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康宜
蘇煒是1997年春季開始到我們系里(即耶魯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教書的。多年來我一直很佩服蘇煒,尤其他最近又榮獲耶魯大學的理查德·布魯海德最佳教學獎(Richard H. Brodhead 68 Prize for Teaching Excellence),所以打從心底我為他感到驕傲。正巧幾天前,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張杰先生來信,邀請我為蘇煒的新書寫序,因此我希望借此機會談談我所認識的蘇煒。
首先,我佩服蘇煒,因為他不但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已出版過許多杰出的作品),同時也是個少有的模范老師。我之所以稱他為“模范老師”,并非僅指他在教學上所付出的那種不尋常的精力,更重要的是,他是以愛心來教育學生的。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蘇煒曾把自己作為老師的心情比成“秋心”:“秋天,是一種老師的心情,也是一種父親的心情。學生來了,去了,聚了,散了;樹葉綠了,紅了,開花了,結實了,我們,也就漸漸步上人生的秋季了……但是,秋收冬藏的日子,同時也是昭示來年的日子……也可以看作是一個文化生命在另一個生命里的延續吧。”
蘇煒對教學所持的這種“秋心”可以說是由種種師德凝聚成的一顆熱心,其中既有教學的耐心和責任心,也有他對與他交往的很多人都常有的關心和愛心。凡選過他課的學生,大多能感受到蘇煒這種愛教書更愛交結學生的特殊情懷。許多耶魯學生都說,他們因為選了“蘇老師”的中文課而“愛上了中文”,甚至改變了他們的學業選擇和生命情調。此外,蘇煒還主動給學生們開課外書法課,并且來者不拒,令學生們感激萬分。有一位名叫屈光平的美國學生就曾在信中寫道:“我們學生們大概不知道我們有多么幸運。”
所以,這次蘇煒獲得教學獎,大家都不感到驚訝。五月初,當蘇煒得獎的消息剛傳出來,全體師生一致感到由衷的喜樂。其中系里的另一位杰出高級講師周雨(William Zhou)先生(他曾在十二年前榮獲理查德·布魯海德最佳教學獎)也在他給我的來信中稱贊蘇煒:“有關蘇煒榮獲教學獎的事,我一直要告訴您:我很為他感到高興,而且這個獎賞完全是他所應得的。他是我平生所見最有獻身精神的老師。他對學生總是無私地奉獻精力和時間,難怪學生們都愛他。”
此外,系里另一位高級講師康正果先生(已榮休)也同時賦詩祝賀:
耶魯同事蘇煒獲優秀教學獎日,有蝴蝶飛止,久留不去,拍照出示微信朋友圈。賦詩祝賀:
蝶來人正喜,春去樹常青。
非做莊周夢,光天化日靈。
阿蒼熱淚眼,動輒欲盈眶。
歲月熬磨久,甘泉回味長。
康正果詩中所述“阿蒼熱淚眼,動輒欲盈眶”正好說中了蘇煒一貫的赤子之心。就我所知,蘇煒曾“捧著一顆心”閱讀劉再復的《漂流手記》;他曾被鄭振鐸冒著生命危險去保存民族典籍的熱情感動得“淚水濕潤了”眼眶;他也曾為章怡和的回憶文章“動容落淚”。蘇煒平生最喜歡晚清詩人龔自珍,特別欣賞他那“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詩境,但卻沒有龔自珍那種“空山徙倚倦游身”的落寞之感。
就因為蘇煒擁有一顆赤子之心,所以他充滿了好奇心,而他的日常生活也就有了無窮無盡的樂趣。他每天都在努力深入了解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文化傳統。他甚至努力向他的耶魯學生們學習,他一邊耐心地修改他們那些可愛的病句——例如“我很病”,“我一定要見面她”,“我對他不同意”,“我要使平靜別人的痛苦”等病句——一邊被他們的精彩故事感動得“淚光瀅瀅”。總之,蘇煒從他的美國學生身上讀到了西方人的單純、質樸和誠實。
值得欣慰的是,多年來蘇煒花在學生方面的精力并沒有白費。他的許多學生都已“開花,結實了”。其中一個最顯著的例子就是他的學生溫侯廷(Austin Woerner)。溫侯廷的中文程度好得令人驚訝,而且他原來就有英文寫作“天才”之譽。溫侯廷目前執教于昆山杜克大學(Duke Kunshan University), 而年紀輕輕的他,早已成了一名優秀的翻譯家。去年他剛發表了翻譯蘇煒《迷谷》一書的英譯本(書名是:The Invisible Valley),最近又完成了詩人歐陽江河的詩集英譯。此外,溫侯廷的作品早已發表在New York Times Magazine,Poetry,The Asian American Literary Review,The Kenyon Review等著名雜志,故其前途未可限量。不用說,蘇煒對他學生的非凡成就感到十分欣慰。
必須提到的是,本書收集了不少蘇煒本人在耶魯教學的各種心得和樂趣。其中文章之生動、語言之富有吸引力,令我想起美國作家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于2001年出版的一本名著《江城》(River Town)。彼得·海斯勒在該書中描寫了他到四川教中國學生學習英文的種種經驗,書剛一出版就得到《紐約時報》和《泰晤士報文學副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等報的好評。著名作家哈金也極力贊賞該書, 說彼得·海斯勒的書“坦白、熱情、極富洞察力”。蘇煒的文章, 雖篇幅較短,但也同樣寫得“坦白、熱情”和富有“洞察力”。更讓人感到鼓舞的是,蘇煒和彼得·海斯勒都同樣透過他們的語言教學改變了學生們的“生命”。我尤其欣賞蘇煒的這句話:“進入一種語言,就是進入另一條生命的河流。” 這正好是對蘇煒本人教學及生命體驗的最佳闡釋。
我衷心盼望讀者們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也能以充滿“坦白、熱情”和“富有洞察力”的心懷讀出蘇煒的“生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