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造辦處是清代制造皇家御用品的專門機構,于康熙年間成立,營運至1924年。造辦處與皇室的起居息息相關,除制造、修繕、收藏御用品外,還參與裝修陳設、地圖繪制、兵工制造、貢品收發、罰沒處置以及洋人管理等事宜,是宮中具有實權的特殊機構。
改造造辦處
在雍正帝持續關注下,造辦處機制在他短暫但關鍵的統治期內得以合理優化。他在登基之初,便建立起一套管控物料和信息的流程,并設立檔案系統。至18世紀中葉,一套由他制定的運作程序涉及六房,每個房附特定職能并留檔。皇帝頒發需成造的器物種類和數量的旨意,先傳達至活計房,再轉到特定的作坊。算檔房預估器物大小和數量,在錢糧庫從庫中發放必要物料和銀兩前,換算出物料和匠銀支出。督催房確保活計進度按時完成,而匯總房在監督完成后,核查所有賬冊。至年末,賬冊會送到檔房保管。活計房檔案中的條目,通常記:“某月某日,(皇上)傳旨:著做……”
整個制造、物流供應和記錄的龐大系統運行,都是圍繞皇帝的個人需求和興趣而展開、核查和相互監督,在具有成本效益和時間效益的前提下,保證器物的制作品質和數量。
雍正更擴大造辦處的管理級別,加強每個作坊的匠役招募和監管。有康熙將管理造辦處全權委托一位皇子的先例在前,雍正也委任怡親王(胤祥)、莊親王(胤祿)為造辦處監理制造和管理大臣,直接向他匯報。造辦處官員的官銜或借用自(平行于)常規官署,或吸收前人再發明。隨著工作量增大,數年后又增加新職位。這個由康熙初設的架構,經雍正合理優化、乾隆再擴大,至清朝末年仍持續運作,與京外第一級衙門相平行。
雍正還建立了一支與之配套的宦官隊伍。太監通常作為傳達皇帝旨意或進呈庫房器物的角色出現,也負責宮外招募匠人之事。因此,技術知識的管理者從明廷的太監,轉移到清代的親王、包衣、旗人匠役。
每個作坊由拜唐阿(知事)和催領(從匠役提拔并會親自處理、成造)帶領。雍正朝的造辦處有匠役數百名,主要源自兩種渠道,各有特定的招募程序和資格評定:每隔幾年,一批(數十名)隸屬上三旗的兵丁和包衣青年,可進入造辦處當學徒或“學手小匠”;訓練完成后,他們成為“家內匠役”或“家匠”,也稱“食銀匠”。從全國各地私營作坊招募的匠人,統稱“招募匠”或“外雇匠”,用于填補臨時空缺,少數杰出者也可轉為“食銀匠”。招募匠時常被帶入宮內,專門去培訓家內匠役。
依托于這個創新體制,全國各行業最頂尖的匠人成為朝野之間手工藝交流的管道,推動宮廷和民間的手工藝與制造業在清代早中期的發展。即使有“家內”和“外雇”之別,表明了以皇上為中心,但這個體制的關鍵在于吸收分散全國的工匠骨干,尤其是來自南方發達地區者。
作坊每日運作仍不免面臨各項挑戰。怡親王接掌上任之初,于雍正元年(1723)正月頒發一條諭令,要求各作坊的拜唐阿各盡職分,若發現工匠有“遲來、早散、懶惰、蠡猾、肆行爭斗、喧嘩高聲、不遵禮法”,應該重罰。拜唐阿不許擅自私責匠役,“假借公務以忌私仇”。
然而,雍正五年至七年(1727—1729),雍正仍發現匠役完成應做活計后,多有曠閑,命他們去多做活計以備用。偷盜問題亦持續發生,尤其是怡親王于雍正八年(1730)病逝之后。例如,曾有一名外招鐵匠在雍正九年(1731)被發現偷鐵14斤(此處的“斤”為雍正時期計量單位,與今日有差異,以下皆同)。雍正十一年(1733),皇帝聽聞總管太監支使或強迫匠役仿造官窯并向外銷售,對擅自傳做活計亦不奏明的現象嚴加申飭。這損害到皇帝利益,卻進一步增強了宮廷與民間在技藝和品味上的互動。
內廷樣式的締造者
盡管經雍正改造后的造辦處不斷出現紀律性問題,但是雍正孜孜不倦地對作坊的藝術和物料資源實行管控,靠對每一件活計質量的嚴格要求,打造出了留下他個人烙印的新內廷恭造之式。幾乎設計和生產的每項步驟,未經皇帝允許,皆不得實行。他會責罰拜唐阿,申飭匠役:他在檢視賞賜用的100件新制玻璃鼻煙壺時,發現其中41件款式“甚俗,不好!可惜材料!”要求重做他認為“俗/俗氣”“蠢”的樣式,希望能提升到“秀氣”“精細”“文雅”“再玲瓏些”的程度。
一次雍正不滿發怒后,怡親王下諭:“有奉上諭夸過好的留下樣子,或交出著做的活內存下的樣。”因之前呈進樣式甚不好,硯作的郎中被命呈看先前做過的硯樣及舊存好樣。
除按“文雅”或“玲瓏”帶主觀色彩的形容詞去改進一件器物的整體觀感外,雍正同樣會憑借自身對物料和制作技法的知識,對工藝流程做具體指示。怡親王曾交進一塊重14斤8兩的朱砂,雍正傳旨:“將皮子起下來做幾錠墨看,做時不可對(兌)銀朱,純用朱砂。”皇上每日用朱墨批閱奏折,但在此例子中,雍正對技術的熟悉程度非同一般,或與他個人喜好煉丹有關。隨著他逐步了解內廷作坊的技術限制和個別工匠的特點后,旨意更為具體。
雍正精力無窮、關注細節、嗜好嚴密監控,有時甚至會過度干預。他曾命人將供奉在景山東門內廟里的汞金(即鎏金)騎馬關帝像,照其樣再造一尊。在隨后兩個月內,雍正前后下旨撥改了4次蠟樣,關帝的臉、腿、馬鬃、從神頭盔都反復修改。皇帝的關注細致入微,連關帝腰帶的松緊、身背后的衣褶也不放過。
雍正傳旨活計之初,通常心中只有一個抽象概念,唯有檢視匠役制作的樣時,才逐步明確偏好和修改方向。在看到實物之前,他是無法確定自己喜歡與否的。皇上和工匠在地位和權力上存在巨大鴻溝,但兩者是內廷樣式的共同締造者。
匠役竊取物料和仿冒官器,不僅有損雍正的經濟利益,而且對構建一個獨特且專屬皇上的內廷樣式也很不利。雍正三年(1725),怡親王呈進象牙和黃銅制的搶風帽架兩份,皇帝傳旨:“它們只許里邊做”,并警告如有照此樣“傳與外人知道”,將稽查緣由,從重治罪。問題是,雍正作坊機制的成功發展,是建立在宮廷內外匠人不斷技術交流和融合的基礎上。也正因此,他要嚴格界定“內外”之別,實不乏矛盾,甚至是無法徹底實行的。
登基5年后,雍正意識到內廷樣式是需要與時俱進的;要不斷創新,就不得不參照累積下來的傳統做法。他抱怨從前造辦處所造的活計好的雖少,但仍是內廷恭造式樣;近來雖甚巧妙,但做工大有外造之氣。他的言外之意是,巧妙做工實際上多來自宮外作坊,而家內匠役則需迎頭趕上。為重申“內廷恭造式樣”和“外造之氣”之間的差異,雍正命作坊以實物或紙稿形式留樣,以便匠人日后可細心研究、照樣制作。承平日久,全國工藝品市場生機勃勃,技藝精益求精,珍品層出不窮。雍正敏銳地意識到家內匠役與來自南邊作坊的能工巧匠之間的競爭關系,從其口吻能察覺到幾分戒心。
雍正之所以希望通過留樣來“保存”清宮文物的皇家風格,是因為他擔心匠役的知識和技藝會衰退,以及內廷樣式會被稀釋。他深切認識到皇家風格只能具體表現,是難以抽象化的。清初的內廷樣式不是“文雅”和“精細”等空泛形容詞建構,而是通過造辦處匠役心、手、眼并用打造出來的大小器物逐件建立起來。在雍正的觀念中,內廷樣式是通過比較而非孤立而存。一件器物之所以是“內造之式”,是因為它區別于宮外作坊。正是“風格即區別”的認識驅使著清初帝王去無窮盡地追求新材料和新技術。
(摘自商務印書館《硯史:清初社會的工匠與士人》)(圖注:造辦處最早設于養心殿內;造辦處從蘇州招募捏像人捏制的泥塑雍正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