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兒子單名一個“ 放” 字,還在他1 歲的時候,我和他的父親便離異了,他的戶口辦回杭州以后,就一直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我每年只能在回杭州探親的日子里去看望他。每一次見到他,總覺得他開口叫媽媽,實在叫得很勉強,例行公事似的,淡漠得可有可無。
兒子的童年過得不快樂,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心事重重,形孤影單。學習成績也總是中等偏下,而我遠在北國,身為母親卻無法給予他更多的補償——經(jīng)常寫一些不著邊際的信給他。而兒子寫給我的回信,每一封都大同小異,檢討加保證,惜墨如金卻是空洞無物。為了讓他了解外面的世界,暑假帶他去哈爾濱、北戴河、北京長城頤和園,他睜大了眼睛東游西逛,仍是無動于衷。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你為什么從來不提問呢?難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嗎?”兒子皺一皺眉頭回答:“愚蠢的人才提問。”此話令我瞠目結(jié)舌。我開始覺得兒子的心像是一粒封閉的蠶繭,不愿意輕易向人敞開。
到了高中時期,兒子像許多年輕人一樣,迷上了流行歌曲。突然就有那么一天,我們知道他竟然會唱好多好聽的歌,有幾首模仿得同磁帶上的歌星不相上下。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欣喜若狂,我想一個人只要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會產(chǎn)生學習的動力,于是對他大加鼓勵,又是買錄音磁帶又是找老師。我說你應該從學習簡譜開始,然后學五線譜,然后自己作詞作曲,然后,只唱自己的歌。聽到這里,兒子的眼神茫然無措,繼而便暗無天日也。
為了學習簡譜,我和他之間發(fā)生過多次爭執(zhí),他學得漫不經(jīng)心一無長進,氣得我曾狠狠把歌本甩在地上,而他卻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很富哲理的話:“我唱歌本是為了高興,你讓我學得這么苦,那我唱歌還有什么意思呢?”噎得我啞口無言。
從兒子十七八歲到二十一二歲這段時間,我們母子間相處得十分艱難。他希望擺脫家長的約束,自己去面對生活,但他又缺乏足夠的自信和經(jīng)驗,缺少能力和基礎知識,因此,挫折和壓力使他煩躁,生性的善良和膽怯又令他迷惘。
終于有一天,在我失去了耐心,激烈批評他不夠努力之后,他吐出了心里一直耿耿于懷的那句話:“如果……如果不是因為父母在我那么小的時候就分手,我不會是這樣……”
這句話很深地刺傷了我。盡管他早已對母親的重新選擇表示過充分的理解,盡管他喜歡他的繼父并與繼父的關(guān)系一向很好——但他的潛意識中卻堅持認為父母離異是自己不快樂的根源,他無法解釋和消除這種怨恨。但他畢竟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當他啟開這扇銹鎖多年、沉重的心門之縫時,他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以后日子里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使我們雙方都變得心平氣和。我們都在盡力學會互相原諒和尊重。我想兒子是需要改換一下環(huán)境了。我得把他“放”出去,放他單飛。
恰好不久后就有了一個去日本學習語言的機會,兩年后若是日語通過考試,可以再升入日本的大學。兒子得知這個消息,躍躍欲試地開始學習日語,然后勇敢地登上飛機東渡扶桑,開始了他求學的生涯。那年他22 歲,命運向他“發(fā)放”了一張只許向前不許后退的通行證。
兩年中來自日本的平安家書,報告著上學打工千篇一律的日子,仍是他幼時寫信例行公事一般的習性,而你作為父母極想知道的諸如飲食、身體、功課,包括地震,卻只字不提。聽人說他撿拾了一臺廢棄的音響,無論多忙,每晚依然很瀟灑很專注地欣賞著那些流行的磁帶。兩年中竟然安之若素地始終服務于一家快餐公司,打工掙錢交學費養(yǎng)活自己還略有節(jié)余。偶爾得知那日本老板似乎很與他平起平坐,常在工作結(jié)束后請他喝上一杯啤酒。后來兒子講到這一點便眉飛色舞,他說他感到自己已是個成年人,就是在到了日本以后。
兩年以后兒子突然表示不想再考大學,而要回國工作。回國后的兒子,從外表上看,仍是瘦弱纖細的,但以前總是悶悶低著的頭,如今卻高高地揚了起來,以前常萎靡不振的腰板如今挺得筆直,臉上開始有了一種自信的光澤。我隱隱地覺得,他的內(nèi)心已發(fā)生了我看不見的變化。
作為旅游城市的杭州,亟需日語導游和接待人員。兩個月以后,他在沒有征求家人意見的情況下,自作主張報名去一家新開張的娛樂城應聘。他居然被錄取了,然后很快升為領(lǐng)班。我知道這個消息時目瞪口呆,我想對他說,我把你送到日本去可不是為了讓你回來當領(lǐng)班。但我什么也沒有說。我得尊重他自己的選擇,面對一個長大了的兒子,我只能“放”任自流了。
又過了幾個月,他告訴我,他將要到一家杭州的日資企業(yè)去當翻譯了。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他曾經(jīng)多次在娛樂城接待過的客人。那老板發(fā)現(xiàn)他的日語講得不錯,人又誠實可靠,就以比他原先高一倍的工資,把他“挖”了過去。在公司他很快就由翻譯兼任副經(jīng)理,然后買了一大堆企業(yè)管理方面的書籍,開始自學并實踐企業(yè)管理工作。
我終于不得不開始相信兒子已同去日本之前判若兩人。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其實一直懷疑著他的努力程度,甚至懷疑他的能力,他在媽媽眼中始終是幼時那個得過且過的懶孩子。當我們過多地擔憂并停留在孩子的弱點上時,他已悄悄邁過溝坎昂然起步。我忽然恍悟他學習日語的方法,沒準就是得益于他最迷戀的流行歌曲。這真是無心插柳、種瓜得豆的一種幽默了。
在這家日資公司的一年多里,兒子繼續(xù)以驚人的速度變化發(fā)展著。他用來唱流行歌曲的嗓音,從每周的電話里傳過來,顯然變得從容沉穩(wěn)、有條有理,像一個成年的男子,把我當成了他的同事,討論著公司的事情。如今歲月和時間終于使他長成一棵獨立的小樹,當我與他并肩而立之時,他不再是我的兒子,而是我們親密的朋友。
然而,有意思的是,當我們開始為他感到欣慰的時候,他卻開始對自己不滿意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有的日語能力無法適應日后更重要的工作,他需要學習現(xiàn)代管理知識,需要提高日語書寫水平,需要到更廣闊的天地去強化訓練自己。他做出了一個令我們?nèi)叶际殖泽@的決定:放棄目前報酬還算優(yōu)厚的工作,報考日本的經(jīng)濟專門學校,再次東渡日本艱苦求學。
驚奇之后更多的是欣喜——兒子終于從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學習上進的愿望。一個人只要大步上路,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
短短的3 個月中, 他獨自辦好了所有的手續(xù),一路綠燈,順利成行。
他離開公司前,工人們主動請他喝酒為他送行,說了許多以前被他管理著的時候不曾說過的真心話,他說那一晚比第二天老板請他喝酒更開心。
春寒料峭的4 月, 我曾專程回杭州為他送行。一個晴朗的夜晚,我和他騎車到白堤去散步。在波光粼粼的湖邊上,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媽媽,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你都把它忘了吧,我想,那時我還是孩子……”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也許我應該知道。
“其實……其實,我早就明白了,你是在離婚以后才真正成為我的媽媽的。我會像你一樣,靠自己去奮斗。也謝謝你后來又給了我一個好爸爸。”
那天晚上彎彎的月牙朦朦朧朧,我卻從未見過那么明亮美麗的月色。
當我寫完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兒子乘坐的飛機也許正降落在東京機場。這是他又一次“放飛”了。
(米粒摘自 《回憶找到我》,長江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陳卓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