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 喬

父親轉到省城醫院的第三天,阿薇就不敢再踏進醫院了。中途,母親不停打電話叫她去。阿薇總推脫說,工作忙,走不開。母親在電話里無奈地嘆息道,啥時候了,還放不下工作。
母親并不知道,阿薇最近一直沒上班,她請病假了。她頭痛、胸悶、失眠、神情恍惚。阿薇在面對生命一點點流失的父親時,她又回到了當初那種無能為力和無法掌控感壓身的狀態。她明白,久違的焦慮癥又來侵襲她了。
在父親即將離開的那個傍晚,母親打電話把她罵到了醫院。父親意識還清醒著,看到她來,父親用目光告訴身邊的母親和哥哥,將綿軟的自己扶起來。父親望著憔悴的阿薇,掙出全身的力氣喊出了一個字,茶!
晚上十點半,醫院門口的茶葉店全打烊了。阿薇的愛人開車載著阿薇滿省城地找茶葉店。阿薇坐在副駕駛座上一直哭。因為只有阿薇明白,十幾天滴水未進的父親為什么會突然想起來喝茶?
阿薇從小就天真得一塌糊涂,又善良得毫無底線。上學時,她也沒覺得有啥不好的,反正每天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可入了職場,阿薇一下子就蔫了。她在蜘蛛網般的人際多棱鏡里終于看到了自己的憨傻和拙笨。她的思想糾結成一團亂麻。她想擺脫痛苦,卻又時時陷入自我貶斥、自我懷疑的困境中無法自拔。阿薇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里,身體的不適是對自己無能的應激反應,也是對自己愚笨的懲罰。最終,經醫院診斷,阿薇患了焦慮癥。
阿薇辭了職,回到家鄉。只有在那個寧靜的小村莊里,阿薇才覺得自己是輕松的、自然的,可以一覺睡到大天亮,然后被母親拿著剛煮好的雞蛋煨熱眼眶。
阿薇進了村,父親正坐在自家門口邊喝茶邊等她。阿薇端了凳子坐到父親跟前。阿薇以為父親會指責她感情用事,輕易就把一份人人艷羨的工作丟掉。可父親終究沒提這一茬,只是一個勁兒地夸她買的茶葉好喝。
父親端著茶,讓阿薇也喝一口。阿薇從不喝茶,她不喜歡茶葉的青澀和苦冽。但此刻,她卻著急地想品嘗一下。或許,茶苦了,就不覺得自己內心苦了。這大概是一種醉酒般的自我沉湎,也是暫時性的對痛苦記憶的以毒攻毒和刮骨療傷。
阿薇捧著父親的茶杯,瞇著眼睛,痛苦地呷了一口。父親著急說,別咽下去,嘴里含一會兒。阿薇含著茶,閉上眼睛,進入一種安心寧靜的狀態。果真,一絲前所未有的甘甜觸動舌尖,這種感覺讓長久處于陰霾天氣的阿薇有了一抹陽光穿透云層般的明媚。阿薇咽了這口茶,又細細長長地品了幾口。很快,一股沛然之氣通過口腔直達胸腔和五臟六腑。阿薇激動地回頭看父親,父親點點頭,指指躺在玻璃杯底自自在在、舒舒服服的茶葉叫阿薇看。
茶葉泡得很飽滿、很柔軟、很輕盈。飽滿如破土而出的嫩芽,柔軟若母親新縫制的棉被,輕盈像剛從天空彈落的羽毛。阿薇是一個愛看書的人,她從父親的茶里讀懂了這本無字書。
水既能廣納百川、包羅萬象,也能繞道而行、百轉千回。茶,本身就是苦的,如同自我無法改變的個性基因。既然世事無法規避自我種種,是否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與自我和平相處?比如,水煮了茶。比如,成全自己。
阿薇端起父親的茶杯,一口氣,她干了父親的茶……
在城內的鬧市區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超市里有柜臺專賣茶葉。阿薇不知道父親喜歡什么茶。因為,父親的茶都是她和哥哥買的。她們買什么,父親就喝什么。阿薇揀父親常喝的茶葉,各買了一小包,提回醫院。
父親已經處于昏迷中了。阿薇每間隔一小時便換一種茶泡,然后拉著父親的手,眼淚汪汪地一遍又一遍喚父親醒來,喝茶。
第二天黎明,天剛泛了點白,早起的鳥也開始了啼叫,但叫聲很快就被病房里的哭聲所掩蓋。阿薇的父親于凌晨五點鐘永遠地離開了她。
阿薇最后泡的那杯茶依然暖暖的,冒著熱氣。杯底泡開的茶葉顯得放松、自然、悠閑,像此刻不再受疾病折磨而已安眠的父親。
把父親的東西從病房搬離時,母親指著桌子上的茶,紅著眼睛對恍惚的阿薇說,茶,是給你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