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蘭妃寄流年

李風玲

秋陽正好，我與閨密對坐，品一壺踏雪蘭妃。

因為喜歡飲茶，我在家里擺了小小的茶桌，各種茶器也淘了不少。茶壺有多種，墨綠的是柴燒，紫紅的是南泥。公道杯有手握的，有側把的。最多的還是茶杯，有單用的主人杯，亦有成套的客人杯。

今天的這場茶聚，我挑了剛得的一對雙人杯，景德鎮礬紅，復古，文藝，手寫詩詞。兩只杯子，一只上寫了“我見青山多嫵媚”，另一只上寫了“青山見我亦如是”。那字跡正是礬紅，映襯著牙白的杯身，很是養眼。

閨密甫一坐定，便看著眼前的茶杯說道：“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笑了：“李白這詩講的可是飲酒，用在喝茶上倒也蠻合適。”

閨密又道：“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我又笑：“俗人多泛酒，那咱倆今天就是脫俗的一對嘍？”

閨密也笑：“看這兩只碗兒就夠脫俗的啊！”

我說：“咱今日飲的茶才是脫俗呢！”一邊說著，一邊取過茶桌上那小小的茶罐。金色的罐身，一側寫著清晰的楷體大字：“踏雪蘭妃”。

閨密看過來時，眼神明顯地一亮：“踏雪蘭妃？這個名字好！像是京劇里的青衣正旦。”

閨密懂戲，愛聽亦愛唱。我一邊夸贊她比喻得恰當，一邊打開了蘭妃的蓋子。閨密輕輕地抽動鼻子，說：“哎呀，好香！”

我有些得意，因為覓得了茶的知音。我說：“是啊，很香！你覺得是怎樣的香？桂花香？茉莉香？”

閨密其實是懂茶的，因了我的喜歡，她也幾乎成了飲茶通。平日里只要我們相見，必定會一起飲茶。冬天里，我們煮一壺生普；春日里，我們泡一杯肉桂；夏天里，我們沖一盞“春雪”；卻是第一次在晴朗的秋日，品一壺踏雪蘭妃。我想第一次品蘭妃的閨密，也許答不上來我的問題。

閨密卻毫無畏難之色，她微微地閉了眼睛，一邊思忖又一邊搖頭：“不是桂花香，桂花的香是偷襲型的，讓你但聞其香卻不見其蹤；茉莉的香是智慧型的，能清顏明目、滌蕩心神。這個的香，該怎么形容呢……”

閨密微微頷首，思索沉吟。我在一旁邊笑邊豎起了大拇指：“你可真夠文藝的，說個花香都這么多詞。你快品品這個蘭妃的香，是一種怎樣的香？”

“這個的香，是滲透型的。就像我們冬天睡熱炕頭，那暖是一層一層滲進肌膚的，有種熨帖的通透；還像小時候冬天里爸爸燎的酒，那酒氣也是一絲絲彌漫進空氣里，喝酒的是爸爸一個人，但滿屋子都是酒香……”

閨密一邊說，一邊指向墻壁上的一幀畫：“莫不是這畫里的香？”

墻壁上的畫，叫《幽蘭圖》——一株野蘭，默默地開放在山石之間，葉子散淡，小花自在。寥寥幾筆，卻仿佛聞得見香氣。

閨密說：“今日的茶香應就是這畫里的香。”

我不由得再次豎起大拇指：“今天這茶，就該請你來喝！”

閨密又笑：“是這茶名提示了我，踏雪‘蘭妃嘛！你漏題了！”

我亦笑道：“算不得漏題，是你的悟性高！”

打開茶罐，我用茶夾輕取適量蘭妃，投入一把錘紋玻璃壺里。既然是青衣正旦，就該賞其曼妙身姿。如此，玻璃茶器當是最好的選擇。

投茶。注水。水是山泉水，用它沖出的茶，才不會改其真味。

隨著開水的注入，壺底的茶開始旋轉，宛若青衣甩起水袖。屋子里的香氣也漸漸彌漫開來，浸沒其中，我們既是茶之飲者，亦是茶之本身。

茶是嫩芽，不宜久泡。便很快地拎起茶壺，斟入了小杯。先斟了閨密的“我見青山多嫵媚”，又斟了我的“青山見我亦如是”。

輕啜一口，是醇厚而馥郁的香。閨密一邊細細品咂，一邊說道：“真是好香的茶啊！都說茶有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用在蘭妃這里卻不恰當了。”

于是回憶起我們的相識之初，回憶起我們艱辛的求學時代。那時候的衣食住行都頗顯艱難，但物質的匱乏擋不住我們讀書寫字的熱情，我們一起讀三毛的“撒哈拉”，一起在日記本上書寫自己的小情緒。我們就這樣因文字相識，成為莫逆之交。

閨密說：“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一晃，三十年了啊！”

我說：“是啊！那時的日子多苦，但回想起來全是香甜的滋味，就像今天的這杯蘭妃。”

于是拎起茶壺，又斟一杯。香氣依舊悠遠醇清。我笑著說：“茶之第二道，甜似愛情。”

舉杯，輕啜。蘭妃入喉，泛起微微的清甜。便一同憶起我們曾經暫別又重逢的青春。18歲，我進入大學，閨密早早地上班。暫別的幾年里，我們靠書信聯絡。畢業后，我回到家鄉，與閨密重逢。在這個小鎮，我們見證了彼此的戀愛，又相互見證著，走入了婚姻。

“還記得不？念大學的時候，你給我買過一條好看的絲巾，墨綠色的；畢業后我剛上班，你給我做過一條棉布長裙，裙子的領口很特別，叫作‘一滴水；我結婚后請同事們喝酒，是你給我盤的頭發。”

閨密羞赧地說：“忘了忘了……”

忘了忘了……真的忘了嗎？也許真的忘了。因為不知不覺中，我們都已經走過不惑，走到了云淡風輕的年頭。“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于是拎起茶壺，斟下今天的第三杯茶。茶香綿醇，茶韻悠悠，喉頭處的淡淡回甘，就像我們今天的生活。

如今的閨密，兒女雙全，歲月靜好，女兒讀大三，兒子剛剛進了小學。我的兒子，今年也考入了大學。生活的奔忙里，我們經常疏于聯絡，但彼此的友情卻不曾淡去半分。如今的我和她，已成老閨密，我們的兒女也有著親兄弟姊妹般的真感情。

語至情深處，舉杯共飲之。茶香敬歲月，蘭韻寄流年。閨密說：“我反正就是希望你好，多好都行！”

一杯茶，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我們當真飲到了茶之第三味：淡如微風。君子之品香如蘭，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是踏雪蘭妃的內涵，這亦是生命與友情的真味。

一壺蘭妃，半日消磨。余韻悠長的茶香里，閨密起身要走。我趕緊新取一罐蘭妃，殷勤相贈。從來佳茗似佳人，秀外慧中的閨密，最當得起這頂尖的好茶。

我們在廊檐下道別，并鄭重相約：待到飄雪冬日，一定煮水品茗，再賞蘭妃……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