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蜻蜓

岑燮鈞

我和妻子積攢了許多年，好不容易在城里買了一套二手房。也算不得什么好小區，不過是有樹木，有小徑，還有一個稍加修葺的池塘連著外河。夏天的傍晚，偶爾會看到蜻蜓在水面點一下，飛到對面去。

小區是陌生的，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二樓的那位阿姐，見我總會笑笑。我有一次瞥見她的目光跟了我一會兒。那天，她突然問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躊躇著，覺得她似乎面熟。她終于自報家門道：“我是張佳琪的姐姐，你不認識我了？”原來她在小區的門衛處，看見了快遞上我的名字?！澳菚r，你還到我家來過呢。”她興奮地說著，仿佛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似的，“你到我家來時，還是個干干凈凈的小男生呢，動不動就羞紅了臉。沒想到，現在竟然滿臉胡楂兒了?！蔽夜植缓靡馑嫉?。

我隱約記得，張佳琪確乎有個姐姐，說話細聲細氣的，很白，那時好像在代課，很喜歡我們到她家去做作業。

“張佳琪現在在哪里？”

“她呀，總是折騰，起先嘛，在下面的廣電站，后來調來調去，現在調到電視臺去了?！?/p>

有一次，我站在樓道里正打算開門，聽見下面在說：“喏，這頂樓就是……”她說了我的名字。我聽見另一個聲音，說：“真的？不會吧，這么巧……”我心里一驚，連拿鑰匙開門的手都停了下來。我分明聽見了那個久違的聲音，但很快地，那個聲音說了聲“有了跟我說”，就消失了。

我開門進屋，跑到窗口去看，但大大的樹冠遮住了行人。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見面。那時，她已在廣電站工作。在辦公室里，她給我泡了一杯玫瑰茶，淡淡的香氣溢出來，仿佛是她身上的香氣似的。后來，我聽到樓下的摩托車聲。一會兒，一個敦實的青年走了進來。她說：“這是我男朋友……”我立馬就明白了。

其實，我們已疏離很久了。

這時，我又聽見了樓梯口阿姐的聲音，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她男人說：“她要那么多錢，我們哪里有??？”接著，傳來關門的聲音，我才發覺我的門還開著。

我和阿姐經常碰到，我偶爾會問起張佳琪。聽得出，她對張佳琪有些擔心，有些不滿。她似乎把我當作了自家人，時不時會流露出一點兒什么。有一次，她走近了，壓低了聲音說：“如果張佳琪來向你借錢的話，你千萬不要借給她。她已經欠了一屁股債，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她欲言又止，我也不好細問，但我聽得出她的意思，張佳琪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

終于有一天，她們姐妹之間發生了大事。那天我在外面，回來的時候，感覺小區里有點兒不一樣，仿佛好戲剛散場似的，三三兩兩的人們在議論什么。我上樓走進家門，妻子就拉住我說：“下面二樓的一戶人家，兩姐妹吵得可兇了?！彼[約聽出一點兒意思：妹妹想賣房，姐姐不愿意，說爹媽都還健在呢。大概是房產證藏在她姐姐家里，所以，小妹不依不饒，逼著她拿出房產證來。后來，聽見下面乒乒乓乓的聲音，妻子站在上面偷看，只見兩人撕扯了一會兒，下面的男人把兩姐妹拉開了，然后一把推出了小妹，嘭地關上了門。小妹罵道：“不拿出房產證來，你休想出來！你出來一趟，我攔一趟……”

后來，也許還發生了什么，只是我們不知道。阿姐看見我還是笑，只是皺紋里有了苦味。

有天午后，我聽到敲門聲，打開門一看，竟是二樓的阿姐。她窺探了一下屋內，輕聲問：“你老婆在不？”我說：“帶孩子去娘家了?！彼妥哌M來，然后沒頭沒腦地說：“賣了！”我詫異道：“賣了啥了？”她郁憤難平，只是嘆氣，半晌說：“鄉下的一套好好的別墅，總算被這個敗家子賣了。沒想到，會落得這樣的結果……”我明白了。

我請她坐，給她倒茶，然后，輕聲探詢道：“是張佳琪要賣？”

“她沒錢過不下去了唄。到處借錢，每一個親戚那里都欠著一大筆債呢！可是，還租住著十萬一年的別墅……我是怪我爸我媽，沒教養好，總是依著她……廣電站的臨時工，是花錢托人爭來的；后來為了轉編制，花了幾十萬；調到電視臺去，爹媽更是下了血本。炒股、開店、辦公司……沒有一次有常性的……都是折本……離了結，結了離，這已是第三個老公，是個痞子。這一次她甩不掉了，他揚言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怎么會是這樣？”

她似乎意識到說多了，摸了一下鼻子道：“按道理，家丑不可外揚，我不該對你說這些，可是，這些年，真是……我心里憋得難受……”

末了，她從一個塑料袋里拿出一沓信，說：“這些都是你寫給她的信。昨天，我去別墅的閣樓上整理我的舊東西，看到了這些信，想想，留在人家那里不好，就幫你拿來了……以前，她都給我看過。那時，我們姐妹倆多好啊……”我看著這些信，一時有些激動，不由紅了臉。她接著說：“那時，你人瘦瘦的，剛剛發育，聲音還有點兒毛毛糙糙的……哦，還有這個竹蜻蜓，好像也是你送給她的……”

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這些東西還會出現在我面前，難為阿姐有心。尤其是這個竹蜻蜓，為了做它，我還被刀割出了血，到現在手指上還留著傷疤……

這一夜，妻子兒子沒回來。我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看著萬家燈火，覺得時光過得真快。那個旋著竹蜻蜓的小男生是再也找不到了，那個接過竹蜻蜓玩兒的小女生，更是遙不可尋。我兩個手掌下意識地旋著這個竹蜻蜓的柄，旋著旋著，一個激靈，竹蜻蜓竟脫手而出……

我似乎看見它旋過池塘，直飛到對岸去……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