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新小說派代表人物安妮·埃爾諾用“無人稱自傳”的方式,書寫一代人的共同回憶。
2000年,除了焰火和一種通常的都市欣快癥之外,沒有任何值得記載的東西。我們很失望,第三個千年就從這里開始了。
沒有任何改變,只是用數字2代替1這件怪事,往往使人在支票下面寫日期時出現筆誤。在這個像往常一樣暖和多雨的冬季里,回想起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歐盟法令”,“信息領域里新企業的增加”,人們非但沒有期待的熱情,反而有一種憂傷。
新世紀來到后幾個月,富人的飛機墜毀在戈內斯(指2000年法國協和客機空難),很快就從記憶中消失,與戴高樂的時代會合了。一個冷漠的矮個子男人,懷著難以識破的野心,有個聽過一次就容易發音的名字,普京取代了酒鬼葉利欽,并且許諾“直到茅坑里都支持車臣”。俄羅斯不再帶來希望和恐懼,除了一種無盡的憂傷之外沒有別的。它退出了我們的想象力——美國人不顧我們的意愿取而代之,猶如一棵巨大的樹木把樹枝伸到了地球的表面。
他們越來越用自己的道德說教,用股東和退休金、他們對地球的污染和對我們奶酪的反感來刺激我們。為了表示他們以武器和經濟為基礎的優勢所固有的貧乏,一個通常用來給他們下定義的詞匯是“盛氣凌人”。一些除了石油和美元之外沒有理想的征服者。他們的價值和原則——只相信自己——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希望,所以我們夢想著“另一個世界”。
一年后,某種無法相信的事情——正如后來的一部影片所表現的那樣,我們看到時任美國總統喬治·布什,當有人在他耳邊把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那樣沒有反應——也沒有思想和感覺,只是盯著電視屏幕看了又看,美國紐約曼哈頓的雙塔先后倒塌(指美國“9·11恐怖襲擊事件”),在這個9月的下午——這是紐約的上午,對于我們法國人來說卻永遠會是下午——似乎畫面由于看得過多而變成現實了。我們無法擺脫這種驚愕,并且通過電腦與盡可能多的人分享。
各種說法和分析紛至沓來。事件的本來面目正在消失。我們不聽《世界報》發出的“我們都是美國人”的宣言。世界的面貌一下子翻了個個兒。我們后悔相信美國是不可戰勝的,報復了這種錯覺。我們記得另一個9月11日和對智利總統阿連德的謀殺。某種事情需要付出代價。接著是同情和考慮后果的時候了。重要的是說明我們是在什么地方、通過誰或者通過什么、怎樣得知對雙塔的攻擊的。當天沒有得知這個消息的人極為罕見,他們會覺得錯過了一個與世界上其他人約會的地點。
于是每個人都在回想在第一架飛機撞上世貿中心塔樓、一些夫婦互相拉著手往下跳的那一刻自己正在做什么。兩者之間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在自己活著的同時有5000個人即將死去,但他們在死前一刻鐘還一無所知。我們在回想著,我是在牙醫那里,在路上,在家里看書。在這種對現狀的驚愕中,我們理解了人們在世界上的分離,以及我們同樣不可靠的聯系。在法國奧賽博物館里注視凡·高的一幅畫的時候,我們對此刻發生在美國曼哈頓的事情一無所知,我們對自身死亡的時刻一無所知。不過,在日子毫無意義的流逝之中,這個同時包括世貿中心被炸毀的雙塔和應約在看牙醫或者對一輛汽車進行技術檢查的時刻被保留下來了。
9月11日推后了迄今為止陪伴我們的所有日期。與我們說過“在奧斯威辛之后”一樣,我們說著“9月11日之后”,一個唯一的日子。由此開始了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時代也世界化了。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悠悠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