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有時我們這一輩子遇到一個好老師,比遇到好父母還幸運,史老師就是這樣一個好老師。當時他教4年級(1)班,班里有42個孩子,每個孩子都和他是好朋友??墒防蠋焹H僅32歲,腦癌就讓他在這個世界消失不見了。
史老師去世前,我們見了一面。史老師見面就和我握手,笑呵呵地說:“我先說聲謝謝,我死了以后,就麻煩你了。今天找你來是有件事情要當面和你說清楚?!蔽也恢朗切眠€是不笑好,估計表情一定特別詭異:“史老師您千萬別這樣客氣,有什么交代您盡管說。”
史老師還挺開心:“對!還真是個交代。我先和你說點遠的啊……咱們國家有兩件事情對孩子們,一直搞得很神秘,一個是性,一個就是死。其實,孩子是最有求知欲的,你越不告訴他,他越是想知道。我剛出院的時候我們班的同學都來看我,我說到死的時候,好幾個女孩子就哭起來。我問她們為什么哭,孩子們告訴我,是因為害怕死……”說到這兒,史老師停下來,休息了一分鐘,繼續說:“所以呢,我就想,在我的追悼會上開一個關于死亡的班會,就算是堂生死課吧。教具就是我,也是現成的。我已經和學校的領導申請,領導也都同意,也征求了學生家長的意見,有39個家長同意了。當然還有孩子們,都沒有問題。我已經讓同學們都去準備了,寫一首詩、寫幾句話,都行。不是寫給我,是寫給死神,班會的名字就叫‘死神,你好。怎么樣?有意思嗎?”史老師說完,身子往后,倚在床頭上,大口地喘氣,他的樣子讓我想到一條剛剛打撈上來的大魚,每一口呼吸都是生死的掙扎。
說真的,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弱弱地問:“史老師,您真的就不怕……不怕死嗎?”
他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怕。有時一想到不能照顧父母,不能陪著孩子長大,不能再和愛人一起生活,不能再去上課,不能看見可愛的學生們,我就難受。你說這是怕嗎?”
那次談話過了1個月左右,史老師就去世了。我給他穿上一身深藍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衣,沒有領帶,戴的是一條鮮紅的紅領巾,腳下穿著一雙黑色的布鞋。這些都是他提前和我說好的。我問史老師的愛人:“為什么要穿布鞋、戴紅領巾呢?”
史老師的愛人也是位老師,她平靜地回答我:“其實他平時上課也是穿著布鞋的,他說如果有下輩子,他希望還穿著布鞋給孩子們上課……戴紅領巾,是因為追悼會那天的主題班會,他也是其中重要的一員。所有參加班會的人都要戴紅領巾……”
史老師的追悼會是我見過最特殊的追悼會。30多個孩子,整整齊齊地站成一個方隊。他們都穿著校服,戴著紅領巾。兩個男同學舉著一個條幅,白色的條幅上寫著一行黑色的字:4年級(1)班主題班會——死神,你好。
每一個同學都上臺發了言。
有一個小胖子,胖胖的手拿著一張紙,因為緊張,手和紙都在抖,聲音也在抖,他大聲地朗讀:“死神,你好!我把我最親愛的老師和朋友交給你,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對待他。不要讓他受一點苦,他是為了我們所有的同學才累病的。他對我說過,不是希望我能取得多么好的成績,只是希望我可以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不低頭不放棄,頑強地戰勝困難。死神,所以我警告你!你不許欺負史老師,就算你欺負他也沒有用,他一定可以克服困難戰勝你!所以你還是和他做好朋友吧!”
還有一位女同學,慢吞吞地走了幾步,向史老師深深地鞠躬,然后轉過身,越說聲音越?。骸八郎瘢愫?!我不知道該和你說什么,我覺得我害怕你,我媽媽在我6歲的時候就死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F在又是史老師。死神,你為什么要讓他們都離開我,去你那里呢?請你告訴我,為什么你總是帶走我身邊對我最好的人?我也問史老師了,他說,困難是想讓我變得更堅強??墒?,可是我不想……變得堅強……我只想他們能在我身邊……”說著說著,孩子哭了。
一個男孩子寫了一首詩:“死神,你是不是有神經病???瞎乎乎的也不配個眼鏡!死神,你是不是整天沒事可做,閑得你難受啊?欺負我們地球人,開心找樂。我說死神,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傷人的??!死神,我不怕你啊。早晚我要去見你,和你決斗,和你評理。你給我等著,等著有一天我去找你啊!”
最可愛的是一個女孩子,眼睛很大,寫得也讓人難忘:“死神,親,你好!你別嚇唬我啊,聽說去你那里的人就沒有回來的,看起來你那里是沒有退貨的喲……我一想就知道,親,你最實在啦,好不好的你都要著。你這樣的神真不容易,你這一天要接多少單?。坎灰涯氵@小身子累壞了。從小我就聽說,死神可酷了,死神,你是神界的勞模嗎?好活兒都被別的神搶了,就把這個受累不討好的活兒給你了。說了半天,我就是希望,死神,你能不能對我們史老師好一點。他人很不錯喲,你如果對他好,我保證他會給你好評,給你點贊的……”
聽完孩子們的發言,我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為什么史老師和我說不舍得。離開這樣一群孩子,換作是我,我也會怕,會舍不得離開。史老師教出來的孩子,和史老師一樣,都讓我長時間地感動,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小小//摘自《白事會》,上海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