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敏
(菏澤醫學專科學校附屬醫院,山東 菏澤 274100)
臨證診病常見證候復雜多變,甚至假象叢生,故中醫有正治反治兩種重要治法。正治、反治法首見于《素問·至真要大論》:“逆者正治,從者反治。”正治法,即采用與疾病的證候性質相反的方藥治療,如“治寒以熱,治熱以寒”。反治法,即順從疾病外在假象而治,由于采用的方藥性質與病證中假象的性質相同,故又名“從治”,如“塞因塞用,通因通用”“寒因寒用”“熱因熱用”等。
在臨床應用中,正治法相對簡單,反治法卻有一定難度。如張景岳言:“治有逆從者,以病有微甚,病有微甚者,以證有真假也……真者正治,知之無難,假者反治,乃為難耳。”[1]
關于反治法的具體臨床辨治,目前尚無系統、詳實的思路。筆者曾有幸跟隨全國第2批名老中醫師承制導師程益春教授學習,請教兩種治法,程老亦認為反治法在臨床中應用更難,處方用藥更需謹慎,需在臨床經驗基礎上仔細辨治,必有確鑿的脈證支持,方可應用,避免虛虛實實之誤,并講述幾則曾治療過的典型病例。筆者認為這些病例雖然簡短,卻能非常好地體現反治法的應用思路,現分享如下。
1.1 生化湯治產后發熱必用炮姜 患者,女,28歲。產后1周,發熱5 d,溫度居高不下,多在38.5℃甚至39.0℃以上,惡露量少,色暗,有血塊,曾多方治療,仍熱勢不減,或者熱勢暫降,旋即復起。舌體略胖,舌質偏暗,有瘀點,脈細澀。考慮為產后瘀血發熱,程老予生化湯原方治療以活血化瘀、溫經止痛。方如下:全當歸24 g,川芎10 g,炒桃仁6 g,炮姜6 g,炙甘草6 g。每日1劑,早晚服。患者服1劑后,體溫開始下降,2劑后體溫即恢復正常。
按語:當地中醫大夫不解,其也是用生化湯加減治療,但因時值盛夏,且患者高熱,故未加炮姜。程老言:“生化湯方出自《傅青主女科》,專治產后血虛、瘀血留滯,使瘀血祛,新血生,故方名‘生化’。”女性產后虛、寒、瘀者多,實、熱證者少,即產后“多虛多瘀”,此時若單用破瘀則血愈傷,單用補益則血反滯。故方中用川芎、當歸及桃仁攻舊血、生新血,佐以炮姜入血分協助化瘀生新,配炙甘草調和諸藥,使急中有緩,行中有補,“處置萬全,必無一矢”。該方中姜不可隨意棄用,《傅青主女科》亦有言:“或云大熱而用姜何也?曰此熱非有余之熱,乃陰虛內生熱耳。”熱因血虛陰虧、瘀血內阻所生,故雖高熱仍需用姜。炮姜色黑入營,歸肝脾二經,助歸、草以生新,佐芎、桃而化瘀,故能退熱。且患者看診時雖為盛夏,但其覆厚棉被取暖,寒冷可解,即為畏寒,正如《傷寒論》所云:“病人身大熱,反欲得近衣者,熱在皮膚,寒在骨髓也;身大寒,反不欲近衣者,寒在皮膚,熱在骨髓也。”加之脈細澀,結合產后生理特點,故可用炮姜。此處正是“熱因熱用”。
1.2 溫脾補氣法治療糖尿病胃輕癱 患者,男,46歲。2型糖尿病病史8年,已出現糖尿病周圍神經病變、腦梗死、冠心病等多種并發癥。近半年出現腹脹、納食不馨等,曾多次服用理氣消脹之品,腹脹不減,故來診。癥見:腹脹,進食后加重,納差,偶惡心、呃逆,大便頭干,排解費力,舌質暗,苔微黃膩,脈初按弦大,沉取無力。程老詳詢病情后,考慮為脾胃虛寒,予艾灸足三里、中脘,并予以經驗方健脾降糖飲加減以溫脾補氣。方如下:黃芪45 g,太子參30 g,黃精15 g,麩炒白術15 g,山藥9 g,葛根30 g,雞內金30 g,厚樸6 g,枳實6 g。水煎服,每日1劑。治療5 d后,腹脹明顯減輕、納食改善。
按語:程老認為,此病為糖尿病胃輕癱,屬于糖尿病胃腸功能紊亂的一種,表現為腹脹、惡心、嘔吐等。中醫辨證為脾胃虛寒之虛脹。患者飲食不節、消渴日久,損脾傷胃,加之屢用清熱消導、通腑泄濁之劑,攻伐脾胃,使中焦虛寒,納化無力,脾胃升降失和,“清陽不升,濁陰不降”,故致腹脹、納差、惡心、呃逆等。大便僅頭干,脈初按弦大,但沉取無力,為脾胃虛寒之佐證。治療以溫補脾胃為主,兼佐理氣,予經驗方健脾降糖飲加減。方中黃芪、太子參、麩炒白術、山藥等益氣補脾、健運中焦,少佐厚樸、枳實理氣消脹兼以降濁,葛根升清,雞內金消食化積。全方聯合艾灸治療,共奏溫補脾胃、理氣消脹之功。
1.3 大承氣湯治療腹瀉躁狂 患者,女,70歲,為程老于山區訪友時偶遇。患者平素體健,近1個月發生腹瀉,每日3~5次,瀉下水樣便,心情煩躁,罵人毀物,納眠差,小便調。觀其舌,舌質蒼老,舌苔略黃燥,脈弦。當地醫生用清熱利濕止瀉、安神鎮靜等藥無效,疑為躁狂證,囑患者到精神病專科治療。家屬聽聞程老為名老中醫,故請程老診治。程老詳詢病情后,辨證為陽明腑實證,予大承氣湯原方治之。方如下:大黃12 g(后下),厚樸15 g,枳實12 g,芒硝9 g。囑家屬注意觀察大便情況,每服1劑,即來告知情況。1劑后,患者排出燥屎三四枚,堅硬如石,囑再服1劑,該劑后患者排出燥屎10余枚。此時調整處方,改予增液承氣湯加減。方如下:玄參30 g,麥冬15 g,生地黃20 g,大黃6 g。服2劑后患者大便通暢,無罵人毀物之舉,自訴身體輕健、心情舒暢,后服4劑養陰益氣調理之劑,遂痊愈。其后2年,曾向朋友問起,知該患者精神矍鑠、體健無虞。
按語:程老言,該法即為“通因通用”法。患者年逾七旬,津氣漸衰,腸道失濡,運化無力,導致大便不通;積滯日久,燥熱內生,發為熱結旁流,辨證屬陽明腑實。燥實內結,腸道阻塞,邪熱逼迫津液從旁路下泄,故腹瀉,瀉下水樣便,且氣味惡臭,無實物(此為辨陽明實利之關鍵);實熱內結,上擾神明,故煩躁、眠差、罵人毀物。舌苔略黃燥,六部脈相對患者年齡而言,均弦實有力,為陽明腑實之佐證。結合《傷寒論》三急下證,燥熱內結,煎灼津液,當通腑泄熱,急下存陰,予大承氣湯。其中,大黃苦寒,泄熱通便,蕩滌胃腸;芒硝咸寒潤燥,軟堅散結;佐以枳實、厚樸寬腸下氣,通腑除滿。四藥合用,則燥實可祛,下利自除。因大承氣湯方峻烈,且患者年事已高,故每服1劑,觀察情況后再服,排出燥屎后,即改予增液承氣湯養陰通便,最后以養陰益氣之劑收官。
筆者通過程老的分析,以及查閱相關文獻,并結合臨床工作中應用反治法的經驗,總結臨床應用反治法需注意以下幾方面。
2.1 治病求本 拓寬辨證思路,當常規治療(正治法)無效時,需仔細辨證,考慮應用反治法的可能。雖然臨床疾病中適合正治法者居多,但若應用正治法無效時,當重新審查病情,收集四診資料,辨明病因病機,考慮是否為反治法的適應證。
《濟陰綱目》論述濕熱型赤白帶下的治療用藥,引方氏論:“丹溪作濕熱,而用苦寒之藥治之者,是矣。雖然,古人曾有用辛溫治之而愈者,不知苦寒之藥,正治之法也,辛溫之藥,從治之法也。蓋濕熱怫郁于內,肚腹疼痛,赤白帶下,非辛溫從治,而能開散之乎?然濕熱未曾怫郁,但止赤白帶下,不若用苦寒正治之為當也。”同樣治療濕熱帶下,若濕熱未怫郁,則當用正治法,清熱利濕;若濕熱已怫郁,濕熱郁結于里,則當用反治法,以辛通溫散為主,此時若再用大劑清熱之品,則有寒凝之弊,使郁結更甚。
總體而言,兩種治法該如何選擇,當遵循“必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等原則,治病求本,抓住疾病的根本原因、本質病機,辨證準確,才能處方精準、效如桴鼓。
2.2 注重舌脈,取諸沉候 應用反治法,通過望聞問切,需有明確舌、脈、癥等證據支持。臨床應用反治法,須以扎實的理論知識和豐富的臨床經驗為前提,并仔細辨證,找到證據支持,方可應用,否則易致“虛虛實實”,病必不治。李中梓《醫宗必讀》曰:“至如至實有羸狀,誤補益疾,至虛有盛候,反瀉含冤。陰證似乎陽,清之必斃;陽證似乎陰,溫之轉傷。”分析以上病例,可以看出程老通過進一步詢問病情,按圖索驥,探查舌、脈、癥等,找到支持應用反治法的有力證據,才放手施治。所以,在應用反治法時,要詳察癥狀、體征,注意辨別相近情況,如病案1中惡寒與畏寒,病案3中脾虛之泄瀉與熱結旁流。如果證候不能提供有力證據,可參考舌脈,沉取更能發現疾病本質,如病案2。《醫學心悟》云:“癥既不足憑,當參之脈理;脈又不足憑,當取諸沉候。”《目經大成》亦有此類記載:“大熱發躁,口舌燥渴……切脈沉小而無力,或豁大不倫,此系……假陽之癥……披裘向火,手足厥冷……倘視其色滯,切脈微大而數,重按益有力,此寒在皮膚,熱在骨髓,假寒之癥。”
2.3 中病即止 反治法多在急病、重病時應用,正所謂“陽邪不深,不能至于厥逆;陰邪不甚,不能至于煩躁”“水極似火,火極似水”,其用方多峻烈,故應中病即止,后續隨證處方。如病案3中大承氣湯,每服1劑即要求患者家屬及時反饋,排出10余枚燥屎后即改予滋陰潤腸通便之劑,即考慮大承氣湯過用傷正。
2.4 精研古籍 歷代醫籍對反治法論述不多,但凡論及此法者,多正反對比、論其原理,故可反復揣摩,必有進益。如上文已提到的《濟陰綱目》論治濕熱帶下,濕熱怫郁于內,非辛溫從治,不能開散,若未怫郁,則治以苦寒。《石室秘錄》中亦有以八味湯(主藥為吳茱萸、丁香、肉桂等)治療“下部冰涼、上部大熱、渴欲飲水、下喉即吐”的真寒假熱證,以附子、肉桂等治療“氣喘不安,痰涎如鋸而不止”,因人以為熱,而非熱也,“乃下元寒極,逼其火而上喘也”。當然對古籍也不可盲從,“需要繼承,也需要揚棄”[2]。
2.5 區別反佐 反治法當與反佐相區別。反治法是一種治法,反佐則為一種組方方法。用熱藥治療寒病,而在熱藥中加入少量寒藥,這種組方之法即為反佐。可用于患者對藥物產生格拒等情況,包括配伍反佐、服法反佐。《醫碥》對反佐法機制有詳盡描述:“以純熱證雖宜用純寒,然慮火因寒郁,則不得不于寒劑中少佐辛熱之品,以行散之,庶免凝閉郁遏之患。(寒藥熱服,亦此意也。)純寒證雖宜用純熱,然慮熱性上升,不肯下降,則不得不于熱劑中少佐沉寒之品,以引熱藥下行,(如加膽汁、童便入熱藥中,引入肝腎之類。又熱藥寒服,亦此意也。)此反佐之義也。”此處可與上文第1條中提及的濕熱帶下證相參,反治是以辛散溫通之品為主,以溫為主。反佐則是在大劑寒藥中少佐一兩味辛熱之品,其本質是以寒為主。二者相差甚大,臨床應用時不可混淆。
以上為筆者在程老指導下總結的反治法的辨治思路,反治法不僅可用于處方用藥,在中醫其他治療中也可應用。如《古今醫鑒》中,用隔蒜灸治療瘡毒,認為毒隨火散,火以暢達,拔引郁毒。在臨床工作中,應用反治法注意遵循治病求本、注重舌脈、取諸沉候、中病即止、精研古籍、區別反佐等原則,四診合參、準確辨證,必能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