舉的興盛帶來了官學的發展與科舉用書的廣泛使用,在“科舉必由學校”[32]1675的現實指引下,官學與科舉形成了一體化的發展格局,學校的課程安排也都是科舉考試的內容,真正形成了“官學科舉化,科舉官學化”的教育模式[2]26,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書籍刻印在蘇南五府的普遍流行。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科舉政策的變化,蘇南一帶如南京、蘇州、常熟、常州等地的商業性書坊,形成了“比歲以來,書坊非舉業不刊,市肆非舉業不售,士子非舉業不覽”[33]的社會風氣。而隨著科舉考試的制度化與規范化發展,各官學藏書的種類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如明初時期的藏書多以經史類為主,而在成化、嘉靖之后,藏書多為史鑒、類書等科舉專用工具書。蘇南五府科舉用書及科舉人才的井噴式發展,是當地官學藏書樓發展興盛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以江南貢院為代表的科舉因素也對南直隸其他地區的官學藏書樓建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力,不過這種影響力會因距離及山區的阻隔而逐漸減弱。如同為明代南直隸組成部分的安徽,從地理分布來看,其明代進士數量僅排全國第九,而鄰近的江蘇高居第二,差距明顯[31]304。據清代李時勉《國朝歷科題名碑錄初集》的統計,明代蘇州府、常州府、松江府、應天府科舉前三甲數量位列全國前五(見表7),而安徽地區僅徽州府位列前五,這與其地理與經濟條件不佳有關,且安徽自明代中葉以來人才輸出較多,本地人才資源漸弱[31]310,這也導致當地官學及藏書樓發展相較于其他地區更為緩慢。

表7 明代南直隸各府州科舉進士數量統計
政治因素也是影響南直隸地區官學藏書樓建設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明朝政府非常重視文教事業發展,明初頒行的各項政策,開啟了明代各地建設官學的熱潮,后歷代皇帝也相繼頒降書籍以正教育,各地方官學積極接納,同時政府還會對就文教政策持反對意見的官員予以嚴厲懲罰。史書上記載,明代官學“蓋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庠聲序音,重規迭矩,無間下邑荒微,山陬海涯。此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32]372。多數地區建設官學藏書樓是由當地地方官捐俸修建,負責招募工人,購買建材,因為教育事業的發展是地方官員政績指標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然會得到政府重視。
在宋元時期,對官學及藏書樓發展較差的一些地方而言,依托國家政策扶持來推動官學建設是促進當地教育發展的有效方式,在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發展的歷程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皖北地區的鳳陽府。明朝初期鳳陽府的發展就已受到政府的高度重視。洪武八年(1375),明朝政府設置中都國子監,以此來提升鳳陽府當地的文化教育水平。為實質性改變明初鳳陽學校殘破、民不向學的社會現狀,明朝政府網羅天下英才,并派往中都國子監進行教學工作,以提升鳳陽府官學的地位,其官學藏書樓也在明代得到了突破性發展。一時間鳳陽府因其獨特的政治地位,成為全國文教事業發展的熱土。明朝中后期,鳳陽府的建設陷入停滯,移民至此的各地方士人與沒能得到很好轉型的本土文化發生沖突,鳳陽府的文教事業因此逐漸沉淪[28]6-7。縱觀明代,政治因素在鳳陽府的官學及其藏書樓建設發展歷程中留下了深刻烙印,在客觀上對當地的文教事業發展起著推動作用,國家自上而下的指令性安排,也推動了南直隸地區官學藏書樓的蓬勃發展。
南直隸地區自然環境多樣,地形多為平原,但皖南地區多山地,環境較為閉塞。平原地區交通便利,利于經濟、文化、教育事業發展,山區交通不便,其經濟、文化、教育事業的發展則相對較為落后,這基本奠定了明代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建設發展格局。此外,南直隸地區發生的各種自然災害,也不利于官學藏書樓的發展。如沿海的松江府常年受到臺風災害的影響,藏書樓作為官學中的高閣建筑,受臺風影響較大,松江府學藏書樓在永樂八年(1410)與弘治十三年(1500)均“覆于颶風”[7]666。而處于河流沖積區域的蘇北地區,藏書樓也易遭受雷電颶風等惡劣天氣以及洪水災害的破壞,如江都縣學在嘉靖三十七年,因雷電颶風災害“壞文廟西南角及東西廡廟門,明年商民黃煥捐資修葺復建文奎樓三間于學門內”[34]。諸如“電擊尊經閣鴟吻”[35],從而引發二次災害的事例也在蘇北地區較為常見。此外,河流改道也是毀壞蘇北諸官學藏書樓的特殊性因素之一,黃河多沙善淤,變遷無常,歷史上改道頻繁,易發生大規模的洪澇災害,河流沿線地區無不深受其害,徐州官學藏書樓就于隆慶年間因黃河決口被毀,后被迫改地重建[36]。皖南地區雖因山脈的阻隔幾乎沒有臺風問題的侵擾,但其地勢險峻,容易在極端天氣后產生的冰雹等次生災害中受損,婺源縣學分別于嘉靖八年與二十年遭遇極端天氣,藏書樓被“風雹震毀”[37]。頻繁侵襲的臺風、洪澇以及雷電颶風災害的襲擾加劇了南直隸官學藏書樓的受災程度,大大增加了當地修繕維護的難度,這都是影響南直隸官學藏書樓建設發展格局形成的重要原因。
戰爭因素也是影響明代南直隸地區官學藏書樓建設發展格局的因素之一。明代南直隸地區雖然沒有爆發大規模的農民起義,但小規模的反叛動亂尚存,特別是明末在廬州府多次爆發的賊寇襲擾官府事件,對閩西北地區的文教設施與經濟基礎造成了極大破壞,導致廬州府在明末時期僅存一座官學藏書樓,直至清代康熙時期才得以恢復元氣。而明代的倭患則是破壞南直隸沿海地區乃至整個東南沿海地區藏書樓發展的特殊因素。倭寇長期的燒殺搶掠,極大破壞了當地的基礎設施與社會秩序,寶應縣學等官學就在嘉靖年間因倭寇侵襲而被毀[38],長洲縣學也有“海寇之警”[39]。但好在這些地區原本經濟條件較為富庶,倭寇帶來的破壞很快得到了修復,多數官學藏書樓在得到修繕后還能繼續發揮作用。在戰爭因素的影響下,明代南直隸地區官學藏書樓建設發展的水波擴散式格局更為顯著。
明代是全國各地官學藏書樓獲得極大發展的時期,作為“兩京”政區之一的南直隸,其既能反映官學藏書樓建設發展的普遍現象,又能體現特有的區域化發展差異。南直隸在總體上形成的以蘇南五府為核心,再向外過渡的同心圓模式,是在經濟、文化、政治等因素以及江南貢院與科舉發展等因素的聯合影響下形成的。
隨著明代各地官學藏書樓的建立、普及與發展,各地官學也改善變了過去不利的藏書條件,逐漸積累了豐富的藏書管理和利用經驗,為突破宋元官學藏書只允許師生閱覽以及“不許帶去學門”等限制提供了有利條件[40],“使來游來歌之士,不待觀于肆而得之”[7]659的文化盛景在明清時期真正“開花結果”。正如卜正民所言:“姑且可把明代官學藏書樓的興建視為一項運動。在這項運動中,知識獲得渠道逐漸開放,并在刺激中得到發展。”[4]175盡管這樣的開放從實際看效果十分有限,但這也是在文化進步過程中邁出的重要一步,直至清代,各地官學藏書樓的建設逐步興盛。各地的官學藏書樓是區域文化傳播的體現,對其展開研究既能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明代基層社會的文化現象,也能給當下的圖書館等文化事業研究注入更多活力。
(來稿時間: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