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惲的飛禽走獸題畫詩

王嘉宸

飛禽走獸題畫詩是以飛禽、走獸為題材的題畫詩，它是中國題畫詩史上較早出現的一種題材。這與原始時期狩獵的生活方式相關。早在《詩經》中就記載了大量的飛禽走獸，他們用飛禽走獸來寄寓個人情感，如“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1]187-188；“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1]295等。而中國畫家也繼承了這一比興傳統，將自己的志趣寄于畫中鳥獸蟲魚之中。在此基礎上，一部分詩人則以題詩的形式在畫中闡述畫意，同時賦予新情。

一、王惲及其題畫詩簡介

王惲(1227—1304)，字仲謀，號秋澗，衛州汲縣(今河南汲縣)人，元初北方代表學者，詩人兼政治家。在政治方面，王惲在世祖中統初年(1260)被錄為評議官，后入朝，歷任中書省詳定官、翰林修撰兼國史編修、監察御史等官職，是世祖時的重臣。據《元史》記載：“二年春，轉翰林修撰、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尋兼中書省左右司都事。”[2]3933在詩文方面，有詩文集《秋澗先生大全文集》傳世。在其留存的詩歌中，題畫詩的數量眾多。王韶華學者在《元代題畫詩研究》著作中對王惲題畫詩數量進行了詳細考證：“王惲題畫詩有400多首，其中題畫贊約近30首，多為人物真贊。在元代詩人題畫詩領域可謂首屈一指。”[3]44關于其數量眾多的原因，王韶華從詩人的興趣愛好及特殊身份的角度加以歸納：“一方面是因為王惲對繪畫十分關注，另一方面，身為元代中央文化機構的顯臣，題跋酬贈之需很多。”[3]44正因為此，王惲的題畫詩更具有功利性，從而削弱了作者自己的情感更加強調畫面本身。故王韶華總結到：“他多是因畫題畫，就畫敘事，僅僅圍繞著畫面寫景，以畫面為中心發揮很有限度的想象，自己始終是一個局外觀畫的人。”[3]46這確實準確地抓住了其題畫詩中“就畫論畫”的特征。但同時應當指出的是，從王惲所處時代環境來看，元朝是少數民族政權統治時期，統治者實行民族歧視政策，漢族儒士官員遭到排擠和猜忌。這使其題畫詩不僅單純地復現畫意,同時融入內心真情實感，表現出對于出仕及歸隱的抉擇。飛禽走獸類題畫詩即是其中之一。詩人在這些詩作中不僅復現畫面中飛禽走獸的姿態，而且以飛禽走獸來比擬個人情感，在復現畫意的同時亦展現個人情思。其筆下的飛禽走獸題畫詩緣于畫又超脫于畫，豐富了詩歌的內容，開拓了詩歌的境界，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二、以走獸之威象征盛世抒發壯懷

在王惲留存的飛禽走獸題畫詩中，題畫中之馬的詩作占據絕大部分。其原因有兩點，首先，馬在蒙古人的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征戰出行、放牧狩獵、生活飲食甚至郊廟祭祀等方面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據《元史》記載：“太廟祀事暨諸寺影堂用乳酪，則供牝馬；駕仗及宮人出入，則供尚乘馬。”[2]2554王惲作為中統初年(1260)入仕的北方青年代表，仕宦四十余年的經歷自然使其有機會接觸到馬。同時元代品鑒題畫活動盛行，在馬作為元朝統治下重要的時代象征物的環境之下，題馬圖亦成為時代之風氣。受這種生活背景及時代風氣的影響，王惲將大量的題馬圖寫入詩中，其中包括唐宋畫家曹霸、李公麟、韓干等人的畫作。在《題韓干畫馬圖》中，詩人不僅展現馬的形象，亦突出畫師畫技之高超：

火輪凝空汗如洗，老坐烏臺簿書里。韓君忽出天馬圖，瀟颯朔風生駿尾。吁嗟此馬來西極，細看一骨千金直。當時開元監牧盛，赤岸千群云錦織。奚官袍帶蒼髯戟，碧眼深藏九方識。豈其此骨獨當御，轉盻君恩仗前立。幾年扈從東封還，霜蹄蹴蹋長楸間。驪山武事厭不講，剪刷日應供帝閑。鸞旗百里臨潼道，華清宮殿春風早。黃金羈勒玉華鬃，游幸君為玉環老。甘時供奉屬車塵，思入星精奪天巧。興來承詔貌真龍，冀北驊騮歸一掃。古人畫馬需神品，骨相權奇氣深穩。將軍曹霸干所師，萬古丹青少陵引。韓公得法固入室，千丈光輝誰所準。自經題品雪堂仙，韋偃龍眠徒滾滾。嗟予何者牛馬走，開卷賦詩還自哂。韓卿朝騎御史驄，暮掣凡禽健秋隼。更煩牢鎖玉麒麟，堤備雷風轟秘本[4]76-77。

開元以后，天下安定太平。外國的名馬，因為邊關重新開放而源源不斷地從西疆輸入大唐帝國。唐玄宗讓人從中挑選優良的馬，同國內產的良馬，一同送給宮內飼養御馬的官員。從這以后，宮內御馬圈內集聚著各地送來的良馬。詩人將這些馬的形象寫入詩中：它們從西疆迎著蕭瑟的寒風而來，細看其身價便值千金。純潔如玉的鬃毛上套著以黃金為飾的馬籠頭，猶如真龍一般奉旨而來……寫出了天馬的華麗與尊貴。詩人將天馬視作“星精”“驊騮”，毫不吝惜地表達對其喜愛與贊美。同時詩人評韓干畫作為“千丈光輝”，在贊賞其所畫之馬不凡之余，不禁聯想起同時代畫馬的大家，當時不僅有將軍曹霸這樣的人物被稱作“萬古丹青”，更有韋偃、李公麟這樣的畫師憑借優異的技法揚名后世。王惲的這種詠馬兼贊畫師畫技的寫法在元代很常見，這即是詠畫中之馬與真馬的區別之一。在《李龍眠二駿圖》中也有類似的情形：

突嚙相忘絡腦羈，沙平春靜草凄迷。后人莫作丹青看，特為南華釋馬蹄。

遼夏尋盟靜塞塵，駉駉歸逸華山云。當時騋牝三千匹，辦與龍眠策畫勛[4]446。

這段文字詩人將畫中馬及周圍的景色直接寫入詩中：兩匹駿馬欲相互撕咬已全然忘卻馬籠頭的束縛。靜謐的春天里，平靜的沙灘上，春草顯現出凄涼迷茫的氣息……與前一首詩展現天馬縱橫、俊逸不凡的形象不同，詩人通過動作描寫及周圍環境的渲染寫出了駿馬反對束縛和羈絆，回歸自然的向往。李公麟畫馬的技法固然為第一大手筆，百代宗師，但詩人更為關注的是畫中馬的深蘊，它們猶如《莊子·馬蹄》篇中所倡導的，抒發一切歸返自然的政治主張。同時詩人由畫中馬回到現實，聯想到遼夏同盟時共同對外族加以抵抗，以和親政策使二者關系更為密切，賜馬三千匹即是其中一個舉措。同時詩人用典，華山歸馬之事最初見于《尚書·武成》：“至于豐，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5]這些肥壯之馬紛紛歸于華山，以表天下太平，不再戰爭。全詩通過表現畫中之馬渴望回歸自然之態及現實之馬歸隱于華山一事，側面顯示出國家安定的一面。從以上詠馬詩可以看出，王惲在客觀表現畫中馬形象的同時，亦將自己的內心喜愛之情融于其中。馬作為元代重要的時代象征物，詩人對于馬的贊賞亦體現出其對于大元王朝的認同。他對于這恒古未有的強盛王朝能夠開創一代盛世，是充滿信心的。

在王惲筆下的走獸類題畫詩中，還有部分題詠獾、鵝等詩作，但這些詩作多是因畫題畫，就畫敘事，緊緊圍繞著畫面描繪，以畫面為中心發揮很有限度的想象，自己始終是一個局外觀畫的人。如《獾圖》《右軍觀鵝圖》《黃初平牧羊圖》：

倚鋤看水立斜陽，愛殺春風菜圃香。自笑老饕須肉飽，卻思奇策出蔬腸[4]525。

照眼雙鹢引頸來，胸中妙思與之諧。寥寥尚有千年后，只有涪翁識此懷[4]549。

金華春草碧凄迷，牧到亡羊事可疑。風袖一揮巖石起，道人還有此神奇[4]540。

第一首詩中“倚鋤看水”“愛殺春風”寫出了狗獾的姿態與愛好。而詩人注重將感受貫串于視覺的運用中，如提到狗獾雖然鐘情于食肉，但卻另辟蹊徑，對菜圃中散發的香氣喜愛至極。通過這種手段使讀詩、看畫結合起來，從而使畫中狗獾顯示出更加充沛的生命力。后兩首則是由圖中伸頸的水鳥與逃跑的牧羊，聯想到水鳥心中產生奇妙的思緒，以及道人憑借高超的神法揮動巖石，尋得牧羊。詩人以觀賞的眼光看畫題詩，因此，他看到更多的是走獸及其相關的美景，感受到的是美景帶來的愉悅。這使得他的題畫詩大多都表現出喜悅和歡快的心情。

詩人的走獸類題畫詩還有兩首題胡烈婦殺虎之事值得注意。元世祖至元七年(1270)，一位來自山東濱州的胡姓奇女子殺虎救夫，名揚天下，后世多有流傳。其事跡在《元史》有所記載：“胡烈婦，渤海劉平妻也。至元七年，平當戍棗陽，車載其家以行。夜宿沙河傍，有虎至，銜平去。胡覺起追及之，持虎足，顧呼車中兒，取刀殺虎，虎死，扶平還至季陽城求醫，以傷卒。”[2]4485該事在元代影響很大，盡管沒有詩社、詩會的推動，但卻引發了眾多詩人的詩興，吟詠不絕，成為元代詩壇一個令人注目的熱點。而此題材亦頗受元代畫家的青睞，也給了詩人們題詠的契機和動力。王惲在《題劉平妻胡氏殺虎圖》之后，又有《再題胡烈婦殺虎圖》，展現出興猶未盡的一面：

獸猛其如義烈何，揮刀峻絕魯陽戈。哀哀哭絕東山婦，恨入秋空淚謾多[4]457。

丈夫不作屠龍舉，健婦能成刺虎威。試看五行參運化，二陰何盛一陽微。

耽耽哆口摧天去，死地求生有若人。寸鐵競能伸義烈，大臣當國合橫身。

古稱政猛苛于虎，揃暴除殘惜壯圖。碟血兩坊王義俠，袖錘揮處幾於菟。[4](P579)

詩人在敘述此事的同時，亦對烈婦的行為大發感慨。首先將胡氏與其丈夫的行為進行對比，在猛虎面前，丈夫毫無絕技與本領，胡氏卻虎虎生威，揮刀殺獸，一方面對世風展開批評，多有男不如女之感，同時亦奉胡氏為女性表率，反襯出胡氏的勇敢與剛強。其次詩人呼吁臣子和民眾以胡氏為榜樣，盡忠事主，張揚節義。如“寸鐵竟能伸義烈，大臣當國合橫身”。在元代社會失序與道德失范的社會大環境下，王惲深受儒家思想熏陶，通過對胡烈婦這一人物的描繪展現出強烈的濟世思想與責任意識。查洪德先生在《元代詩學通論》中提到：“在元代道德失范的時代，詩人們用繪畫和題畫的方式對節烈之舉大加表彰，以此影響輿論，對社會道德的重建應該是有所促進的。”[6]

三、以飛禽之態寄托情感慰藉心靈

除走獸類題畫詩外，詩人還涉及部分飛禽類題畫詩。在這些詩中展現出畫中禽獸閑適、安逸之態，如《蓮鳥窺魚圖》《樂士宣圖》：

嘴距初非搏擊流，翠香深處樂清幽。游魚何限相吞噬，只得臨風一瞪休[4]413。

彩羽翚明照影閑，蓼汀沙暖睡初殘。掣揚寄謝霜空鶻，輸與江湖百頃寬[4]443。

雪灘風竹映寒溏，水宿云飛未易雙。不似鴛鴦沙渚暖，翠紅相倚睡春江[4]469。

與前兩首詩還原畫中飛禽不同，這段文字不僅復現圖中的蘆雁，亦敘述畫外之景。詩人運用到一種意度的傳達方法，此方法王韶華學者在《元代題畫詩研究》中提到：“一種是以畫面的主景為背景，在此背景意態的描寫基礎上，運用豐富的想象力，為畫面注入許多畫面上根本無法看到，但卻與之相關的景物，使詩中的物象形態遠遠多于畫面的描寫。”[3]225詩人對圖中青鳥敘述的同時，聯想到鴛鴦在小沙洲曬太陽、紅翠鳥于春江入睡之態，從而進一步襯托出青鳥在水池上空雙雙飛翔的諧和之境。詩人通過意度的傳達方法以鴛鴦作為襯托，突出了青鳥對自然的熱愛以及自由生活的向往。與前兩首飛禽題畫詩相比，該詩在表現詩人對于無拘無束、閑適灑脫生活認同的同時，亦增加了詩歌深蘊，給讀者深刻的感受。

從以上詩作可以看出，詩人筆下的飛禽題畫詩以復現飛禽為主要目的，并采用擬人、襯托等藝術手法以展現飛禽閑適的心情。此類題畫詩頗多，再如《繁杏錦鳩圖》中“盡堪活色生香里，擁頸雙棲過一春”寫出了斑鳩鳥在美好的春天里擁頸棲息之境。《碧桃青鳥圖》中“上林春滿漢宮煙，翠雀飛來態度閑”再現青鳥飛入漢宮時悠閑自在之態。通過這些飛禽的描寫，側面表現出王惲對于隱居生活的向往及情感寄托的精神訴求。

四、結語

王惲的飛禽走獸題畫詩在內容上一方面借助天馬象征元代國力之強盛，并以獾、羊等走獸所構建的美景抒發愉悅之情，側面表現出詩人對于大元王朝開創一代盛世的渴望。同時詩人亦借飛禽閑適之態側面流露出內心歸隱之思。其筆下的飛禽走獸題畫詩突破了傳統題畫詩就畫論畫的寫作方式，豐富了詩歌的內容，表現了王惲在元代這種特殊社會政治環境下的仕隱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