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的武術隊

七焱

一

初二快放暑假時，縣城來了兩位留著長發、身穿練功服的男人。在大家的注視中，這兩人走遍大街小巷，在縣城賺夠了知名度。隨后，他們在牧馬河的河灘上支起一塊招牌，上面用魏碑體寫了8個大字：武術招生，老幼皆宜。

兩位師傅用腳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活動幾下筋骨后，在圈里對打了一場，虎虎生風，引起陣陣叫好聲。有家長開始給孩子報名。那時候武俠影視劇正風靡，報了名的孩子就成了他的朋友圈里令人艷羨的對象。

我當然也渴望學一身功夫。我身形瘦小，體質也不好，平時看班里男生個個生龍活虎，就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頂天立地、大展拳腳。

但我清楚現實，報名費要50元，母親是斷然不會花這么一筆錢讓我學武術的。她一個人帶著我生活，望子成龍，只重視我的文化課成績。我上學期看上一本8塊錢的文學作品集，她下了很大決心才給我買，并讓我承諾，看完書后，必須提升語文成績。

我落下了心病，覺得與武林高手之夢失之交臂，放學回家吃不了幾口飯，寫完作業就躺在床上發呆。更糟糕的是，這種情緒影響到了期末考試，我的優勢科目數學的成績居然掉到班級中游。母親看著試卷，黑著臉問我怎么回事。我低頭不語，她聲淚俱下地罵我不爭氣：“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嗎？ 你就拿這種成績報答我？”

我也哭了，對母親說出實話，說我想去河灘學武術。母親暴怒，說原以為我懂事，沒想到腦子里也裝著這種不著調的想法。

但沒想到，暑假第三天，母親騎車把我帶到牧馬河邊，詳細盤問了兩位師傅整整一個下午后，掏出錢給我報了名，并厲聲說：“明年升高中，要是你考不進縣一中重點班，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

武術班上，每個學員領了件黑色短衣，就在牧馬河河灘上練開了。

兩位師傅，一個教基本功，一個教套路。每次上課，先讓我們沿著河堤跑半小時，再扎半小時馬步，最后學一些基本的武術架勢。

我并沒有被傳授想象中的神功，便忍不住問師傅，什么時候教厲害的招數。師傅訓斥我，說練武是為了強健體魄、鍛煉意志，如果抱著我這種態度，就是對武術的褻瀆。

這些大道理讓我有些失望。不過，二十幾個學員，一溜子黑衣，在河灘上喊著號子訓練，引得其他孩子眼巴巴地觀看，還是讓我們相當自豪的。

遇到下雨，師傅就把我們趕上河堤，風雨中踏著泥濘負重奔襲，對著河水大吼著揮拳飛腿。當我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家， 母親說，下次天氣實在不好就別去了。我昂著頭把師傅的話轉述給她：“練武之人經受別人不能吃的苦，就會變得強大。”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被曬黑了，手掌開始起泡，漸漸水泡消失了，長出一層繭子。在河灘草坪上，我學會了鯉魚打挺、前后空翻，還學會了一套拳法、一套掌法、一套刀法，能跑兩公里不帶大喘氣。

但習武讓我收獲最多的，是有了一幫鐵桿兒師兄弟。我們是在泥水里、烈日下一起摸爬滾打過來的，感情牢不可破。暑假將盡，這期武術班也結束了，大家互相擁抱著高喊：“以后無論哪個師兄弟有難，喊一聲，其他人必須隨叫隨到。”

三

對一幫十來歲的少年來說，這顯然不完全是件好事。沒過多久，一個師弟仗著學了兩個月的武術，跟高中生打架，吃了虧，就糾集我們去幫忙。出于“ 義氣”，我們快速響應，替師弟討回了“公道”。但結果就是，暑假練武的二十多個學生被學校約談家長。

我從小乖巧聽話，沒有被請過一次家長。這次知道是年級主任負責約談家長，我的腿都在打戰。我害怕母親因此傷心，她斥50元巨資滿足了我的夢想，到頭來我卻讓她蒙羞。這個坎兒我如何過呢？

我跟隨母親進了年級主任的辦公室。這位年過半百的老教師得知母親帶我生活的艱辛后，并沒有苛責、批評，而是教導我應該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母親千恩萬謝地出來，我知道，回家后等待我的將是一場暴風驟雨。

可出乎意料，從始至終，母親都沒對我說一句重話，甚至晚飯還做了我喜歡的粉蒸肉。我更加忐忑。母親越是這樣不動聲色，后果也許越嚴重。

晚飯后，母親對我說：“如果你想學就繼續學下去。”我知道母親在故意說反話，學費那么貴，我又惹了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再繼續讓我學。

我說“ 不了” 。母親嘆口氣，將50元放在我面前，說：“你心里想啥我能不知道？”

看著她的臉色，許久，我終于確定，母親是認真的。

四

我當然做夢都想繼續學武，但母親隨后的話如同一盆冷水，令我幾乎絕望。

她說，見我這么喜歡武術，讓我考慮初中畢業后念個體校，這樣將來當個體育老師，生活能有所保證。母親說出這番話時，眼里無光，還流下一行淚。她說單位效益不好，領導準備讓她下崗。

“如果你繼續讀高中、考大學，后面還有整整六七年，媽想想都怕啊。每年那么多學費、生活費，我沒啥本事，咋才能把你供出來啊。”說完她捂著臉哭，我也默默落淚。

我沒回答，我知道這是她萬般無奈之下的選擇，我不忍心讓她陷入望不到邊的困苦里，可我也真心喜歡讀書， 從小學到初中，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理想始終是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從未變過。

接下來的兩天，我在學校四處打聽得知，縣一中每年都有資助對象，對中考成績前三名的學生提供全額獎學金，如果我能考入前三，高中學費就解決了。至于大學，減免學費的方式就更多了。

母親聽完想了想，也鄭重答應我，讓我繼續讀書。距離中考只剩不到一年時間，有沒有讀書的命，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努力學習了。

回想暑假練武，大雨中在牧馬河堤上向終點沖刺，烈日下忍受炙烤煎熬，扎半小時的馬步一動不動……我意識到，我的人生要開始經歷比這些更加艱苦的磨煉了。我要拿出練武時的毅力，戰勝這些看起來可怕的困難。

五

最終，我以全縣中考第二名的成績考入縣一中，獲得一等獎學金。此后雖然成績有起伏，但政府、學校和社會設立的獎學金讓我無憂地讀完了三年高中。

為了維持生計，母親下崗后在菜市場租了一個檔口賣調味料。沒想到生意紅火， 越做越大，到我念高二時，她已經盤下一間商鋪專門搞調味料批發，家里便再也沒有經濟上的擔憂。

高考結束，我如愿考上心儀的學校。記得在收拾完行囊準備遠行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為我做了一桌子菜，我還沒吃幾口，她的眼淚就下來了，說她很后怕。

她說，現在想來，她差點兒親手誤了我的一生，幸好當初我沒聽她的話去上體校。我想了想，其實，我得感謝她當年舍得花5 0 塊錢給我報武術班。如果沒有在河堤上的那兩個月，我不會建立自信和意志，也很難有今天。

長安小陀螺//摘自《讀者·原創版》2022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夏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