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傳奇小說

周楞伽　周允中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有兩種不同的文學樣式都用了“傳奇”這一名稱：一種是用古文寫的短篇小說，一種則是長達數十出的戲曲。前者盛于唐代，后者盛于明、清。后人為了在二者間加以區別，就把前者稱為傳奇文或傳奇小說，而把后者稱為傳奇。但混淆兩者區別的卻大有人在。

傳奇小說興于初唐而盛于中唐。其所以獨盛于唐朝，則和當時的歷史環境、文體變革、知識分子的仕進出路等都有密切的關系。

安史之亂，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轉折點。當時外有吐蕃、回紇的侵擾，內有藩鎮軍閥的割據、宦官的專權以及官僚集團的朋黨之爭，戰亂頻仍，干戈不息，百姓處在動蕩的社會里，再加上階級地位的不平等，以致當時的士子，或者消極逃避現實，視功名富貴如夢幻泡影，寄希望于神仙方術，以圖長生不老；或者積極進行斗爭，反對封建統治和藩鎮割據，反對階級限制和不平等，要求婚姻戀愛自由，寄希望于劍客俠士挫折豪強，以洗雪人間不平之事。唐朝時期人們的消極和積極的不同社會意識和人生愿望，都通過知識分子的文筆具體深刻地反映了出來。

然而，當時的文體受六朝文風的影響，無形之中成了表達情感的阻力。因為自江左齊、梁以來，就流行著一種駢四儷六、綺靡華麗、講究聲律、注重對偶的韻文，這種體裁只適合文人學士的吟風弄月，不適宜于表達唐中葉以后普通民眾復雜的情感、要求和愿望。

恰好就在這時，韓愈、柳宗元繼承初唐陳子昂、蘇廷、張說等改革駢體文的遺志，倡導古文運動。古文其實就是散文，古文運動名為復古，實是革新，在當時盛行一時。散文體裁特別適宜于敘事抒情、狀物寫景，表達民眾的思想、要求和愿望，再加上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等人的積極推行，自然是如魚得水。

這些古文巨子，往往又都是聞名于世的傳奇小說家，于是傳奇小說便由此肇端，風起云涌地產生了。所以陳寅恪先生也認為，傳奇小說與古文運動密切相關。這種傳奇小說不同于六朝時期那種粗陳梗概的筆記小說，它運用想象，通過描寫和抒情等藝術表達方法縱橫馳騁，不僅布局結構嚴謹宏偉，情節安排出人意料，使得故事的發展曲折巧妙，波瀾起伏，而且在生動細膩的描寫之中展開人物的內心世界，塑造出來的人物具有鮮明突出的個性，加上語言清新暢達，絕不是六朝小說所能夠望其項背的。所以宋代洪邁曾經說過：“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劉攽也說：“小說至唐，鳥花猿子紛紛蕩漾。”所以，后世的作者紛紛把這些唐人傳奇小說的內容移植到話本、戲曲和雜劇中去。

古文運動固然有助于傳奇小說的產生，然而如果沒有一種力量去倡導和推動，促使文人競相從事這種文學樣式的寫作，則縱使有文體的變革，也不能使傳奇小說如此繁榮。這種推動的力量就是科舉考試制度。

唐代取士之法有二，一是由鄉里舉薦，一是由禮部銓選，二者都要考試，錄取及第的人稱為進士，由政府給予官位。凡宰相要職，大多由進士出身，主考的人也必須中過進士。而在當時，追求仕途的學子極重視所謂“行卷”，就是舉子在應試以前，先把自己的得意詩文抄成卷子，拿去拜謁有左右考試力量的人，如果得到延譽，則“一登龍門，身價百倍”。

古文運動興起以后，文壇名人韓愈首先用古文小說作為“行卷”，這就影響到舉子們投獻各種形式的“行卷”也逐步改為以傳奇小說為主，詩作“行卷”逐步淪落式微了。盡管后來有人看不起這種文字樣式，貶之為“傳奇體”，但它在當時文壇上卻極為風行，作者輩出。所以，明代的胡應麟在他的《少室山房筆叢》里說：“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因此，洪邁稱贊它“與詩律同稱一代之奇”。

然而，傳奇小說的命運，竟和唐王朝的歷史一樣同時告終結束。宋代雖也有人寫傳奇小說，但這種傳奇已遠不能和唐人傳奇媲美，大多體格俚鄙，沒有文采，所以實際上已等同于衰絕了。

為什么傳奇小說在宋代竟一蹶不振呢？這有下列幾個原因：

第一點是科舉考試制度已經不同于中、晚唐。舉子在考試前已無投獻“行卷”一例，主考官雖仍是文壇名人，但試題內容已以詩賦策論為主，傳奇小說不登大雅之堂，因而少有人去寫作。

第二點是文學體裁的變遷回潮。宋初小說已回到筆記小說一路，這在中、晚唐時期已開啟其肇端。如《玄怪錄》《酉陽雜俎》等，或錄秘書，或敘異事，仙佛人鬼，動植飛潛，無不畢載，每條自數十字至數百字，與傳奇小說迥異其趣，但在宋代卻大為流行，今日所傳宋人小說，大多是這種筆記體裁。

第三點是內容風格的不同。唐人傳奇小說，不論是寫消極逃避現實的《枕中記》《南柯太守傳》，還是寫積極反抗斗爭，反對藩鎮軍閥割據，要求國家統一的《虬髯客傳》《紅線傳》，抑或是寫反對門閥制度、階級地位不平等，要求戀愛婚姻自由的《李娃傳》《鶯鶯傳》《霍小玉傳》，以及寫希望俠客挫折豪強，彌補情天缺陷、撮合男女婚姻的《昆侖奴傳》《柳氏傳》《無雙傳》，無不敘事曲折，抒情婉轉，形象鮮明，這是因為作者下筆時，胸中先洋溢著情感。“為情而造文”，才能寫得生動而又具體，同時也能夠引起讀者感情上的共鳴。

可是宋人寫作傳奇小說卻既無感興，又無寄托，缺乏真情實感，完全是“為文而造情”，縱使夸張事實，堆砌辭藻，也遮掩不了內容的貧乏和感情的虛偽，正所謂“言與志反，文豈足征”。

第四點是宋代的傳奇小說相互摘錄，輾轉傳抄，沿襲成風，大大降低了文學創作的熱情和想象。我曾經輯注過一部宋代皇都風月主人的《綠窗新話》，書中節引的故事大都抄錄羅燁的《醉翁談錄》。另外所謂新話應該是講述當代人物的故事，但是在《小說開辟》之中卻說“新話說張韓劉岳，史書講晉宋齊梁”，內容敘述的都是歷史人物，不見一篇當代人物，這樣不觸及時代脈搏、反映社會現實的作品，怎么能夠給后代留下深遠的影響呢？

更主要的是第五點，宋人“為文造情”已要不得，更別說用說理入文。詩需要形象思維，傳奇小說更是如此，唐人以情入詩，“體兼比興”，所以感情真摯，動人肺腑，宋人以理入詩，故寫出來的詩與唐代詩歌相比味同嚼蠟。而以理入文，使所寫的傳奇小說宛如高頭講章，讀之令人生厭。傳奇小說雖是形象思維，以情動人，但也并不排斥邏輯思維的“理”，正如趙彥衛《云麓漫鈔》所說，“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史才就是指小說的敘事描寫，詩筆指小說中插入的詩歌，議論就是小說中的說理部分，但這議論是指高超卓越的見識，而不是像理學家那樣用封建道德的“理”來教訓人家。可是宋代的傳奇小說卻完全受理學的影響，成為訓道講理的標本了，這些始作俑者的文人，以為小說如果不含有教訓，便不足道，然而這樣就缺少引人入勝的魅力，缺乏形象思維的審美特點，所以魯迅先生說“傳奇小說到唐亡時就絕了”。

我曾經兩次注釋整理的《綠窗新話》，這是一本節引漢魏六朝小說、唐宋傳奇筆記的文集。在南宋時期，編書不用真名而用化名是很少見的，這也足證宋代文人寫作傳奇文這類作品的時候，存在著著述不端的毛病。此外，這本書的作者所注引文的來源如《剡玉小說》《唐宋遺史》《麗媚記》《可怪錄》等雖然都已失傳，但連篇累牘的引注，實在讓人覺得作者缺乏獨自創作的機杼和能力。

我們用唐人薛調寫的傳奇《無雙傳》加以比較，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了。

劉無雙是唐德宗時期尚書劉震的女兒，她和表兄王仙客從小指腹為婚。仙客母親去世，他到京城投奔舅舅劉震，此時劉震位高官顯，竟然絕口不提婚事。不久，涇原節度使姚令言領兵經過京師，士兵因為京兆尹犒勞菲薄，怒而作亂，唐德宗出奔奉天。劉震急忙召喚仙客處理家事，答應將無雙嫁給仙客，讓他帶上二十來馱裝滿金銀珠寶的馬車，先行出城，然后在城外再行相聚。等到日落黃昏，也未見舅舅一家的蹤影，仙客回身來到城門口，守門人說劉尚書本來想逃出此門，因為追兵趕來，不敢再放他出城，轉身返回城里去了。仙客放聲大哭，無奈只得逃歸襄陽避居。

過了三年，京師克服，海內太平。仙客來到京城打聽，遇見當年的舅家仆人，才知道舅舅做了偽官，夫妻雙雙被誅，女兒也被沒入掖庭。后來他以重金賄賂金吾將軍，贖回無雙的丫鬟采蘋，了解到無雙在皇家陵園灑掃。于是，無雙通過仆人捎信給仙客，讓他求助富平縣古押衙。仙客重金賄賂結交古押衙，尋求幫助。押衙表示此事不容易，但他定當努力去辦。過了一年半載，聽說陵園要處死宮人，仙客派人打聽，竟然是無雙。正在傷痛之際，只見古押衙拎了一個篼子，里面裝了一個女子，即無雙。他告訴仙客，無雙雖然看上去已經死了，但是胸口還有微溫，后天當可復活。后來無雙果然活了過來，和仙客結為夫妻。

據古押衙說，茅山道士有一種丹藥，吃了立即死去，過三天能夠死而復生。古押衙讓無雙服了此藥，移尸陵園以后，重金賄賂官員，取走了她的尸身，讓他們夫妻得以團圓，終成眷屬。

這樁傳奇故事，情節曲折，內容豐富，充分顯示了唐代傳奇的特色。而到了《綠窗新話》里，卻只有三百來字的筆記，失去了原作的藝術魅力。這就可見唐宋時期，同樣作為傳奇文，兩者卻大相徑庭和異同互見。

以后雖有元代宋梅洞的《嬌紅記》，明代瞿佑的《剪燈新話》，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但大多只是唐人傳奇的余波，不能駕而上之。只有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神鬼抨擊現實生活和社會弊端，不僅具有相當的藝術價值，更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才能夠與唐人傳奇并駕齊驅。

小說演進到唐朝的傳奇已經日趨成熟，出現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兩股潮流。尤其是浪漫主義的手法相當奇怪，常常把神鬼靈異、妖魔鬼怪的奇談怪論附會在名人的身上，于是造成了撲朔迷離、真偽難辨的故事，再加上有些文人推波助瀾，隨意馳騁他們的想象，讓神仙、鬼怪和動物都具有了人格化的傾向，并且與人結合，演變成為煙粉靈怪一類的傳奇，因而使得這類作品的浪漫主義色彩更加濃厚。

然而，高爾基將浪漫主義分為兩種，即積極的和消極的兩種。消極的浪漫主義粉飾現實，讓人與現實妥協，逃避現實，墜入內心世界無底的深淵。積極的浪漫主義會加強人們生活的意志，喚起他們反對黑暗現實一切壓迫的反抗心。

曾經擔任過成都節度副使，以《傳奇》一書風行一時的裴铏，寫出過唐人傳奇之中反抗封建權威雷公的陳鸞鳳，救出紅綃的昆侖奴，刺殺害人官僚的聶隱娘，也有反對封建禮法、提倡戀愛自由的裴航，更有見義勇為、熱心助人的韋自東、樊夫人，都代表著正義的力量。雖然這些人物都是按照作者的理想來加以塑造，并非現實生活的真實反映，但是卻反映了人們反抗封建壓迫、追求理想正義的要求，表達出一定的歷史時期社會發展的本質特征，能夠在無形之中加強民眾的生活勇氣和意志。在階級矛盾日趨激烈的社會沖突之中，這是大多數深受壓迫卻無力反抗的民眾理想和希望的寄托所在，充分表達了他們共同的愿望和心聲，因而具有積極的浪漫主義傾向。

然而，在唐人傳奇之中，不可否認的，依然存在著大量的封建主義糟粕，以及消極的浪漫主義傾向。

裴铏也不例外，如他作品之中，對中國固有的道家思想和神仙服食的方術研究頗深，出現在書中，也消極地反映了道家出世的思想。在科學并不發達的環境里，對自然現象無知的狀態束縛下，絕大多數民眾具有消極出世、得道成仙、崇尚迷信的思想，并且充斥在封建社會中。等到佛教傳入中國，增加了因果輪回、聽天由命的說教，民眾更加沉溺在虛誑中。而道、佛兩家互為起伏，在我國悠久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對廣大民眾和知識分子影響極其深遠，于是生在現世，無力反抗，不滿現狀，卻想逃避，只能夠墜入內心世界的無底深淵。

另外，像表現知識分子向上爬的《枕中記》和《南柯太守傳》，雖然揭露了封建官僚把持朝政、壟斷權利的黑暗，但也反映了知識分子無法爬進上層階級的不滿，沉浸在充滿頹廢色彩的無窮夢幻之中。

當然，對于唐人傳奇之中消極的作品，也無須大驚小怪，設置禁區，不讓人們去接觸反面的東西，反而無法增強人們的辨別能力，所以魯迅先生有一段話極為深刻：“古典的、反動的、觀念形態已經很不相同的作品，大抵既不能打動新的青年的心（但自然也要有正確的指示），倒反可以從中學學描寫的本領，作者的努力。”

此外，唐人傳奇較以前的六朝小說增強了故事的情節和人物性格的刻畫，題材也深入到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對于封建婚姻的反抗、自由愛情的結合，都有深入而廣泛的觸及，因此，可以說，具有相當的現實主義的成就和發展。

唐人傳奇作品之中，奇幻的想象，宏偉的結構，復雜的情節，細膩的描寫，是中國古典文學之中的瑰寶，為小說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不僅具有相當的藝術價值，也為后世了解唐代社會的歷史、風俗和思想意識開拓了一個嶄新的境界和范本。這也是傳奇小說的另外一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