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玲
四十二歲的麥花開始學(xué)習(xí)認字了。
從麥花開始學(xué)習(xí)認字那天起,田野的煩惱就來了——麥花不再包攬所有的家務(wù)活兒,動不動就要和田野分著干。田野心想,看來買豬那天她問我王小波是誰,我說王小波是她大爺,徹底傷她自尊了。
寒露過去幾天了,各家各戶的麥子基本播種完畢。早播的麥田已有青青之痕了,天地空曠而遼闊。
麥花站在地頭,看著地里剛鉆出土的麥苗,臉上充滿憧憬。這個忙碌了半輩子的女人,好像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可這幾天,她覺得生命竟然這樣美好。堂妹的話天天在她耳邊回響:“只要想學(xué),什么時候開始都不算晚!”這讓她全身涌動著青春的激情和活力。
麥花不會拼音,也不會查字典,自學(xué)很難。田野對她想學(xué)認字這事兒不屑一顧,還給她潑冷水,想讓她知難而退。可她偏不。
每年秋收時節(jié),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芝麻、大豆、玉米、棉花、花生等各種農(nóng)作物次第成熟。麥花忙完地里忙家里,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螞蟻,起早貪黑,沒明沒夜地把成熟的莊稼一點兒一點兒搬回家。田野幫不幫忙,麥花從不在意。她記得爺爺活著的時候常說:“有智吃智,無智吃力。”她不想讓田野干農(nóng)活兒,因為他是老師,是老師就要有老師的樣子。麥花喜歡田野那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所以忙得心甘情愿。田野也覺得自己不干活兒理所當(dāng)然。
地里只剩半畝紅薯了,等下了霜,把紅薯刨出來窖上,整個冬天都沒事,麥花就可以專心學(xué)認字了。
晚秋的天黑得早,六點不到夜影子就上來了。麥花背著一籃紅薯秧子回到家,發(fā)現(xiàn)田野還沒回來。她把紅薯秧子給豬扔食槽里一把,開始洗手做晚飯。
從半月前麥花提出分著干家務(wù),田野就開始早出晚歸。麥花知道,這個被她慣壞了的男人,明顯是在逃避。
天黑透了,田野才夾著書回來。他看麥花在燒火。苞谷芯子在爐膛里熊熊燃燒著,麥花手里拿著一張紙就著火光認字。田野嗤之以鼻,嘴里蹦出三個字:“神經(jīng)病。”說完轉(zhuǎn)身去了堂屋。
倆人吃了飯,麥花把碗一推說:“飯是我做的,你得刷鍋。”
“你真天天讓我干呀?”田野有點兒不耐煩,“我前天弄爛一個碗,昨天又打碎一個盤子,再刷幾天咱就得端著鍋吃飯了。”
“爛完了再買。”麥花果斷地說。
“你都多大了還認字?也不怕人家笑話!”
“誰笑話?以前村里還辦掃盲班哩。我非學(xué)不可,誰叫你看不起我!”麥花反駁道。
田野覺得理虧,央求道:“你就替我刷一次吧!”
“你就教我一回吧!”麥花學(xué)著田野的語氣說。
“那好,你天天刷,我天天教你。”
“我看這個主意不錯,你說話算話?”麥花問。
“算話!”田野心想,這樣你還是“家務(wù)總代理”,于是急忙說,“快刷去吧,干完了我教你。”
不大一會兒,麥花麻利地干完了所有家務(wù)。她恭恭敬敬地坐到田野面前,像個虔誠的信徒。
此時的田野神氣活現(xiàn),他端正姿勢,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得先行拜師禮。”
“咋行?”
“跪下,叩頭呀!”
麥花一聽,氣得把田野按在椅子上,撓他的胳肢窩。田野扭動著,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來,麥花才住手。
田野止住笑說:“開玩笑呢。快把你認的字拿來我看看。”
麥花遞給他一張紙。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人口手,上中下,山石田土,日月水火。
從那晚開始,田野當(dāng)上了麥花的老師。條件是,麥花依然包攬全部家務(wù)。
田野雖然不會干活兒,但他卻是縣里的優(yōu)秀教師。他利用“字開花”的方法,一天就教會麥花十個字。比如一個“日”字被圈在中間,周圍一圈箭頭指向四周由“日”引申出的字:早、旱、明、舊、時、晶、映、暉、曬、昔、陽。先教讀音,再講字義。第二天先復(fù)習(xí)舊的,再學(xué)新的。田野教得津津有味,麥花學(xué)得輕松愉快,一個星期竟然學(xué)了近百個字。
又一個星期過去,田野教會了麥花聲母、韻母、整體認讀音節(jié)等。
一個月過去了,麥花可以自己磕磕絆絆地讀《故事會》了。田野每天看著麥花學(xué)習(xí)之前洗手、靜心,然后認真讀寫,突然覺得她是這么可愛。以前咋沒發(fā)現(xiàn)呢?他暗暗欣賞起這個女人來,甚至對麥花二十年來無怨無悔的付出開始心存感恩了。于是,他就變著法兒地教。他把樹上、墻上、門上、花上、美人蕉葉子上……分別貼上相對應(yīng)的名字和拼音。麥花目力所及,皆可學(xué)習(xí)。她進步太快了。田野覺得麥花像一條游進了知識海洋的魚,快樂極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到了臘八。麥花給豬盛了一碗白米飯。看它大口大口地吞吃著,麥花心里隱隱作痛。這可憐的生命,你還能有幾天活頭兒呢?田野講的那個會做東坡肉的蘇學(xué)士,殺自己喂的豬會不會也覺得心疼?快放寒假了,田野早就給孩子去信說過年要殺豬,可這頭豬若能喂到明年端午節(jié),賣了夠給孩子們交學(xué)費的。
夜深了,麥花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田野說:“你今天有心事?”
“不忍心殺豬。”
“咱喂的是真東西,豬肉好吃。就是明年賣了,人家還是殺它。”
“就讓它再多活幾個月吧!”麥花說著,聲音有點兒哽咽了。
“孩子們過年等著吃東坡肉呢!”
“咱買石頭家的豬肉呀,他家喂的也是真東西。”麥花在黑暗中看著田野。
田野把麥花摟在懷里說:“行,誰喂的誰當(dāng)家。你明天給孩子們寫封信試試,給他們個驚喜。你這段時間學(xué)的字,寫簡單的信不成問題了。從明天晚上開始,你邊閱讀邊認字,自己去認識王小波是誰吧。”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