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時代

［美］邁克爾·斯萬維克

1

下午沒過多久，羅布就把最后一個紙箱搬進他們的新公寓，這才算正式搬完家。這時，蓋爾在廚房里說了句話：“喂，房東把舊冰箱留在這兒了。”

羅布信步來到廚房：“可能是搬走太麻煩了吧。”

冰箱外經久的象牙白色已經泛黃，沾滿污漬，墻角積累了幾十年的污垢和殘渣都已經石化，把冰箱牢牢固定在地上。頂部安裝電機的位置仿佛一件豎立的塔形藝術裝飾，分布著三排流線型通風孔，這隱約給了冰箱一種未來派的風格——不過是20世紀30年代的未來，不是如今的未來。

蓋爾從紙箱里取出一瓶馨芳葡萄酒：“你想來點葡萄酒嗎？”

冰箱輕輕發出嗡嗡聲，給人一種正常工作的安心感覺。

“好呀。房東沒關冰箱，也許冰塊還能剩下一些。”

羅布打開冷凍室，發現長久以來結下的冰霜幾乎把里面占滿，兩只冰盒和一袋過期的凍豌豆已經被埋沒，不過其中一個冰盒幾乎松動了。他用手掌猛拍這個冰盒，把它取下來，然后又砸了幾下，拿著幾塊冰回到了桌旁。

羅布往后一靠，晃了晃杯中酒，聽著冰塊撞擊的聲音，然后喝了一小口。他呆住了，冰塊里有一只蟲子？他用兩指夾出冰塊，把它舉到光線下。冰塊里有一些氣泡形成的小旋渦，不仔細看不會注意到，在冰塊的中心有一個大黑點，牛虻大小的一只動物被凍在透明的內部。

他湊過去仔細審視，居然是一只毛茸茸的猛犸象。它外觀蓬亂，顏色暗沉，頭部逐漸延伸出細絲般的長鼻子，兩根幾乎看不見的象牙從嘴里扭曲地伸出來。它的腿彎著貼在身體上，皮毛呈深深的紅褐色。一只完整的小長毛象，還沒有一粒面包屑大。

羅布沒有動，冰塊的寒意刺痛他的手，但是他沒有放下。

“嗨，”蓋爾說，“你聚精會神看啥呢？”

羅布張開嘴，然后又閉上。他輕輕地把冰塊放到桌面上，“蓋爾，”他小心翼翼地說，“我想讓你看看冰塊的里邊，然后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蓋爾手撐桌子，俯身觀察。“哇喔，”她輕聲說，“這……羅布，這真了不起。”這只動物稍微清楚了一點。跟它的體型相比，它的象牙相當長——代表年齡嗎？——已經發黃，其中一根的尖端已經破損。它的眼睛呈藍色，凍結在睜開的狀態，小得幾乎看不見。它的皮毛纏結在一起，還露出了幾小塊皮膚。

蓋爾跳起來，放出水槽里的自來水，然后取回一碗微微冒著熱氣的水：“來，我們把它化開。”她百般小心地把冰塊放進水里。

2

冰塊化開，羅布用一把羹匙撈出小猛犸象，它在手掌上一動不動，是那樣微小。突然，羅布覺得自己要哭了。雖然毫無邏輯，可他還是希望猛犸象解凍后活過來。“給。”他說著讓這只野獸滑落到蓋爾的手上。

蓋爾到屋里把所有紙箱里的東西都倒在地上，才找到一把放大鏡。此時她透過放大鏡細看。“這是一只長毛猛犸象無疑，”她說，“你瞧瞧這雙眼睛！你猜怎么著——趾部皮膚還是粉色的！”她的聲音變得含含糊糊，然后音量再次提高，“嘿，扎在它身側的這些是長矛？”

羅布隔著蓋爾的肩膀，想要看清楚。

“我好奇把這種東西保存在樹脂里要如何操作。”蓋爾思考著說。然后她挺直上身，轉臉面對羅布說：“也許冷凍室里還有！”

蓋爾一馬當先，打開冷凍室往里邊端詳。她小心翼翼地拉出冰盒，露出一條還未被緩慢凝結的冰霜大肆侵占的狹小通道，她順著通道向里邊看，然后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怎么了？”羅布說。

“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自己看。”

羅布用一只手摟住蓋爾的腰，把頭跟她的靠在一起，這樣他們就能一同盯著里邊。內部光線雖暗，但也夠用。羅布隔著白霜看見一座微型的小山村，旁邊一側露出部分小型冰川。近處，一條涓涓水流——微型河流——從北歐黑松林中蜿蜒流淌。一座村鎮被河水環繞，石質和木質建筑都混亂排列，被圍在高高的石墻里邊。

“ 老天爺， ” 羅布低語，“我們的冰箱里有一座失落的文明。” 他們倆睜大眼睛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才又驚奇地轉向冷凍室。

最里邊的地方很暗，村鎮靠著河水呈半圓形分布，不過街道仿佛一座錯綜復雜的迷宮，顯然它們都是隨心所欲地胡亂建造的。村鎮中間的一座山頂附近坐落著一座教堂，教堂俯瞰村鎮，河邊矗立著一棟城堡，其他所有建筑都從這兩個地點輻射開去。

從村鎮延伸出的道路有七條經過松林， 有一條大路順著河流延伸。

蓋爾后退一步： “ 你也清楚，這根本沒有道理。”

“是嗎？”羅布沒有從冷凍室抬起目光。

“我的意思是，這座市鎮顯然處于中世紀早期，長毛猛犸象是在新石器時代滅絕的。”

羅布看著她，冷氣從冰箱里滲出來。蓋爾把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把他從冰箱旁邊拉開，又輕輕關上冰箱門。“我們喝杯咖啡。”她建議。

他們一邊喝著肯尼亞咖啡，一邊沉思，蓋爾用指甲尖碰碰那只微型猛犸象， 它并非狀態完好，身體已經開始腐敗，她朝羅布挑了挑眉，羅布點頭贊同。趁著羅布從廚房窗戶上方取下剛掛好的吊蘭，蓋爾用白紙巾的一角裹住猛犸象。他們用一把舊叉子在植物下方的土壤里挖了個小坑，埋葬了那只動物。

羅布莊嚴地把植物又掛回原處。二人一言不發，都轉向了冰箱。

3

他們一起打開冷凍室，羅布看了一眼，差點驚掉了下巴。村鎮還在那里，不過趁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發展壯大， 發生了演變。石墻已經倒塌，教堂被重建成高聳的哥特風格，但不再俯瞰整個市鎮，已經淹沒在眾多大型建筑之中。街道也更寬了，村鎮擴張到左邊被冰霜擋住視線的地方，此時已經變成一座城市。

然而細節比之前更難以分辨，因為工業革命似乎正如火如荼地開展。密集的煙囪組成叢林，向寒冷的天空噴出濃厚的黑煙，河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數百座微小的碼頭。極細的鐵軌在縮減的松林里延伸，通往某個看不見的目的地。

幾分鐘的時間里，村鎮發展成一座城市。甚至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建筑豎起又消失，道路瞬間變換位置， 城市中的片區眨眼間就被整體重建。“那里的時間速率肯定快得驚人，”羅布說，“我打賭我們旁觀這么一會兒，幾年——幾十年——就過去了。”

建筑越建越高大， 直沖天空。城市遠端的天空隱隱閃動，冰霜后方藏著一座遠郊機場，他們看見的正是從那里起飛的空中航線。“我認為，我們已經等到了當代。”蓋爾說。羅布湊近想要看得更清楚，結果受到了首次熱核爆炸的沖擊。針扎一樣的疼痛刺透他的雙眼，他一只手捂著臉，往后踉蹌了幾步。

“羅布！”蓋爾用慌張的聲音大喊，羅布從她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沒事，關鍵時刻她眨了眼或瞥向了別處。明白這點后，他向后倒下時，想到要用力關上冰箱門。

殘留的畫面在他的頭腦中揮之不去：城市的四分之一被炸沒后形成的突兀彈坑，還沒出現就消失的異常明亮的蘑菇云，火與煙的隱藏痕跡，所有交通和生命戛然而止的爆炸區……

“羅布，你沒事吧？說句話啊！”

他頭枕蓋爾的大腿，仰面躺著。“我……我沒事。”他費勁地說。甚至就在說話間，他也在好轉，透過一片明亮的虛無，廚房開始在他眼中顯現，起初細節模糊不定，然后越來越清晰，感覺就像被閃光燈晃了一下，只不過留下的余象是那團小蘑菇云。

“ 蓋爾， ” 他聲音嘶啞地說，“他們在那里打核戰爭。”

“這回好了，別太激動。”她安慰說。

羅布掙扎著坐起：“他們在我的冰箱里使用戰術核武器，你告訴我別激動？”

“ 這終歸是個不錯的建議，”她堅持己見，然后傻笑起來，“天哪，你真應該看看自己的臉！”

“我的臉怎么了？”羅布朝衛生間走去，麻木地盯著鏡子觀看。他的臉受到初級輻射，變得通紅。

回到廚房，羅布不安地打量冰箱。“讓我來。”蓋爾說。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正臉，把冰箱門打開了極小的一道縫。強光閃爍了十幾次，墻上反射的光芒晃暈了蓋爾和羅布，顯然核彈的當量有了極大的升級。蓋爾猛地關上門。

羅布哀嘆說：“唉，我猜期待他們在兩分鐘里放棄戰爭是有點高估他們了。” 他無助地看著蓋爾，“可我們現在怎么辦呢？”

“點一份比薩吃？”蓋爾建議。

太陽已經落山，當他們吃完比薩時，空中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金色。“已經兩個多小時啦，”羅布說，“他們此刻肯定已經花時間重建了。我們來瞧瞧吧。”他說完用力把冰箱門拉開一道縫。沒有反應，他又把門完全打開。

4

冷凍室仍然完好無損，角落的冰霜上有一道黑色的污跡，不過僅此而已。

他們倆小心地往里邊觀察。城市還在那里，夾在冰川和冰河之間，下午的核爆戰爭沒有把它摧毀，可是它已經發生了變化。摩天大樓繼續升高和演變， 變成了高大精致的棕櫚葉形態，散發出柔和的金色和綠色光芒，這些仙境之塔中間出現了天橋。“看，”羅布指著在城市中編織出復雜形狀的線狀結構說，“單軌！”

高樓間的空中出現了閃爍的光點， 羅布心想， 它們是飛車還是更有可能實現的個人飛行背包？沒辦法弄清楚。還有那些閃爍的圓頂，像郊外雨后生長的蘑菇一樣，到底是什么呢？“看起來好像《綠野仙蹤》里的翡翠城， ” 蓋爾說， “ 只不過不是綠色。”羅布點頭贊同。也就是說一些新科技被發明出來，城市再次改變。此刻建筑仿佛由凝結的光或者霧狀的發光結晶組成，不管是什么，它們都不完全是固態，而是隱現于不存在的維度。

“ 我覺得時間的速率在加快。”蓋爾小聲說。這座城市仿佛隨著天外的爵士樂脈動和舞蹈， 它如花朵盛放， 如新芽生長，它的色彩、精髓以及快樂神奇之光在天空綻放出煙火的形狀，它是一座不可思議的歡樂之城。

冷凍室里還隱約傳達出什么，某種廣播。羅布和蓋爾識別出色彩的閃現，辨析出無法理解的快捷訊息，也許是對他們大腦或神經網絡直接廣播，甚至還有可能單獨傳達給身上的每個細胞。他們倆完全無法理解，然后又發生了技術的更迭，廣播的效果停止了。

不過城市還在變化，變化的速度還在提高。非實物質感的高樓被颶風裹挾，像海藻的葉子一樣搖擺，晃得越來越快。此時的城市半徑向外迅速擴張，又向內急劇收縮，不斷如此，仿佛大小不停脈動的圓形光斑。巨型機器在空中搏動，又不見了蹤影，條條公路上的光線流向城外，升入夜空，快得難以看清，只留下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空間感，仿佛有東西籠罩在城市上空。

現在變化來得更快了。建筑變成一堆堆橙色鉆石和多色球體組成的矩陣，如同一大團藤蔓有機體糾纏在一起。城市變成一座蜂巢，自成一體，仿佛一塊超現實主義的生日蛋糕。變化持續了整整五分鐘，然后在一瞬間達到一種水晶的完美，所有變化、所有運動都停止了，它靜止在瞬間與永恒的神圣邊界。

5

然后，城市爆炸了。

光的線條和陣列像歡快舞動的激光射向空中，射到了外邊的廚房里。它們逐漸消失，然后再次隱約出現，最后完全消失。城市騰空而起，分解成二維成分投影和顆粒。它非常短暫地歌唱，然后消失了，不是向任何他們可以理解的方向移動，它只是……不見了。

他們站在那里眨巴著眼睛，城市的光和亮色消失以后，冷凍室似乎恢復了黑暗和寂靜。蓋爾疑惑地搖頭， 羅布輕撫冰霜。城市原本所在的位置只剩下幾堵死氣沉沉的城墻和少量半掩在積雪下的古老遺跡，正在他們觀察時，這些文明的最后痕跡也粉碎成塵埃，被無情的時間摧殘毀滅殆盡。

“我好奇他們去了哪里，”羅布關上冰箱門，“某個另外的維度？”蓋爾沒有立即回答，后來她說：“我懷疑我們不一定能理解。”她睜大了眼睛，表情嚴肅。不過，羅布繞到冰箱后邊拔下插頭時，蓋爾并沒有反對。他們站在那里，靜靜地看了它一會兒。“我們用氨水把它清理干凈再啟動。”羅布說。

蓋爾拉起他的手：“走吧，小子。我們去睡覺。”

羅布第二天睡眼惺忪地醒來，臉上出現了曬傷，他搖搖晃晃地來到廚房，泡好咖啡之后，無意識地拉開冰箱取牛奶。

冰箱里聞起來潮乎乎的，氣味很重， 是那種食物開始腐敗的難聞氣味。羅布皺起鼻子，又要關上冰箱。然而，他一時沖動——只是為了安全——又瞅了瞅冷凍室。

冷凍室里綠意盎然，霧氣繚繞，一只比他拇指還小的雷龍眨著眼睛，若有所思地在叢林植物中露出了頭。

棟梁//摘自《愛，死亡和機器人1》，譯林出版社，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