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曉潼
(中國人民大學 中法學院,江蘇蘇州 215000)
莫奈出生于1840年,工業革命興起的時代。深受城市化、工業化浪潮以及法國資產階級和封建余孽鏖戰的影響,農業傳統和新古典主義畫派迅速沒落,而浪漫主義繪畫則因許多題材出離宮廷獻禮,筆觸粗獷奔放、用色大膽熾烈、構圖直擊人心而佳作涌現。直到透納的出現,藝術史上第一次出現了自然之光在畫紙中肆意灑播的壯麗畫面。透納與浪漫主義潮流同處一個時期,卻在繪畫題材、風格和技巧的突破性上遠超其他畫家,和戈雅、畢加索等人一樣,成為獨樹一幟的先鋒者。莫奈在為躲避普法戰爭而前往倫敦避難時發現了透納杰出的畫作,并為之深深著迷,其后來創作的《倫敦查令十字橋》就與透納的《雨、蒸汽、速度》在題材和風格上異曲同工,這也為其1872年創作《日出·印象》奠定了基礎。
此時印象派也準備隆重登場。新生的 “城市一代” 放棄了對農業社會的最后眷戀以及對各種神話經典的執念,把希望寄托于工業社會[1]。人們對藝術的審美品味悄然改變,矯飾拘謹的宮廷畫已不再受歡迎。19世紀中葉騰空出世的照相機發明也讓以狀物形為目的和特點的傳統風格繪畫黯然失色。美術退而結網找尋創新之路。一些青年畫家從牛頓發現的光的色散現象中得到靈感,運用反向思維,聯想到只要將顏色按一定次序進行排列就能在視覺上形成光效果[2]。正開始學習室外寫生的18 歲的莫奈,也因此從光分解理論中得到啟發。1872年,莫奈回到自己生長的勒阿弗爾港口,被眼前的水光天色、日漸密集的綽綽船影以及充滿人間煙火的煙囪等美麗景象吸引住了,從而創作了印象派的開山之作《日出·印象》。
熱拉爾·弗朗格出生于1939年,親眼目睹和經歷了二戰的殘酷。兩次工業革命,尤其是兩次世界大戰給法國人民造成的極大創傷,使法國許多階層的青年都對以薩特所理解的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左翼思想產生了極大的興趣[3]。而法國知識分子參與政治的傳統根深蒂固、其中的代表有大衛以及傅里葉、圣西門等空想社會主義先驅,他們積極宣揚自己的思想并付諸實踐。這激勵著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青年更積極地投身到資本主義社會的改造中去。
弗朗格就是法國戰后左翼思潮中的一朵活躍浪花。弗朗格積極參與左翼畫家組織的運動,通過設計版畫、售賣印刷品來幫助罷工的工人。在五月風暴及隨后的幾年中,他一直積極地以藝術的形式喚起人們的“革命熱情”,反對對人的異化。在這一段受左翼思潮強烈影響而激情燃燒的歲月里,他先后創作出許多帶有階級色彩、聲援工人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統治的作品,如1968年創作的名為《五月的氣息》中與警察的藍盾形成對比的“紅色沖擊波” 大型藝術裝置,1970年創作的以資本主義國家旗幟為藍本的《紅色》系列中的“流血的國旗”[4]。從1972年起,弗朗格的畫作在人物的色彩處理上有了明顯轉變。例如,在《藝術家與模型》的創作中,畫面的人物色彩開始有層次感,他用大面積的黑色來表現他對不同行業內社會角色的思考。又如,在1974年《藝術家人生》的創作中,他以多彩的純色來表現監獄里的造反者,并以畫面中縱橫交錯的彩線來表現這些人與處在灰綠背景中的藝術創作者之間微妙的聯系[5]。從紅色拓展到彩色,弗朗格作品中的革命意味開始有所削弱,但是對人的積極作為仍抱有樂觀期待。這個階段,弗朗格畫作的左翼色彩已不如從前,但其表現出的對世界的包容體現了他開闊的胸襟及崇高的藝術境界。
莫奈的畫作給人的第一視覺感受就是它的色彩輕盈靈動。莫奈描繪水天相交之處用的是一種介乎軟粉和淺藍的顏色。畫作的顏色飽和度較低,不同于以往宮廷畫家慣用的工筆厚涂,給人一種既澄澈又溫暖的感覺。與法國風景畫畫家洛蘭筆下一系列以日出為背景的風景畫不同,莫奈更大膽地用色彩來表現光,日出不再是顏色基調,而是畫面主角。在朦朧的晨曦渲染中,景致的輪廓變得模糊,晨曦的顏色就是景物的顏色。天的上部用較為明快輕薄的淡紅色,將晨曦之色表現得恰到好處。它那整體的美,不是睡蓮嬌艷明麗的絕美,也不是粉藍蠶絲被給人帶來的柔軟之感,而像是初秋時初升的太陽,帶給觀眾的是一個明明晃晃、大大方方的擁抱,帶著清晨的一絲涼意與幾抹在薄霧中變換的淺彩云朵(經天文學家考證,該畫創作于1872年11月13日早上7 點35 分的勒阿弗爾港口)。
而在弗朗格的畫里我們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色彩處理:高純度的顏色,幾乎沒有漸變,帶給人極具沖擊性的視覺效果。顏色不再是為了反映真實,在這里,顏色自由了,具有了新的代表意義,即符號化。這一特點在該畫家早期的作品中就得以凸顯,紅色是革命色彩的代表,彩色則是鮮活生命、美好事物的象征。圓環中心的灼灼紅日,讓人不禁聯想起中國的古話“紅日初升,其道大光”。一圈圈彩色的光暈和仿佛從紅日走出的彩色行人錯落有致,使畫面形成了秩序與靈動的統一。顏色的周期性重復出現也具備了在波普藝術、新造型主義等現代藝術流派中都有所體現的音樂性及韻律感,表現出弗朗格作為一個優秀視覺藝術家在營造畫面裝飾感方面的極高造詣。
莫奈的《日出·印象》以光與色為主導,物體的輪廓退而居次位,顛覆了過往法國美術乃至西方美術注重摹狀貌的傳統。這種繪畫方式雖仍取材于現實,但更著重于反映大自然中的天光云影,晦明變化。受柏格森直覺主義的影響,莫奈的畫作企圖脫離機械的時間,通過直覺去感知綿延的時間。這種非感性又非理性的境界,需要畫家放下狹窄的個人視角,摒棄邏輯與分析等思考方式,沉浸于景色之中,將這種“欲辨已忘言”的絕美境界通過畫筆表達出來。同時,這幅畫脫離了庸常的感性與技術層面的繁復表達,超越了時代的限制:小舟獨支、醉心自然田園牧歌式的美好,工業化時代的日常圖景以及各種美麗色彩構成的烏托邦式的氛圍讓這幅尺幅小巧的畫作無所不包,令不同時代的人心中都生發出向往與感動。
弗朗格的畫則帶給人另一種感動。遠看,畫作的框架不過是一些圓形的疊加,近看,我們才能發現這些看似很標準的圓形其實筆觸粗細不一,它很有可能是徒手畫出來的作品。類似的做法可以追溯到新造型主義大師蒙德里安。他的畫雖然一般只由線條和長方形構成,但是卻很難被臨摹,這是因為在這些簡單的幾何構圖之中蘊含著豐富的細節。這也是許多現代藝術大師創作的共同特點。在對行人的描繪上,畫家使行人排列形成了一條由遠及近的隊伍,脫離地球而直接置身于太陽的層層光輝之中,給人帶來一種視覺上的縱深感,雖然顏色抽象,但形狀栩栩如生,使忙碌奔波的現代人形象躍然紙上。
莫奈的畫通常描繪自然風光,體現了他對自然的熱愛之情。這與他童年時生活在海邊,常到海邊嬉戲游玩的經歷有關。晚年的莫奈移居到巴黎近郊之后,更是將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對家里一池蓮花的照料及描繪之中,這也成就了他晚年的代表作《睡蓮》組畫。鐵路、港口、煙霧也常常是他的欣賞對象。因此,在《日出·印象》里,人們可以依稀看見直入云霄的煙囪、碼頭上的大型機械及幾艘輪船。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莫奈在歌頌工業化。印象派作為常為英雄豪杰歌功頌德的浪漫主義繪畫的后來者,其進步不在于規訓社會,而是在于用色、構圖上的創新。這種弱化人物、強化視覺感受的做法有意無意地將自然與人緊密相連,潛移默化地普及著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念。同時在印象派繪畫中,自然的魅力才是主導,作品只是為了傳播畫家在看到景致時的“情動”,以致引發觀者反思人類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喚起熱愛自然、保護自然的意識[6]。
受杜尚開啟的觀念藝術的影響,弗朗格的《日出·印象2019》以更加直觀的形式表現出了“我不看日出,而是沐浴在日出之中”的理念。在現代科學登峰造極的發展背景下,人類廣義上的感官系統延伸到前所未有的遠方,這讓弗朗格覺得在當代語境中,人和太陽的關系已無需借助地球這一媒介。雖然日心說這個理論很早就確立了,但的確是隨著后期人類能夠遨游太空才逐漸深入人心的。基于這種以理性為底色而有詩意的哲思,這樣一幅具有當代意義的日出印象就此誕生。該作品以日出作為畫面的視覺中心,強調人直接置身于日出之中,反映了當代人直接參與到時代發展中奮發有為的精神狀態。
顏色自由化,就是顏色的運用得到解放,從對具體事物的描繪中得到解放。與顏色自由化相伴相隨的是形式主義的發展。在形式主義中,作品的形式越來越受重視,甚至到其倡導者認為“藝術作品的所有藝術價值都蘊含在自身的表現形式中,而形式以外的其他內容都是次要的”的地步。這兩大趨勢象征著西方藝術從具象逐漸變為抽象,哪怕是所謂的新具象主義也在顏色上突破了以往古典主義及其之前流派的細膩描繪,取而代之的是顏色可以圍繞畫家想傳達的理念而被天馬行空地運用,或者其本身被賦予超越一般事物的深刻含義。
顏色自由化這一特點從后期印象派的作品中開始凸顯。莫奈的《日出·印象》致力于捕捉“瞬間的真實”,將關注的重點放到用色彩來表現光的層面,其用色依舊圍繞著現實圖景。后來,野獸派馬蒂斯的代表作《舞蹈》將顏色徹底解放出來,畫中天地與女人的顏色被簡化成藍、綠和紅色,畫面的表現力不僅沒有被削弱,反而更具視覺沖擊力,一種融原始與現代于一體的繪畫風格由此誕生。從畢加索到蒙德里安,幾何抽象被發揚光大的同時,色彩讓位于幾何構圖、為畫家創作意旨而服務的特征越來越明顯。而弗朗格在蒙德里安的影響下,以暗色與三原色的對比凸顯價值追崇的創作方式貫穿了他的創作生涯。他的《日出·印象2019》畫面顏色靈動,太陽的光環呈現出七彩,與蒙德里安晚年的代表作《百老匯爵士樂》一樣都賦予了顏色以韻律性、音樂性。
構圖符號化的出現要較顏色自由化晚。構圖符號化采用了以往沒有的拼貼形式,這使得畫作中的形象越來越簡潔、抽象;它展現了藝術家對反映消費社會、藝術商品化的嘗試。構圖符號化趨勢的另一佐證是繪畫與設計深入融合現象的出現,一方面,一些商品化的設計給藝術家繪畫提供了靈感;另一方面,藝術家畫作的精華被運用到服裝設計、家居設計等領域中去。
1908年,立體主義興起,構圖符號化的趨勢開始出現。在立體主義繪畫中,物象被分解成一個個立方體,紋理、質感等被視為次要,一些弧面也被分解成一個個切割面。比起臨摹以往的繪畫作品,人們臨摹立體主義的作品時更容易得其形貌,繪畫藝術的唯一性開始在一定程度上削弱。這一點到了蒙德里安的風格派作品時達到了巔峰,在不細究技術的情況下,幾乎人人都可以重現蒙德里安的畫作。與抽象簡化的趨勢相伴的是其物象的象征性在不斷增強。弗朗格早期的作品如《五月的氣息》《紅色》《向勒布倫致敬》等都在不同程度上使用了重新詮釋已經存在的物象及將具體物象幾何化的繪畫方式。在《日出·印象2019》中他更是用一行走在街上忙忙碌碌的行人來凝練地表達現代社會的具體形態,日出及其層層光輝則象征著目前人類認知范圍中的宇宙中心,因此畫面可以簡化成兩個相互作用的符號,總結起來就是:人類就參與在宇宙中心的活動之中。
隨著封建勢力的弱化及資產階級地位的上升,人身依附關系的削弱給了畫家更大的表達空間以及更強的自我表達意識。從浪漫主義繪畫開始,畫家在繪畫中表達情感的傾向越來越強烈。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即使畫家并沒有在畫作中袒露自己過多的情感,但仍有可能為了顛覆受眾觀念而有意識地創作出具有先鋒意義的作品。繪畫觀念化的另一突出表現是畫家在繪畫中對潛意識的探索,即畫家企圖在繪畫中直接展現自己作畫時的心跡,這一點在以波洛克為代表的新抽象表現主義中表現的尤其明顯。
受柏格森直覺主義的影響,莫奈在他的作品中嘗試動用自己的直覺作畫,融情于景,信筆描畫,省去對結構的理性分析,快速捕捉光影。這正是他以《日出·印象》為代表的諸多印象派畫作的特點。1923年,弗洛伊德提出了以本我、自我、超我為主要概念的精神分析理論。超現實主義在弗洛伊德的影響下從達達主義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新的藝術流派,影響了法國繪畫領域。它鼓勵畫家利用冥想、催眠等形式獲得亦夢亦醒的繪畫狀態,企圖對人的潛意識進行更深的探索。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在這一背景下逐漸成熟,他充分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與尼采的“超人”思想及“上帝已死”的宣言共同對二戰后的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青年人產生了深刻影響。在崇尚自由、否定一切權威的思想影響下,畫家們以更加鮮明直接的方式來作畫。在五月風暴中,法國青年仿佛一掃戰敗陰霾,為自己信仰的自由民主示威疾呼,而弗朗格作為這次運動的重要推動者,在其隨后的人生中似乎一直都受到這段經歷的影響。他選擇將繪畫革命與投身政治兩大事業結合起來,其創作的《日出·印象2019》雖然政治色彩已不復以往濃烈,但對人類處于日出之中的篤信仍展現出他鮮明的果敢精神。
經過這一研究,我們不僅可以更好地認識新作《日出·印象2019》的藝術價值,也可以以點帶面,在鑒賞“新老”兩幅《日出·印象》的差異中深化對法國現代藝術發展脈絡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