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傳統水墨動畫藝術表現的內在沖突
——以《山水情》為例

付 靜 許澄凌

（作者單位：寧波財經學院象山影視學院）

20世紀50年代，隨著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水墨動畫片段》實驗取得初步成功，我國的水墨動畫正式誕生，由此中國動畫進入第一個黃金時期。在這一時期涌現了一批優秀作品，如《小蝌蚪找媽媽》《牧笛》《山水情》等。中國水墨動畫以我國傳統水墨畫為視覺創作基礎，又與動畫形式相結合，無論是美術設計還是影片的情節敘事都滲透出中國傳統美學精神，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在世界動畫發展中大放異彩，可謂是我國動畫史上的創舉。

但是，傳統水墨動畫的輝煌并沒有持續至今。隨著時間的推移，水墨動畫的局限性逐漸顯露出來，并處在了曲高和寡的尷尬境地。除了諸如相關人才缺失、制作難度大、成本高等外部條件的制約，傳統水墨動畫與當下主流動畫形式相比，也存在內容或形式上的限制，如題材的限制、視聽語言的限制等。雖然目前先進的影視數字技術，為水墨動畫進一步解決了技術上的難題，使其在表現空間上有了突破，一批新形式的水墨動畫作品也開始出現，但水墨動畫是否可以長久發展成為主流的動畫形式，并不是先進的影視制作技術可以決定的，問題的關鍵在于水墨動畫內部的限制。這些限制來源于水墨與動畫相結合后的不良反應，即傳統水墨動畫藝術表現的內在沖突，而這正是本文論述的主要內容并嘗試解決的關鍵問題。

《山水情》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繼《小蝌蚪找媽媽》后的又一力作，影片通過講述老琴師向漁家少年傳授琴技的故事，對人與自然的關系作出了描述。其在拍攝手法上突破了之前水墨動畫逐格拍攝的限制，充分展現了水墨技法的流動性，虛虛實實的意境和輕靈優雅的畫面都充滿了中國山水的詩畫美。無論是人物、故事，還是整體藝術風格、美學特征，水墨動畫《山水情》都是我國水墨動畫藝術格調的典范。所以本文以水墨動畫《山水情》為例，探究影響傳統水墨動畫發展衰落的內在問題，具有典型意義。

1 傳統水墨動畫的界定與藝術特色

在探究傳統水墨動畫發展衰落的內部原因之前，應厘清傳統水墨動畫的界定與藝術特色。一方面，對傳統水墨動畫的界定，可防止對傳統水墨動畫的過度吹捧或過度批評，有利于客觀看待水墨畫與動畫的關系；另一方面，明確傳統水墨動畫的主要藝術特色，有利于為探究其藝術表現內在沖突指引方向。

1.1 傳統水墨動畫的界定

在水墨動畫的界定方面，當前水墨動畫的藝術形式逐漸從傳統的手繪發展成為數字化制作，但水墨動畫的產生與發展都是基于民族風格動畫的探索。在文化全球化的沖擊下，創作民族風格的動畫不僅是我國文化自信的表現，也是提升影視文化競爭力的有效方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水墨動畫的文化價值高于商業價值。

在水墨動畫內容的界定方面，動畫是一種藝術創作形式，水墨形象是水墨動畫的外在視覺表現。水墨動畫歸根結底是一門視聽藝術，所以應該遵循視聽藝術的創作規律，繼而盡可能地表現水墨形象的意境美、韻律美等，只有這樣的水墨動畫才能被稱之為具有民族風格的動畫，而不是簡單的水墨動態畫面[1]。

1.2 傳統水墨動畫的藝術特色

在水墨動畫的造型方面，無論是場景還是人物，都以中國畫中最簡單的單線平涂法來勾畫輪廓，并通過線條的粗細與墨色的濃淡表現細節。在水墨動畫《山水情》中，只有老琴師、漁家少年兩個角色，作者用線條來表現人物的變化，塑造了兩個完全不同的角色形象。老琴師雖然由幾根簡單的線條和幾抹淡墨元素構成，造型極為抽象，卻能夠讓人感受到須髯飄逸的仙風道骨、超然于世的出塵心境；漁家少年的造型則更加簡約，白衣黛發的設計，突出了翩翩少年的典型形象。

水墨動畫的色彩主要是線條、畫紙、暈染等所帶來的自身的或融合的色彩，在色相方面不是單色暈染，而是進行一定程度的色彩點染。點染的色彩一般同環境色彩較為接近，有利于在保證畫面整體效果統一和諧的基礎上，突出水墨的層次感，同時也更符合動畫場景設計的規律。例如，在水墨動畫《山水情》中，創作者在水墨主調的畫面中，用淡黃色點染了一輪“彎月”，用棕紅色點染了秋天的片片紅葉，為沉靜畫面增添了一些視覺亮點[2]。

在水墨動畫的敘事結構方面，與其他將故事的時間與空間隨心所欲地重新構建的影視作品不同，水墨動畫故事情節結構相對簡單，鏡頭設計以平緩抒情的基調為主，沒有人物對白與激烈的動作，而是將人物與環境統一，借用意境來講述故事、抒發情感，既含蓄又真摯，很少出現直觀、激烈的情緒或動作。例如，水墨動畫《山水情》中對老琴師的鴻鵠之志的刻畫，是通過天空中翱翔的蒼鷹來隱喻；師徒二人教學日常，是借水中歡樂的魚兒來抒發師徒二人的閑適悠然之情等。

2 傳統水墨動畫藝術表現的內在沖突

所謂傳統水墨動畫藝術表現的內在沖突，其實是水墨動畫表現過程中一些給人觀感上的不適或沖突點，它們單獨看來無妨，但在一次次疊加下，問題開始顯現。

2.1 戲劇空間與情感空間的沖突

水墨畫作為我國傳統繪畫形式，其特點重在表意，繪畫的目的不在于真實地反映具體事物，而是通過具體事物來表達作者豐富的情感世界，從而達到一種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精神境界。水墨畫的意境往往形成一個情感空間，欣賞者只有達到靜觀的狀態才能進入畫面營造的情感空間，從而主動感受水墨畫的內涵[3]。而動畫作為影視藝術的一種形式，其戲劇空間利用上下起伏的情節結構來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從而達到作者的意圖，在這個過程中觀眾是被動的。綜上可以看出，二者中一個相對平靜，一個相對起伏；一個主動感受，一個被動引導，水墨畫與動畫的審美空間有所區別。《山水情》大篇幅采用散文式的筆調，整體節奏緩慢幽遠，沒有明顯的戲劇性轉折，就連鏡頭運動方式也與人們欣賞傳統繪畫的習慣保持一致，即將片中水墨山水景象如同卷軸畫一樣慢慢展開。但是，這種靜觀的狀態反而會使觀眾感到不適，因為對于普通的觀眾來說，以往所看的都是輕松歡快、扣人心弦的動畫劇情，尋找情節點已經成為觀眾的潛意識動作，而水墨動畫會為了營造水墨意境而減少情節設置，在處理水墨畫的情感空間與動畫的戲劇空間之間的沖突上著墨不多，所以難免會使觀眾感到 乏味。

針對戲劇空間與情感空間的沖突，水墨動畫應明確自身作為視聽藝術的定位，避免扁平化的內容，選擇跌宕起伏的故事。例如，我國另一部民族風格與動畫形式相結合的影片——《大鬧天宮》，采用傳統的戲劇式結構，保留了原著《西游記》中章回體小說形式，又結合了現代的主動性單線敘事方式，通過孫悟空前后兩次上下天宮使戲劇沖突層層遞進，逐步將故事發展推向高潮，獲得了業內極高的贊譽。

2.2 技術性與技藝性的沖突

中國傳統繪畫講究技法，筆墨作為中國特有繪畫工具，創造了水墨千變萬化的藝術形象。在一幅水墨畫中，每一筆都是獨一無二的，墨色暈染的豐富層次以及每一次運筆的輕重緩急、韻律節奏都具有不同的審美趣味與情感表達，但水墨這種變化豐富的藝術形象難以在動畫中展現。動畫片的制作采用逐幀播放的方式，為了保持畫面的流暢性，所以多采用單線平涂的方法，盡可能保留水墨暈染的效果。同樣一個鏡頭，傳統水墨動畫的分層是普通動畫的七至八倍。水墨動畫實驗的成功在那個沒有數字技術支持的年代十分令人敬佩，而正是制作技術的限制，水墨畫的生動性與豐富性難以充分表達出來。水墨畫講究氣韻生動，每一次落筆都具有生命力，具有不可復制性，但是為了動畫播放的流暢性，不得不減少筆墨變化，進行不可避免的重復。水墨變化是生動的、不可復制的，動畫的流暢則基于重復，技藝與技術的沖突構成了傳統水墨動畫藝術表現的另一組內在沖突。傳統水墨動畫為了協調二者的關系，并保證具有暈染效果，會選擇盡量簡化或減少影片中的動態畫面。例如，傳統水墨動畫《山水情》的背景多采用靜止的山水畫圖片，避免了場景制作動態化，在人物動作或者草木流水等必不可少的部分，只是用小幅度的、簡單的方式，如人物抬一下胳膊、點幾下頭，流水的效果更多是借助背景音效來實現。在此背景下，水墨雖然完成了運動，但作為影視動畫，人物角色失去了生動性；作為水墨畫，墨色失去了豐富的層次。

針對技術性與技藝性的沖突，首先要明確動畫中的水墨效果不可能完全達到畫家筆下的生動性，但是可以利用目前的數字影視制作技術來模擬水墨的暈染層次，靈活地設定水墨的圖形變化，完成影片中各類動作與動效的制作，進而增強水墨角色或場景整體的生動性[4]。

2.3 鏡頭語言與水墨語言的沖突

水墨語言是水墨畫特有的視覺呈現方式，包括形式和意境兩方面。在形式方面，包括墨色濃淡干濕、用筆技法以及造型構圖等。在意境方面，它是指一種靜態的概念，畫家通過筆墨來達到一種情景交融、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鏡頭語言的基礎在于通過利用不同景別、運動、視角等方面來設計鏡頭，然后通過敘事時間與敘事順序的關系來組接鏡頭，講述故事[5]。水墨畫與動畫相結合后，水墨語言與鏡頭語言這兩組完全不同的語法交織在一起，帶來的藝術表現上的沖突感是瑣碎又大量的。例如，在傳統水墨動畫短片《山水情》中，為了最大化地保留水墨畫的意境美，即使到了影片情緒的最高點，所采用的方式也只是利用背景音樂的輕重緩急來抒發影片中人物的情緒，而不切換鏡頭，但不同景別鏡頭的切換是控制影片節奏起伏的重要手段。另外，水墨畫沒有夸張的視角變化，而影視鏡頭經常通過仰視、俯視等視角的變化引起觀眾的心理變化，如仰視鏡頭會給人一種威嚴感、壓迫感；俯視可以使被攝物體顯得渺小無助。在傳統水墨動畫《山水情》中，視角沒有太多改變，多以平視為主。但對于一些特殊情況，如開篇中師父教授徒弟古琴時，樹葉紛紛落下，葉子下落的形態發生了由遠到近的透視變化。該場景是一幅沒有透視關系的水墨畫，借助墨色的統一使畫面看上去既和諧又矛盾，而這也是導致傳統水墨動畫觀感欠佳的主要原因。

針對鏡頭語言與水墨語言的沖突，創作者不能使其各行其道，因為水墨語言與鏡頭語言各成體系，所以帶來的沖突感只增不減，只有將水墨作為畫面的設計元素，真正地融入場景與角色中，在透視規則、虛實變化等方面進行統一，才能帶給觀眾一個真正的、合理的水墨世界。

3 結語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藝術，水墨畫與動畫完全是兩個時代的產物，作為二者相結合的水墨動畫必然存在內部沖突。基于傳統水墨動畫發展的衰落的內部原因的分析，未來關于水墨動畫的回歸之路，筆者認為創作者應做到以下幾點：首先，創作者應恰當處理水墨與動畫的關系，水墨動畫的藝術表現沖突不能完全清除，但應盡可能做到二者之間的權衡。其次，一部好作品的關鍵在于提升水墨動畫作為一個整體概念的藝術價值，所以創作者應以提升民族動畫的藝術高度為目標和要求，而不是將水墨與動畫簡單雜糅，否則會與發展民族動畫的初心漸行漸遠。再次，作為目前水墨動畫研究領域的熱點，數字影視制作技術雖然可以提升水墨動畫的藝術表現力，但如果技術只是給觀眾一種畫面上的新鮮感，沒有內容的支撐，依舊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雖然以《山水情》為代表的傳統水墨動畫自身存在問題，但作為中國動畫探索民族化發展道路的重要標志，該片為中國民族風格動畫的發展積累了重要經驗，帶來了深遠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