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大學法學與公共管理學院 朱閆
證人是刑事訴訟中重要的訴訟參與人,證人證言是刑事訴訟證據中的八大證據之一,關鍵證人出庭作證,有利于踐行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司法原則。證人因其在司法過程中的優先地位和不可替代性,決定了證人出庭的必要性。
被告人是否享有充分的質證權,是法院能夠正確認識證據的前提。只有證人出庭作證,被追訴方才能夠行使其質證權。一方面,被追訴人可要求能夠證明自己罪輕或無罪的證人出庭。另一方面,對于不利證言,被追訴人可以通過詢問不利證人、與證人當庭對質進行反駁。只有行使了質證權才能充分實現控辯雙方的對抗,進而實現法庭審理程序正義的要求。如果僅僅是書面審理,那么被追訴人的對質權就難以保障,被追訴人的人權就無從談起。因此,在進行審判的過程中,證人出庭不僅是對被告人自身權益的保障,還是對被告人能夠充分行使其自身質證權利的重要保障。
證人出庭使得法官可以直接面對并接觸證人。在控辯雙方各執一詞的情況下,證人接受雙方詢問質證,法官可以通過“察言觀色”斷定證詞的真實性,有利于揭露案件的事實,防范冤假錯案,實現實體正義。要證明案件的真實性,離不開完整的證據鏈條,證據鏈要求環環能夠相互印證,排除合理懷疑,如果證人不到庭,紙面上的證言難以得到印證和補強,使得證據的客觀真實性得不到驗證,不利于接近案件真相。對于書面證言含糊其詞的地方,證人出庭可以解釋清楚,更準確地表述自己的內容。另外,證人面對莊嚴神圣的法庭會產生一種敬畏,那么其證言的真實性也會提高。
在案件的審判中,證人出庭作證能夠更加詳細地闡述案件發生的細節,相比較使用證人紙面證言的形式,出庭作證在保障當前所提供證據真實性與連貫性的同時,還能夠對于在審判中出現的一些疑問進行補充,對于不同的疑點進行進一步的澄清,使得案件審理人員能夠避免因為紙面報告存在異議導致案件誤審,提升案件審理的公正性。
證人出庭作證是庭審實質化的主要內容,當證人出庭時,才能保障控辯雙方的訴訟權,確保法庭審理的中心地位,形成控辯雙方平等對抗、法院居中裁判的三角形結構,保證審判的程序與實體正義,一個形式完備的審判離不開證人出庭,而形式完備的審判有利于在民眾心中樹立司法權威。證人出庭作證在保障上述情形之下,證人出庭作證的表現也能夠很好地表現出對于當前案件的重視度,進一步提升當前案件審理過程中的公正性,增強人們對于案件審理結果的認同,進而提高司法權威性。
據陳光中教授統計,一審法院的證人最低出庭率為0.33%,最高出庭率為2.3%,二審法院的證人最低出庭率為1.35%,最高出庭率為7.38%。有學者統計,在80351件被告人不認罪的一審案件中,有證人出庭的案件僅209件,占比0.26%。依據左衛民教授統計,推行庭審實質化改革試點的某法院,爭議案件關鍵證人出庭比為37.5%。可見,推行庭審實質化之后,證人出庭率低的問題并未得到根本的扭轉。原因如下: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92條規定,證人出庭作證應同時滿足三個條件:(1)控辯雙方可以對證人證言提出異議。(2)關于對案件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的證言。(3)證人出庭的必要性由法院來決定,給予了法官過多的裁量權,使得證人是否出庭及出庭范圍由裁判權指導。
《刑事訴訟法》第193條規定,明確了證人無正當理由拒絕出庭作證的法律后果,但是這只是一個原則性規定,在強制證人出庭作證的具體程序和法定事由等問題上,法律并沒有作出全面的規定,而且最終處罰的決定權由法院院長掌握,導致作出處罰的司法程序不公開。再者,法條中有關“情節嚴重”的具體情況并沒有明確列舉。此外,法律也沒有明確規定證人再次拒絕出庭作證的法律責任,處罰力度較輕,達不到“強制效果”,起不到足夠的警示作用。
“以和為貴”是中國傳統思想,中國是人情社會、熟人社會,中國人可能會因為怕尷尬或者不好意思指證他人,因為證人會一直生活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之中,這些知道案件事實的人擔心出庭作證可能會損壞自己的人際關系,而且證人出庭花費的金錢、時間成本、精力成本、機會成本讓證人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證人更擔心遭受打擊報復,使其權益受損。
此外,部分證人在出庭作證的過程當中,自身法律意識以及維護司法權威和社會正義的意識不夠充分也是造成證人出庭作證不積極的原因之一。由于我國當前的司法宣傳相對不足,部分證人自身并不能夠意識到進行出庭作證對于案件審判的重要性,甚至部分證人認為出庭作證僅僅是走過場,案件的審理人員對于自身所提出的意見并不會聽取,這也就導致部分證人對于出庭作證積極性不高。另一方面,部分證人認為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主要是司法部門以及執法部門的責任,自身公民意識較弱,對于一些案件多數持有觀望的態度,沒有出庭作證指認的動力。
客觀方面,起訴書中沒有注明相關證人的詳細地址,給法院送達出庭通知書帶來困難,加之案多人少,司法機關工作壓力大,保障每個刑事案件都要求證人出庭難以實現。主觀方面,司法實踐中控方怠于申請證人出庭,公訴機關不注重程序,缺乏保護被告人質證權和辯護權的意識,認為證人不出庭可以減輕控方義務,書面證言能提高庭審效率。法院也不主動要求證人出庭,依賴庭前證言筆錄,通過開庭前了解到的書面證據形成自由心證,認為證人出庭沒有必要,而且證人出庭其言論內容難以把握,法官可能會擔心影響庭審效果。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國證人證言的證明力并不強,庭上證言對認定案件事實的效果微乎其微,證人是否出庭都不影響書面證言的證明力。理論上,庭上證言是直接言詞證據的一種,其證明力大于書面證言,實踐中,即使證人在庭審階段推翻之前的證言,部分法官卻仍采信不利于被告人的庭前證言,理由是“庭上證言與庭前多次筆錄不符,不予采信”。
縮小法官對證人出庭作證的裁量空間。首先,明析強制證人出庭的條件,《刑法》第192條規定證人出庭的三個條件,即“有異議”“對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和“有必要”。對該條件作目的限縮性解釋,即法院認為有必要出庭作證、裁量權過大,可以將該條件合并到前述兩個條件之中,即控方或辯方對證人證言有異議,法院認為對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該名證人就應當被法院確定為應出庭作證的證人。
確立拒絕出庭作證的法律責任。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93條規定的拒絕出庭作證的懲罰過于寬松。該條明確的訓誡措施是一種力度較輕的懲罰手段,明確的司法拘留的時間較短,而且在現實裁判中也是很少發生,不足以對證人形成威懾力,不能夠保證其積極出庭作證。可適當延長司法拘留的時間,對無正當理由拒不出庭的證人進行罰款,因證人拒絕出庭造成司法機關查明案件成本增加的,可要求其賠償該部分費用,以此增加強制出庭的威懾力。
證人害怕因出庭作證而受到打擊報復是出庭率低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國家機關要落實對證人的保護。首先,可以擴大證人保護范圍。在受保護的主體范圍內,應將與證人有密切關系的人(未婚(夫)妻、密友、戀人等)納入證人保護制度中,且保護范圍應輻射到精神領域,規避通過損害精神權益的方式報復證人。第二,在受保護的案件范圍上,不應僅限于危害國家安全、恐怖活動、黑社會性質以及毒品犯罪四類案件,可以依據案件的性質及危險性擴大范圍。第三,在保護證人的方式上,應當注重事前保護,豐富證人保護措施。在諸多保護措施中,最為重要的是對證人的身份進行嚴格保密,從根源上減少證人被打擊報復的可能性。實踐中,為更好地從信息泄露的源頭加強保密,應當豐富作證渠道,如采用遠程視頻作證方式,用遮擋容貌、對聲音進行特殊處理、對明顯的生理特征加以掩蓋等方式,通過被告人無法辨認證人的方式進行保護。在可能嚴重危及證人人身安全的案件中,可設立為證人更換新的姓名,身份,遷出原居住地,安排新生活等。
在經濟補償方面,首先細化補償標準,對證人因出庭作證支付的合理費用,依據當地經濟情況設立標準,實報實銷,對證人作證成本予以更充分的覆蓋。其次,可以擴大經濟補償的范圍?!缎淌略V訟法》第65條規定,為有工作單位的證人的工資及其他待遇提供了保障,但是法律對沒有工作單位的證人如何補償未作規定,筆者認為應對該條進行完善,對無單位的證人,可以參照我國《民法典》中誤工補助的標準,對此類證人的工資、獎金及其他福利待遇提供保障。另外,老、幼、孕、殘等特殊群體出庭作證必須有監護人、護理人陪同的,各級法院應對監護人、護理人必要的實際開支予以補償。
此外,在對證人進行補償時,應該建立規范化的補償條例,對于證人在進行出庭作證之后自身將要承擔的風險進行評估,并根據當前證人需要承擔的風險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使用該方式還能夠對一些案件處理當中出現證人是否有必要進行出庭作證的問題進行處理,在進行風險評估之后,若證人自身需要承擔的風險較大,則可以適當減少證人出庭作證的要求,減少不必要的資源浪費。
借鑒“溫州經驗”,將司法機關的出庭作證情況納入年度法治政府考核項目,解決法庭動力不足的問題,倒逼公訴機關與法院注重程序正義,該方案在庭審實質化改革試點地區比較普遍。通過人民警察出庭作證,率先垂范,引導鼓勵證人出庭作證,但是否能扭轉證人出庭難的問題,不能僅靠出庭率這一數字評價庭審實質化效果,出庭率納入考核機制只是輔助手段,期望通過這一手段能夠以評促建,強化司法機關保護被告人權益的法律意識,使庭審由法官主導向控辯雙方主導轉變。
當我們國家修補證人出庭的法律法規,在財力、物力上給予證人足夠的補償,能夠很好地保護證人人身安全時,便能破解證人出庭的難題嗎?有學者提出,應當引入直接言詞原則,有學者反對,認為一刀切的直接言詞原則一概否定庭外書面證言過于苛刻,且代價大、可行性低。筆者認為直接言詞原則的落實任重道遠,短期內實現的可能性不大,現階段可采取刑事案件繁簡分流這一程序,合理配置司法資源,從源頭解決證人出庭難的問題。
刑事案件繁簡分流制度是將案件分為適用普通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三種不同的程序,但并不是適用了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就擠壓了庭審實質化的生存空間,而是在庭審環節將重點放在對認罪認罰的審查上,這同樣也是庭審實質化的體現。故無論適用何種程序,都必須遵循庭審實質化的原則,這是推進“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必然要求,也是實現司法公正、保障當事人訴訟權利的必由之路。案件繁簡分流的必要性在于體現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保障人權,減少羈押時間,緩解案多人少的司法困境。于證人出庭來說,提高證人出庭率,并不是要求任何案件都需要證人出庭,而是只需關鍵證人出庭即可,進行案件繁簡分流也是為了這一目的。首先,要明確證人應當出庭的案件:(1)控辯雙方對證人證言有異議,且法院認為證人證言對案件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的,必要時可采取強制措施保證證人到庭。(2)被告人或其辯護人堅持做無罪辯護,且申請通知證人出庭的案件。(3)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即使辯方對證人證言無異議,法院也應當通知證人到庭,有利于辨別證人證言真偽。(4)被告人提出非法證據排除請求,且申請通知證人出庭的案件。出現上述情況的多為案件繁簡中的“繁”,在適用簡易程序或者速裁程序中,對案件的公正審理不會產生實質影響的證人可以不出庭,這樣把司法資源更多地向疑難復雜的案件傾斜,有利于司法效率的提升,有利于踐行司法公正。要保證刑事案件關鍵證人走進法庭,還需要繼續完善公安機關對審查階段案件的分流、檢察院在起訴階段對案件的分流以及法院對于審判階段案件的分流,為實質化庭審鋪平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