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詩人波德萊爾說過,從貓的眼睛里可以讀取時間。換一個角度看世界,一般人真的做不到。
前段日子,我因背部受傷,去了一家朋友推薦的按摩店。
那是一家很小的按摩店,據說只有三個按摩師。幫我按摩的是位女士,她四十多歲,是個盲人,小個頭兒,有點兒黑,眉毛中間有顆美人痣,五官輪廓清晰,人看起來很精神。我和她聊了起來。
她說她小時候生活在鄉下,母親生了八個孩子,其中七個都是女孩。九歲的時候,她發過一次高燒,沒有得到及時治療。鄉下嘛,家里女孩子本來就多,父母忙于生計管不過來。也可能是用藥不當導致的吧,好像是吃了一個獸醫開的藥后,眼睛就看不見了。她描述得那么輕松,好像在說著別人的一件往事,臉上還帶著一絲微微的笑。我問她恨不恨那個給她用藥的獸醫,她說不恨。我問她有沒有找那獸醫索賠過。她說,沒有!
沉默了片刻后,我又問她現在過得怎樣,好不好。她說很好。她結婚了,有兩個孩子,孩子也都很好,耳聰目明,很健康。說到孩子,她的臉上頓時浮現出驕傲的神情。她說她的孩子教會了她很多東西,給她講電視里的動畫片,給她讀書,讀他們在學校里學的課本。之后,她又補充了句:“雖然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但我的心是亮的。”
她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問她能不能說給我聽聽,一個人的心是怎樣亮的。她停了片刻,說:“你聽,這是情緒的聲音!”
還別說,這時候,恰好有一聲巨大的摔門聲,似乎帶著強烈的不滿情緒。她告訴我說:“你聽,這是帶著情緒在關門。”
我問:“你怎么知道的啊?”
她說:“按值班順序,這會兒不應該是我給你按摩,而是另外一個人。你來的時候,她不在,就讓我頂了上來。我們這里是不允許讓客人等候的,哪個技師不在,就叫下一個來頂替,她來了就只有往后排。”
“可這事不怨你啊,她為什么有這么大的情緒?”我好奇地問。
她說:“這情緒可能針對她自己,也可能針對我,這關門的聲音確實比較大。”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問:“除了情緒的聲音外,你一定還能聽出別的更多的聲音吧?”
她說:“是啊,一個人說話的時候,是他在說話還是情緒在說話,是他的認知在說話還是他的習慣在說話,這些我都能聽得出來。”

“哇,你好清明啊!你真是太棒了!”我好驚訝,感覺給我按摩的那雙手是如此充滿靈性,它們不再是一個盲人按摩女技師的手,而是一個大哲學家的手。
我說:“那你的心一定很清凈,永遠停留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
她說:“是啊,我一直都在一個清凈的地方,我在那個清凈的地方‘看’著所有事情的發生。這些事不管與我有無關系,我都不會用我的認知去參與,我不讓我的評判跟上,我只是站在我明白的地方就可以了。”
“你真是個高人!因為看不見,所以活得安逸。”我無限敬佩地給她豎了個大拇指。在我看來,雖然她是盲人,但絕對不是殘疾人,她只是個慣于走夜路的“明眼人”。
“那你一定生活得很開心、很幸福,對嗎?”我問。
她說:“我真的很開心。我每天下班,老公都會準時來接我,我們倆一起回家。回家后,我做飯給他們吃。”
“做飯?這個你也能行嗎?”我驚訝地問。
她說:“可以,我都知道油鹽醬醋放在哪個位置。”
“家里沒人幫你嗎?”我問。
她說:“我婆婆總想著幫我。原先是婆婆幫著做,可她年紀大了,不可能陪我們一輩子,我還有兩個孩子,我必須獨立!”
“呀!你真是太厲害了!”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不停地點頭,給她豎大拇指,心里涌出無限感慨。
墻上的自鳴鐘響了,提醒按摩時間已到,她正好打理完畢,然后站起,欠身,鞠躬,向我微笑道別。
門外,是來接她下班的老公。她老公一條腿殘了,開著一輛小小的電三輪。
她緩緩地走向三輪,坐上去,熟練地環住丈夫的腰。丈夫將手伸進衣兜,掏出一副墨鏡,罩住了她的眼。
電三輪開走了,緩緩地融入車水馬龍之中。不知怎么了,我的雙腳像扎了根似的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那一刻,我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幸福。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