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成文婢

王若冰

周日，圍坐在餐桌前，母親又忍不住說：“隔壁你周阿姨又添了個大孫子，她兒子還不到30歲呢。你看人家這命……”說罷，又是一聲悠長的嘆息。那余音，一直鉆進他的內(nèi)心。

窗外，秋意漸濃，綠葉轉(zhuǎn)紅，攪動著他的思緒。為什么每談到自己的婚姻大事，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呢？

他們經(jīng)常一起相對而坐，談古論今，探討各自讀完某本書的感受。從《詩經(jīng)》到宋詞，從《紅樓夢》到《聊齋志異》，從諾貝爾文學獎到茅盾文學獎的獲獎作品，她無一不曉。夏日黃昏與冬日清冷的午后，都是他們最喜歡的時光。

他們在同一所大學工作，他是院里最年輕的文學系教授，她則工作在圖書館。他們看起來像戀人，卻從來不是戀人。

周日，他們相約爬香山。分手時，她從包里拿出那本《聊齋志異》說：“書我看完了，謝謝你?！?/p>

他沒在意，她就放在了后車座上。于是，聊天的內(nèi)容又轉(zhuǎn)移到了《聊齋志異》上。待送她到樓下，看著她上了樓，他順手翻了一下書，居然在《呂無病》那一篇中夾著一個書簽，正好蓋著這樣一段文字：“適陰雨晝臥，室無人，忽見復室簾下，露婦人足，疑而問之……妾小字無病。從父客遷，早離顧復。慕公子世家名士，愿為康成文婢?！?/p>

“康成文婢？”他不自主地念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來，這已經(jīng)是她第二次跟他借有關“康成文婢”的書了。當時，他還問：“你可是在圖書館上班??！”她則說：“我要看一下不同的版本?！?/p>

樓上，屬于她的那扇窗亮起燈光，他轉(zhuǎn)身離去。往日，他從不會等看到她窗口的光才離去，每次都是她一下車，他就立刻掉轉(zhuǎn)車頭，沒有一絲猶豫。在他心里，甚至多次有過這樣的念頭：她那樣的容顏，即使歹人遇到了都會轉(zhuǎn)身離去。想時，他還自顧笑出了聲。笑過后，他又升起幾絲后悔，覺得自己竟然如此看她，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每次看到她，他都會在心里感嘆：這女子從后邊看，是迷死人的天使，可看到她的面容時，內(nèi)心總會禁不住打戰(zhàn)。還記得他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她時，就是這種反應。她長著一張巴掌大的臉，細細的眼睛，鼻子兩邊長著幾顆青春痘。有人經(jīng)常在背后議論，說她一肚子的學問，只是那相貌著實對不起觀眾。她有時候聽見了，也不反駁，依舊淡淡一笑。有人勸說：“現(xiàn)在的整容手術那么發(fā)達，要不，你也去做個整容吧！”她看似坦然地說：“相貌是父母所賜，又何必在自己臉上動刀子呢！”

人們也只能尷尬地笑笑。

他一開始對她也有些抵觸，可通過幾次簡單的交流，他了解到，她的學識和修養(yǎng)與她的臉蛋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人。那時，他總在不經(jīng)意間想：就算她沒有綺年玉貌，哪怕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張普通的面容也好。

工作上順利了，他的個人情感問題卻波折不斷。父母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催婚成了他們的日常工作。他內(nèi)心深處卻總在斗爭：父母重要，真愛更重要。找一個有思想有內(nèi)涵的女子而彼此恰好又情投意合，那才是人生之幸。

那一日，他的眼前時不時就能閃現(xiàn)出她的身影與她那張臉，他有點兒心神不定。就在此時，接到了她的電話，她的聲音柔和中帶著她那特有的淡淡的傷感。

他手里握著電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么，她卻很大方地說：“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好的，你告訴我地址?！?/p>

說是吃飯，其實是一個很優(yōu)雅的咖啡廳。他到時，她已經(jīng)坐在靠窗口的位置，慢悠悠地品著咖啡。見他來，她依舊淡淡一笑。她穿著一條中式真絲連衣裙，白底上散落著青灰色的山水畫，那份典雅就在他的眼前跳躍、奔騰。她雖沒有俏麗的面容，但選擇的衣服卻總有優(yōu)雅獨特的氣質(zhì)。

音樂輕繞，咖啡的香味彌漫。

她的臉上始終罩著一絲淡淡的哀愁。但是，他們彼此都感到了相談的快樂。他的心中蕩過一絲久違的激動。身邊每天都來往著形形色色的人，但是能說到一起的卻難遇到。他時常看到那些靚麗的女子，除了一張精致的臉蛋外，朱紅的唇間吐不出幾句雅致的話來。

那些年，他曾經(jīng)陸續(xù)地談過幾次戀愛，每一次都無果而終。他對她并不避諱自己的每一段戀情，當然亦包括每一次的失敗。

秋風打落葉，時光吹寒涼。

走出咖啡廳，她突然說：“我準備辭職，到別的地方去，今天是跟你告別的。在這個城市，你是我唯一可以相談的朋友，你給我?guī)磉^很多的快樂。我……很感謝你……”

“你……要辭職？去哪里？”

他愣愣地看著她。

“我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精彩都是給漂亮女人準備的……再說，在這個城市，我本就是過客?！?/p>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燈火闌珊的街頭。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一點兒影子時，他依舊向她遠去的方向張望。

那晚，他輾轉(zhuǎn)難眠。

第二天，他早早地進了辦公室，放下東西就奔到圖書館。她已經(jīng)開了門，正在整理東西。他走上前去，望著她問：“你，可以不走嗎？”

她抬頭，臉上依舊是那種淡淡的憂傷，問：“理由呢？”

他說：“你真的需要問嗎？”

她答：“吾慕君風流倜儻久矣，愿為‘康成文婢’！”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