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
生命中遇見的恩人,會不止一次救贖你,他會在你不同的階段給你關鍵的饋贈。這一點,我曾經在詩人杜甫、里爾克那里獲得過,今天我又從我深愛的歌者那里得到,奇妙極了。
首先是萊昂納德·科恩,20歲出頭時我迷戀他的中期杰作《和我起舞直到愛的盡頭》、早期的《蘇珊娜》,45歲時我翻譯他的晚期詩集《焰》。但僅僅止于迷戀和理解,尚未到“傳心”的階段。
今年看《哈利路亞:萊昂納德·科恩,一段旅程一首歌》這部在他去世后才拍攝的紀錄片時,我三度落淚。第一次是科恩遭到哥倫比亞唱片公司高層的針對,不發行收錄《哈利路亞》一曲的專輯《多重身份》,他的制作人約翰·利索爾為他抱不平說“從此我不再錄制唱片”時。落淚不只是因為楊志賣刀被辱,也感動于音樂人的惺惺相惜的義氣。
后來《哈利路亞》得到鮑勃·迪倫現場翻唱,也在現場的地下絲絨樂隊成員約翰·凱爾加以改編再傳唱下去,早夭的一代搖滾青年偶像杰夫·巴克利又翻唱了凱爾的版本……這也屬于知音者的傳遞,最后,這寶物落到《怪物史萊克》里成為插曲,才真正廣為世人所知。
第二次落淚,是科恩在宗教色彩的初版之后加入更多俗世的內容——比如一對愛人的性體驗,“我們的每一聲喘息都像在唱哈利路亞”。這是典型的科恩入世詩學,大道無處不在,欲望未必通往地獄,可以說《哈利路亞》因此而真正成為當代人的圣歌,而不只是大衛王的歌。
第三次讓我淚流滿面的,是科恩75歲重啟巡演,在舞臺上突然跪下唱“哈利路亞”。那時的他深受打擊:經理人卷走了他所有財產,一貧如洗的老藝術家從容再上征途,卻依然心懷對人生的感激。這種感激也回饋了他,他在暮年再創輝煌,留下了無數現場、三張專輯和一本詩集《焰》。
紀錄片其實是圍繞哈利路亞這首歌來解構科恩一生的,十分巧妙,偶有沉重,實則輕逸。當一個女音樂人受訪者表達她對科恩的熱愛時,她說了他一系列贊美之詞后,說喜歡他“dangerous”(危險)。我妻子在座位上側身對我說:“這就是我對科恩的感受……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脫胎于文明本身,而同時又足夠氣息危險的人。”后來她更寫道:“天下人都知道男女真正可以被牽動的,正是這種dangerous的蒙面……在被牽動的,隨情節形塑成‘愛’之前。”
也許瓊·拜茲對鮑勃·迪倫的愛亦是如此。看馬丁·斯科塞斯執導的《滾雷巡演:鮑勃·迪倫傳奇》,迪倫自詡和瓊·拜茲能合唱任何歌曲,睡夢中還聽到她唱歌,我這才想起兩人曾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片中一起巡演的他們已經分別有了各自的家庭,于是有了這樣令人心碎的對話:“我娶了我愛的女人。”“我嫁給了一個我認為我愛的人。”“理智會把你搞砸的。”“所以用心,不是理智吧。”
瓊·拜茲每一次投向迪倫的眼光都是愛、是稀罕,她說:只要看見迪倫演唱我就會原諒一切。我想說:我也是。雖然導演為了“偽紀錄片”的效果,動用了他的老友、巨星莎朗·斯通虛構了一段洛麗塔偶遇大師被邀請加入巡演的情節,但實際上滾雷巡演已經足夠傳奇和有情,不需要巨星的演技。瓊·拜茲把臉涂白假扮迪倫、艾倫·金斯堡講述詩與歌的奧秘等等,是那個時代的魔法。
也是這些魔法喚醒了我身上沉睡的迪倫魂。我在24歲的時候深受迪倫影響,立志創作像他一樣面對時代意氣風發放聲歌唱的詩,之后沉重的現實迫使我轉向尋求杜甫的抗壓能力。但今天聽到他當年創作專輯《欲望》的深情,創作抗議美國司法不公、種族歧視的《颶風》時,我又躍躍欲試了。
2011年迪倫的巡演來到香港,我和妻子還有她腹中的兒子前往傾聽,有詩為證:“老嗓口琴幽咽凄,/側騎猛虎獨向西。/光頭羅漢心猶烈,/看殺迪倫不思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