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迎著天光來

金木

01

上課鈴響。方小圓推了推旁邊進入夢鄉的石濤： “ 上——課——啦！”

石濤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半睜開眼睛，嘴里嘟嘟囔囔：“誰的課？”要是語文課就繼續睡。

方小圓見老師進來，又拍拍他的肩膀：“物理啊……”

“物理？大魔頭！”石濤騰地跳起來，差點掀翻面前層層壘起的書本。全班人看了過來。

石濤憨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坐了下來，為剛剛的鬧劇感到不好意思，耳尖發熱，熱氣一路蔓延到脖頸，但他曬得黑，臉顯得不紅，反而不太能看出來。

方小圓沒有看見，看向講臺專心聽課。

02

石濤在鎮上一個普通高中上學， 中考以定向生的身份進來的，成績差得很，但離家近，一放學就樂呵呵地跑回家和發小玩兒。

方小圓就不一樣了，因為發燒導致中考失利才來了這所高中。家離得遠，住校，周末經常去鎮上采購生活用品。

可今天她有點頭熱，害怕發燒耽誤課程，隨口問了句舍友附近的診所在哪。舍友一摸她額頭，大叫：“頭這么燙！”然后就拉她去了老街的小診所。

趕巧，今天是小鎮上特有的節日，各個少數民族都來到老街祭祀。

老街宗祠多，走幾十步就有一家。鎮上的居民挑著扁擔進入宗祠，先是插上好幾根紫紅色粗壯的香，再點上黃色的小香插在鼎中，白煙裊裊，整條老街都是香燭的氣味。

再在祭臺前鋪一塊暗紅的麻布，穿上一件奇怪的寬松外衣，舉一根油亮的木頭，嘴里哼唱著方小圓聽不懂的歌謠， 邊唱邊跳，奇怪極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響，方小圓抬頭看過去，一頭黃色的醒獅就出現在路中央：一人舞頭，一人舞尾。

只見這頭獅子時不時洗須，舔身，隨后像玩累一般，瞇著眼睛打起盹來。鼓聲突然激烈，獅頭一歪，整只獅子騰地跳在半空中，金色的眼簾掀動，警惕地望向四周，面露兇光、步步緊逼街邊的路人，好像在問：“是不是你吵醒我？”

路人應是看過很多次，站在原地熟絡地大喊：“去去去！”獅子頓時委屈：“不是你??！”隨后又惡狠狠地問了好幾個人，點到為止， 這出戲就該換了。鼓聲漸歇，那邊的人通知：“下了！去吃飯！”

但是獅頭一轉，突然來到了方小圓面前， 著實把她嚇了一跳。獅頭歪頭歪腦看了她好一會兒，獅尾處卻竄出一個身穿黃衣的黝黑男生：“石頭，干嗎呢？推你也不動?！?/p>

石濤摘下頭上的獅頭，領口被汗水浸濕，脖子上的汗還在不停淌進衣服里。他再朝方小圓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圓兒，你咋來啦？”

男生也看到了方小圓，頂了頂石濤的肩膀，明知故問：“認識??？”石濤輕踢了下男生的小腿：“去吃飯！”

“看我不把你那份吃掉！”男生跳著躲開石濤的再一次進攻，蹦跳著跑遠了。

方小圓問：“原來你還會這個?！?/p>

“ 這個？ ” 石濤掂了掂獅頭， 不自在地用手撓了撓后腦勺，“從小練的，掙口飯吃。”

方小圓也不是個愛說話的，兩人一時沒了話，石濤就把獅頭往胸前攏了攏，說：“你要戴戴嗎？”

方小圓的頭腦因發燒轉得更慢了，疑惑的表情還沒露出，石濤就把獅頭虛懸在她的頭上。

石濤：“很好玩的。”

她看了眼獅頭竹編的內部，又想起石濤剛才靈活的步法，鬼使神差般雙手接過，扣在頭上。里頭還有一股竹子的清香，但是更多的是少年的汗味。

不知道是不是熏的，她的頭有點發暈，眼前突然模糊起來，整個人都向地上倒去。還好石濤反應快，扶住了她。三下五除二就把獅頭摘下，背著方小圓趕往附近的診所。

方小圓趴在石濤的背上，臉頰碰到了石濤瘦瘦的肩胛骨，脊背也咯得方小圓有點疼。平?？雌饋砀吒邏褖训娜?， 竟然這么瘦——她有點想吐，石濤跑得太顛人了。

石濤叫了兩聲：“到了，到了。”他用家鄉話大喊叔公，很快就從里頭走出個年過半百的胡子老爺爺，蒼老的手觸碰她的額頭……

后面的事方小圓沒什么印象了，唯一記得的，是石濤又背她回了學校，爬了足足六層樓，終于把她送回了女生宿舍。據舍友說，他的臉真是太黑了，要不是說話結巴，還真發現不了走進女生地盤的他害羞了。

03

方小圓想起舍友的話，暫時從語文老師的傳統文化中抽身，盯著石濤放在桌上的胳膊。兩秒，收回目光。

“好黑啊。”從小舞獅嘛，難免的。方小圓再一次盯起了石濤，這一次看的是石濤的側臉。

她在心里納悶，舍友怎么看出人家臉紅的？正納悶著，只見一種奇異的顏色出現在他黑黃的臉上，方小圓瞪大了眼睛，驚訝得說不出一句話。

石濤轉頭怒瞪她一眼，語氣稍弱：“看我干啥！”

方小圓搖搖頭，趕緊收回目光，盯著眼前的筆記本。她目光凝滯，想起班主任說的話，這次月考的倒數前十名就要喊家長。

她看了眼石濤， 寫了張紙條，扔到石濤面前，他扭捏地看了會兒方小圓，又小心翼翼地打開，之后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很快紙條就傳了回來，字跡潦草：請就請，反正下學期去打工了。字寫得極重，看起來用了很大的力氣，都快把紙戳破了，只有最后的“了”字，帶著一股“干脆就這樣吧”的感覺。

等到了下學期，石濤果真不來了。方小圓傻傻地坐在座位上守著，想著新學期班主任會不會換位置，同桌也要換的話……那等他來了再商量吧，看他是不是想和別人坐。

直到班上石濤的發小路過，他詫異地看了眼方小圓：“你不知道嗎？他想買個手機，接太多單了，不小心從樁上掉下來，雖然不太嚴重，但他老豆（爸）干脆帶他去湖南照顧了，好了就可以直接去打工?！?/p>

她哪會知道，她又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上學期他還在說，等他有了手機，一定要加她QQ……

上課鈴突然響了，她回過神來，在教室環顧一周，本想找個同桌，但還是坐回了原位，委屈地嘆了口氣。

04

白駒過隙，眨眼就要期中考試，石濤這個人也從方小圓腦海中漸漸淡出。

舍友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你不是挺喜歡舞獅的嘛，今天校慶，學校專門請來舞獅的，那鼓咚咚咚的響，像過年?！?/p>

方小圓心中升起了一絲期待，聽著舍友的絮叨，跟她一起來到操場，可來得太遲，鼓聲停了，人家也早走了。

方小圓頓時感覺心空落落的，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赡苁菗睦硐氲拇髮W考不上？還是說給自己太大壓力了？又或者……是沒有好好跟石濤告別？

眼淚頓時流了下來，舍友一時慌了，掏出在口袋里放皺的紙巾給她擦臉： “ 不就是看不了嘛，不至于哭吧？”方小圓搖搖頭。

鑼鼓聲突然響起，只見一只黃色獅子朝她們走來，只是走得有點奇怪，一拐一拐的。獅子停在方小圓面前，開始舞了起來，天光照在它的身上，一片片的金光閃爍。獅頭摘下，露出少年一張黝黑的臉，他不斷平息自己的呼吸，臉上一片閃耀的水光，朝著方小圓露出潔白的牙齒。

天光正好。

趙燕//摘自睡前故事板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