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散曲功能論析

馬小玉

《紅樓夢》(前80回)中，明確標(biāo)示為“曲”的作品共23首，分別是：第一回【好了歌注】、第五回【紅樓夢曲】14支、第二十二回《山門》中魯智深所唱的【寄生草】和寶玉所作的【寄生草·解偈】、第二十八回寶玉等人在馮紫英家酒席上演唱的“新鮮時樣曲子”5首，以及第五十回史湘云作的謎語【點絳唇】。紅樓夢諸曲“語句潑撒”[1]38、雅俗兼?zhèn)洌虾跚囆g(shù)風(fēng)味。此外，與一般“獨立”的散曲不同，作為小說的一部分，《紅樓夢》散曲兼具人物刻畫、預(yù)示情節(jié)與啟悟點化等多方面功能。

一、因人而施：塑造人物形象

《紅樓夢》中的散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凈末丑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1]37。不用以往的固定曲牌、不拘字句定數(shù)、不受舊譜限制，而是“自度曲”，可以按照小說需要自由發(fā)揮。眾曲由角色道出，合乎各人聲口，體現(xiàn)角色個性的同時，也更生動地塑造了人物形象。

第二十八回的五首酒令，除寶玉的《紅豆曲》外，其余作品無論是思想性還是藝術(shù)性都乏善可陳。但將之融于小說，用于塑造與刻畫人物形象時，便足以令人絕倒。恰便是，“因人而施”[2]158-159“如其口出”[3]。《紅豆曲》一連十個“不”，既道盡了綿綿不盡的相思，又不乏一貫而下之勢，極言愁苦之深。“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1]204頗有“春花秋月何時了”之意；“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1]204又與黛玉《秋窗風(fēng)雨夕》意境相似。末句“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1]204，與杜牧“青山隱隱水迢迢”，辛棄疾“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意近。熔鑄名家詩詞意象而重鑄，敘寫愁思不絕，悠然不盡。如此造句、設(shè)喻，都極為巧妙，是酒令中最雅致、藝術(shù)上最成功的一首。如此體貼女兒心情、講究遣詞用句、不落俗套，又化用前人佳句者，場上之人，除卻“富貴閑人”寶玉，誰又能有這般心思才氣。“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脂批以“俠”相稱，豪放粗獷、不好讀書。他做的曲，自然無甚典故講究，順暢爽快。接連四個“你是個”，后接“可人”“多情”“鬼精靈”，連用俚語謔稱。末句“只叫你去背地里細(xì)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1]204，似即興編就、不加點飾的順口溜。以曲的角度來看，自然不是佳作。但立足云兒，卻句句切合她的身份與所處環(huán)境。“呆霸王”薛蟠自云“哼哼韻”，只做出兩句曲，純屬宴飲笑料。語句不通、毫無意蘊，卻極富幽默感。結(jié)合他做的令來看，倒也合乎他趣味低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品性。對于戲班的著名藝人蔣玉涵而言，唱曲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信手拈來。他做的曲形式規(guī)整、韻腳規(guī)范、襯字講究，不僅流暢爽利，更活像戲曲中小旦的唱詞，頗和角色聲口。

“若論體，(曲)則全與詩詞各別，取直而不取曲，取俚而不取文，取顯而不取隱……總之，因人而施，口吻極似，正所謂本色之至也，此元人作曲之家門也。”[2]158-159《紅樓夢》中的散曲雅俗兼?zhèn)洌锥槐伞⒅倍宦Ｆ湓蛴卸阂环矫妫T曲多出自文雅之士或幻境仙女，其文辭既要使聽眾聽懂，又要符合他們的身份地位與審美情趣。另一方面，小說是案頭讀本，并非戲曲那般的場上藝術(shù)。其中的曲，雖是角色所“唱”，但并非讀者所“聽”，只消通過文字閱讀欣賞即可，因而雅俗兼?zhèn)洌踔邻呌谘呕１娚⑶步^非獨立的抒情感懷之作。它們作為小說的一部分，服務(wù)于小說，承擔(dān)著相應(yīng)的功能。出自角色之口，便要合乎人物的個性才學(xué)，進(jìn)而更生動直接地塑造和呈現(xiàn)人物形象。蔣玉涵的曲絕不能太過豪放、俠氣斐然；才思卓然的寶玉也斷不能做出毫無文采、意蘊全無的“哼哼韻”。出自仙姑之口的《紅樓夢》，受托于寧、榮二公，萬望警醒寶玉，使其跳出迷人圈子，入于正途，則字字暗藏玄機，警撥發(fā)省、指喻頗深，預(yù)示了眾女子的命運歸途與賈府運終數(shù)盡、“樹倒猢猻散”的悲劇結(jié)局。

二、懷金悼玉：讖語般的預(yù)示功能

第五回是整部小說的序曲。作者以神話的形式描寫寶玉在警幻仙子的指引下夢游太虛幻境，看仙冊聽仙曲、品仙茶飲仙酒。警幻仙子希望寶玉“或冀將來一悟”[1]37，令舞女們演奏新制的《紅樓夢》仙曲。曲共14支，首曲說明作曲緣由，尾曲總結(jié)，中間十二支曲分別吟詠十二釵，評點人物，暗示各自的身世命運與歸宿，也從多個層次側(cè)面，預(yù)示了賈府終將由盛而衰、走向毀滅的悲劇命運。

【枉凝眉】合詠寶黛。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有著前世的木石之盟，今生相遇相知，堪稱奇緣。卻又止步于此，徒留傷心之人“枉自嗟呀”“空勞牽掛”。結(jié)合合詠釵黛的【終身誤】，“只念”“不忘”“意難平”，是對“木石前盟”未成的憾恨，“齊眉舉案”“美中不足”暗示的金玉良姻，也預(yù)示了三人的命運走向。寶黛二人心愿成空，寶玉與寶釵結(jié)為夫妻。絳珠仙草今生為還淚而來，“至死不干，萬苦不怨”[4]。“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1]38昭示了黛玉淚盡而亡。【恨無常】一曲詠元春。榮華正好，無常卻到，寥寥短句，概括了元春的人生際遇。萬事拋、芳魂消，暗示元春早逝。“眼睜睜”透露了她的離開并不平靜，結(jié)合最后一句“須要退步抽身早”[1]38和脂批“悲險之至”[1]38，不難想見，元春的死亡或與政治相關(guān)，許是宮廷權(quán)力傾軋的犧牲品。詠探春的【分骨肉】，“從此分兩地”“骨肉家園齊拋閃”，加之判詞“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1]35、花簽“日邊紅杏倚云栽”[1]35，幾乎明指了探春遠(yuǎn)嫁的結(jié)局。探春雖“必得貴婿”[1]429，卻暗藏悲劇。骨肉分離，與至親再不能見是其一。其二，則是探春有運籌謀劃之才，卻因身為女兒身，被迫飄然遠(yuǎn)去，眼睜睜看著家族淪落，集中凸顯了婚姻對女性的創(chuàng)傷和個人價值落空的不幸。“襁褓中，父母嘆雙亡”[1]38，【樂中悲】詠史湘云。從小父母雙亡，但她襟懷坦蕩，豪爽開朗。后來“配得才貌仙郎”[1]38衛(wèi)若蘭，不曾想，終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也有薄命早逝的可能。結(jié)合小說中“白首雙星”[1]220的預(yù)示，也可預(yù)見湘云的姻緣似牛郎織女分散兩地的結(jié)局。【晚韶華】道出李紈的辛酸。“鏡里恩情”是沒有夫妻相守空寂寞，“夢里功名”是沒享受到兒子爭得的榮耀。恪修女德、安分守己，她力求將自己的角色做得妥帖完滿，有著古代女子的完美人格，卻逃不過命運可悲。“侯門艷質(zhì)”“公府千金”賈迎春，被孫紹祖視作下流蒲柳，出嫁僅一年便芳魂消散。巧姐雖生在富貴鄉(xiāng)，卻遇著家族衰敗，流落在外。曲中道明，幸娘親此前行善，垂危之際遇得恩人相救，保全性命。“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1]39又直點王熙鳳一生聰明自誤……

小說前四回，通過冷子興、賈雨村之口，讀者已略知賈府的情形：“如今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1]13，對元春、探春、迎春、惜春、王熙鳳、林黛玉等也有所印象。而后，又通過黛玉進(jìn)賈府，三春、鳳姐、李紈正式出場，寶釵、秦可卿也接連出現(xiàn)。十二釵中，已有九人登場，賈府此時的光景躍然紙上。整部作品“草蛇灰線，伏脈千里”[1]225。詩、詞、謎語、戲曲，作者采用了多種手段喻示后續(xù)情節(jié)，最終結(jié)果無外乎“食盡鳥飛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1]39。《紅樓夢曲》被安排在通部小說之序曲第五回中，預(yù)示著而今名門望族、桃腮杏面的未來走向與最終命運，為小說后續(xù)情節(jié)的發(fā)展變化埋下伏筆。十四支曲，是對十二釵判詞的深化和總結(jié)。尤其是【收尾·飛鳥各投林】，指明了小說的最終發(fā)展走向。串用八個排比，為官的、富貴的、欠命的、欠淚的、有恩的、無情的、看破的、癡迷的，八類人物，際遇不同，經(jīng)歷不同，卻都指向一個結(jié)局：“家亡人散各奔騰”。人物體貌、命運也是如此，榮辱興衰，轉(zhuǎn)換迅速，層層鋪陳皴染，使“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曲文主旨不點自明。

三、悟道出世：啟悟與點化的哲學(xué)功能

“《紅樓夢》，悟書也”[5]。補天石央求一僧一道帶其入世，享受番紅塵中的富貴場、溫柔鄉(xiāng)。然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十九年后，“劫終之日，復(fù)還本旨”[1]1，無論是腰金衣紫之榮，還是偎玉憐香之樂，最終“究竟到頭一夢，萬境歸空”[1]1。頑石入世所追求的兩大目標(biāo)，也是它體驗人生、步履大夢后以假歸真的途徑。

第二十二回，賈母命眾人點戲，寶釵點了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著重向?qū)氂窠榻B了戲中的【寄生草】。寶玉聽罷稱贊不已，思忖良久。“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1]153，細(xì)想起來，不禁大哭，立占一偈。脂批云：“此是忘機大悟”[1]156，是寶玉精神世界的一次啟蒙。又填一首【寄生草·解偈】。兩者的寓意基本相通，是一種讖語，也是一種點化。第五十回史湘云做的謎語【點絳唇】，“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1]346眾人不解，想了半日，唯獨讓寶玉猜中，實則大有深意。湘云不拘小節(jié)，只當(dāng)這是耍猴兒。其實整首曲子，句句指向?qū)氂瘛！跋址蛛x，紅塵游戲”，頑石自大荒山青埂峰幻形入世，成為紅塵間的怡紅公子。“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正如寶玉“懸崖撒手”[1]147的命運結(jié)局。曲中“真何趣”的感慨，和【寄生草·解偈】中“回頭試想真無趣”[1]156意旨相似。謎底耍猴兒，也喻示著人生數(shù)十年你爭我奪、熙熙攘攘，到頭來不過如被命運戲耍的猴子，最后只落得如“剁了尾巴去”的“后事終難繼”。

賈府是紅塵人世的縮影，寶玉身為其中的“悟道者”。“富貴場”是大觀園以外的男性世界，重在功名利祿。“溫柔鄉(xiāng)”是大觀園內(nèi)的女兒世界，重在兒女私情。對于寶玉來說，“溫柔鄉(xiāng)”遠(yuǎn)比“富貴場”重要得多。縱然兩者互為依存、相輔相成。但寶玉日夜與大觀園的女兒們共處，溫柔鄉(xiāng)與寶玉的關(guān)系，比富貴場更為直接。因而溫柔鄉(xiāng)的毀滅對寶玉的打擊，也比富貴場的覆滅來得更為劇烈。大觀園中寶玉視若珠玉的女兒接連的離開和死亡，是寶玉最終了卻塵緣、舍棄紅塵、悟道出世的重要因由。秦可卿自盡、秦鐘夭逝、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晴雯被遣病逝……“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者，獨寶玉而已。”[6]情榜之首“情不情”者寶玉，最癡迷沉浸于此，在其傾滅后，自然最痛苦、幻滅的是他，最大的醒悟者，也是他。

“大觀園與呂仙之枕竅等耳。寶玉入乎其中，縱意所如，窮歡極娛者，十有九年，卒之石破天驚，推枕而起，既從來處來，仍從去處去，何其暇也。”[7]預(yù)示眾女子命運的十二支《紅樓夢》曲、小說名由《石頭記》改為《紅樓夢》，都具有關(guān)鍵性的提示作用。夢，是紅塵人世的模擬和縮影。數(shù)十年輪轉(zhuǎn)遭遇，苦難辛酸，只有借助于夢，才能在短暫的時空內(nèi)歷盡。世間種種欲望追求，也唯有在夢中能輕易獲得，又轉(zhuǎn)瞬烏有。夢模擬著人世，反過來，紅塵又何嘗不是一夢？夢，也預(yù)示著醒，是對人生的警示。美色、富貴，在夢中窮歡極欲、縱意而為，醒后方覺，不過是南柯一夢。兩者間，形成強烈的反差，也給予迷誤于紅塵的眾人當(dāng)頭棒喝。富貴場、溫柔鄉(xiāng)，是茫茫紅塵中人的向往，是世人所謂的“好”。同時，也是凡俗之人的迷誤苦海，是最終悟道的一種媒介。入世的頑石受盡人間榮華富貴，卻也猶如“枕竅”，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所有的“好”，都化作“了”。恰如一僧一道最初的告誡：“那紅塵中卻有些紅塵樂事，但不能永遠(yuǎn)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聯(lián)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1]1

《紅樓夢》以小說為本事，散曲只是其語言表現(xiàn)的手段之一，對于它的探討，自然不能脫離于這一母體。從藝術(shù)特征來看，眾散曲不僅語句潑撒、雅俗相諧，更妙的是，合乎角色聲口。無論是寶玉的【紅豆曲】，還是呆霸王的“哼哼韻”，都令讀者印象深刻，拍案叫絕。而太虛幻境仙姑制成的《紅樓夢》曲，是受寧榮二公所托，套曲句句警撥，喻示那鐘鳴鼎食之家與幽微靈秀之人的命運走向，期望寶玉跳脫出迷誤圈，歸于正路。但當(dāng)下的寶玉并未醒悟，只有沉浸其中又親歷幻滅，方能“推枕而起”，參透“好”“了”之意，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三種功能并非絕對孤立，毫無瓜葛，它們相互關(guān)照、互為映襯。【分骨肉】中“奴去也，莫牽連”“告爹娘，休把兒懸念”，也頗合探春瀟灑英氣的個性特質(zhì)；湘云的謎語【點絳唇】同樣預(yù)示著寶玉的結(jié)局。此三者共同構(gòu)成了小說中不可刪減的一部分。比之獨立的抒情散曲，《紅樓夢》諸曲不僅洋溢著曲的淋漓盡致、“豪辣灝爛”之氣，又兼具刻畫人物、預(yù)示情節(jié)與啟悟點化等多方面功能。曲是小說中的一部分，為小說的圓融豐滿錦上添花。同時，《紅樓夢》豐富了曲的功能，將曲的功用發(fā)揮到極致，也為散曲的發(fā)展注入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