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7年7月8日凌晨,天色未明,我在北平城南西河沿的公寓臥房中,被住在同室的四家兄俊杰叫醒,同時被叫醒的還有舍侄昌國。大家兄及大嫂則住在另一間房內。四家兄是北京憲兵軍官學校出身,是軍人。他叫醒我們后說,聽吧,城南的炮聲隆隆,不像是演習,難道出了什么大問題?我們傾耳凝聽,果然有不斷的隆隆炮聲,隱隱約約地震蕩在耳際。記不清炮聲響了多久,我們卻又在朦朧中進入了睡鄉。
早晨進食時,大家還在談起凌晨的炮聲。大家兄雖有朋友在報社,但公寓中既無電話設備,也摸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認為可能是日本兵大規模的實彈演習而已。
中午,我從北海公園旁的國立北平圖書館走出來,打算回住處和家人共進午餐,哪知一出館址,街頭上報童在飛跑,大聲呼叫“號外,號外”。我急忙買來一看,不禁全身有如觸電一般。原來凌晨的隆隆炮聲,不是日軍的演習,而是中日兩軍在盧溝橋畔宛平縣城的戰斗之聲,中日兩軍正式大打起來了!
在又驚又急的情緒中,我搭乘有軌電車趕回了前門。街上賣號外的報童還在呼叫,人們三五成群,在搶著買,在交頭接耳,神情都很緊張。我趕了回去,和家人談論著。號外上的簡要報道是:
七月七日深夜十一時四十分前后,在永定河一帶演習中的日本華北駐屯軍的第一聯隊第三大隊第八中隊(等于中國軍隊的旅、團、營建制),聲稱受到盧溝橋北面龍王廟方面射來十幾發步槍實彈;又再聲稱中隊集合點名時發現少了一名士兵。該大隊長一木清直少佐(少校)立即報告駐在北平市內東交民巷兵營中的聯隊長牟田口廉也大佐(上校)。
該中隊報告說失蹤士兵已被中國駐軍帶進宛平城內,于是奉命徑趨宛平城,要求進城搜查。經我拒絕后,日軍發炮進攻宛平城,我軍為了自衛,予以還擊;事態還在交涉中。
原來在盧溝橋一帶駐守和演習的中日兩軍,雖然兵力不多,但彼此犬牙交錯,相互對峙,隨時隨地都成為敵對態勢。但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奉到命令,不準擅自先行開槍,除非受到實彈攻擊。
同時,位于盧溝橋畔的宛平縣城,是我國專員公署的所在地,也是第二十九軍所屬的吉星文團金振中營的團營部所在地。當時王冷齋專員和吉團長、金營長一面緊閉城門,在城樓上和日軍官長口頭交涉抗拒;一面即向在市內的第二十九軍副軍長兼北平市長秦德純緊急報告,并請示對策。
那時期,適逢宋哲元將軍正在故鄉山東省樂陵縣作短期休養。冀察政委會和第二十九軍的一切公事,由秦德純將軍代行。
秦將軍接到報告后,立即召集所屬第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等緊急會商,然后下達一道緊急命令給吉星文團長。訓令說,日本駐屯軍在我國土上演習,事先未得我方同意,已屬違犯國際公法;今又借口士兵失蹤,欲強入我國縣治搜查,更屬荒謬無理,所以應予嚴拒,不準開城。如日軍有武力進犯,我即應加以抵抗。同時,秦更下令給駐防宛平一帶的第三十七師,要他們立即進入應戰準備。
宛平城戰斗一起,當時還是局部性的,誰也不曾料到那便是中日戰爭的序幕、導火線。
據我當時出去采訪(作者時任成都《華西日報》駐北平記者)的印象,北平市內,一般說來,緊張中又有驚惶表情的,應該是老百姓。但緊張中而有興奮表情的,應該是各大學的學生們。據我的同鄉學友所告,北京大學、輔仁大學和師范大學等校內,學生們已經高興得不去上課,并立即籌組前線慰勞隊,正在募款購買香煙、餅干、毛巾等,要出城去慰勞宛平城和盧溝橋一帶的第二十九軍官兵們。
新聞界第二天所發表的社論,無不主張對日本采取抵抗行動,絕不能再行忍辱退讓。
追溯淵源,日本的華北駐屯軍起自清末被八國聯軍戰敗后,由清廷向各國締結的《北京條約》(亦稱《辛丑條約》)。其中一條規定,由各國派兵駐守從山海關、秦皇島沿北寧鐵路,一直到北京城內東交民巷使館區,確保各國本身的運輸和使領館及日僑的安全。當時由各國的使領團設置軍事委員會,商定:各國派駐兵力,美國最少,僅100名;日本最多,占400名。
可是民國建立后,特別是在民國二十年(1931)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占領我東北三省,以后不斷內侵入山海關,續占熱河,繼攻長城各口和綏遠省境,歷次不斷向我國要求增加華北駐屯軍,借口是保護日本商業利益和在北平使領館址及僑民的安全。強行增加的兵力,在事變前已有4個混成旅的番號,包括騎兵、炮兵、戰車、航空隊等共一萬人上下,以北平、天津和通縣三大據點為其駐防地帶。其他在熱河省內的偽蒙軍隊約4萬人,以及漢奸殷汝耕在通縣等22縣的偽保安隊共約1.7萬人。
反觀我國的兵力。1935年所謂的《何梅協定》后,原駐防河北省會保定一帶的兩個中央軍的精銳部隊——黃杰中將的第二師,及關麟征中將的第二十五師及第五十一軍于學忠(時任河北省主席)部第一一八師,已被迫撤出河北省境移駐河南省內。宋哲元的第二十九軍,包括4個步兵師,分別駐守河北和察哈爾兩?。厚T治安的第三十七師,駐防北平、南苑、西苑、豐臺和保定一帶;張自忠的第三十八師,駐防天津、大沽、滄縣和廊坊一帶;劉汝明的第一四三師,駐防張家口、張北縣、懷來縣、涿鹿縣和蔚縣一帶;趙登禹的第一三二師,駐防河北省南部大名、河間一帶。冀察兩省處在國防最前線,4個師兵力實在非常單薄。
第二十九軍的每一個師為一萬人上下,其裝備在國軍僅能算中等程度。據我親眼見過的第二十九軍,每師不過擁有少數迫擊炮、小口徑山炮,每一班有輕機槍一挺,每一排有重機槍一挺。每個士兵除了步槍一支、手榴彈兩枚外,最特別的是各人背上有一口大刀,上面還系有紅綢大繡球一個。
在過去長城各口的戰役中,第二十九軍的大刀隊是名震中外的。從前中國的軍隊,尤其是中央軍以外的地方部隊,都講求國術。第二十九軍的士兵在平常訓練時,除了射擊、劈刺等基本術科外,最重要的還有大刀的砍殺。
大刀敢死隊有一種特技,他們可以懷抱大刀,沿著山坡滾身而下,到了敵人陣前,躲過封鎖的機槍火網,一躍而起,把敵人砍得落花流水,措手不及。
日本兵最迷信,除了腰纏“武運長久”旭日旗外,還裹著出征時親友織送的“千人針”,說是不會戰死。他們又迷信,如果在戰場上給槍炮彈打死,還可以超生轉世為人,如果被大刀砍下了腦袋,那不但是恥辱,而且永世不得超生。據說是受了日本佛教的影響所致,所以日本兵曾經被第二十九軍的大刀隊嚇得魂飛魄散,聞而喪膽。此所以在抗戰期中,曾流行過一首名為《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抗戰歌曲。
再說到事變后,中日在北平地方上,和中國南京、日本東京,都有過交涉。中國已有全面抗戰決心,絕不退讓,為了萬全,中央政府立即抽調4個師的兵力,開進河北增援第二十九軍。
日本方面早已抱定全面侵略的決策,所以一面向冀察當局表示愿將沖突事件作為地方事件和平解決,但同時急從偽滿境內增派3個師團的兵力,投入平津作戰。只就兵員人數言,中國一個師(屬于甲種師的編制)不過一萬人上下,而日本的一個師團則有兩萬人上下。再比較裝備,那就懸殊太遠。不過,中國軍隊抵抗日本的決心和士氣,可以說是堅定高昂到了極點。
冀察軍政最高負責人宋哲元上將11日回到北平時,對是否全力抵抗還有猶豫,以為還可以作為地方沖突事件和平解決。及至日軍3個師團從關外開到天津、北平一帶,投入戰場,宋將軍才知道和平解決無望,不得已全力應戰。
7月25日起,日本的緩兵計目的達到,也不再談判,徑行大舉進攻。那天,我軍第三十七師曾一度反攻,幾乎全部收復重鎮豐臺,北平市內許多地方燃放鞭炮祝捷;可是日軍增援反攻,豐臺又給日軍全部占領。
28日,雙方戰況最為劇烈。日軍動用步兵3個聯隊、炮兵一個聯隊、飛機三十多架,向我大兵營所在地的南苑進犯。從拂曉打到下午,我軍傷亡慘重。第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第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督師血戰,先后殉國,成為中日大戰最初為國犧牲的高級將領。而且正在南苑受軍訓的大學畢業生若干人,也參加了戰斗,死傷不少。
經過這一天的失利,戰局立即蒙上濃厚的陰影。
這一段時期,第三十八師張自忠部也和敵人在天津展開了戰斗,一度還有捷報,市面也燃放過鞭炮慶祝,但后來也不斷傳來失利的消息。
各大中學學生,那時也分不出是“舊學聯”或是“新學聯”的單位,紛紛出動慰勞隊出城勞軍。我隨同一部學生慰勞隊出了南面的永定門,想到前線去采訪。可是那些日子,戰況變化,陣地時移,我們都不曾到達最前線。
重回城內,我看見第二十九軍的官兵,正在市內要沖構筑沙袋工事,看情形是要準備打巷戰,保衛北平。全市正由一班一班的士兵荷槍實彈,雄赳赳、氣昂昂,不斷在巡邏。
晚間,我獨自騎了一架腳踏車,到東交民巷去偷看日本的軍營。門口已經筑好了沙袋掩體,還有日本兵架著機槍在旁站立。兵營內,不斷地向天空射出五色的火焰信號,和城外的日本軍隊聯絡。我當晚又給《華西日報》拍出長電報道。
第二天(7月29日)一覺醒來,聽到街頭人聲鼎沸,和兄長舍侄出外一看,全身又似觸電一般。原來一夜之間,第二十九軍竟從北平撤退得無蹤無影。街頭貼著代委員長張自忠將軍的布告,說是中日戰局發展,第二十九軍為了縮短防線,退出北平,向保定一帶集中兵力,繼續抵抗。勸告民眾各安生業,不要驚惶自擾。
事實上,這種所謂“安民布告”如何能使民眾心安?北平城內,平民們還好,只是平常負有反日抗日任務的各方人士,甚至就連我們一家人,也少不得立刻緊張起來,聚商如何應變。
那時我的大家兄早已去了南京,我們判斷日軍不久即要入城占領,急忙把有關信件書籍,付諸一炬,以免后患無窮。
不兩天,清末及北洋政府遺老江朝宗等,出面組織“北平治安維持會”。
8月8日,日本軍隊舉行了堂堂“入城式”,前門城樓上飄揚著許多氫氣球宣傳標語:“慶祝北平占領”“慶?;受妱倮?。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官香月清司中將也發布了“安民布告”。
我懷著法國大作家都德所寫《最后一課》的心情,雜在前門城樓四周的人叢中,去繼續我的采訪工作。我希望慷慨悲歌的燕趙之士,向從永定門經前門大街、通過前門到達天安門廣場的敵軍行列,扔下幾枚炸彈。
然而,北平,我們的故都,我們的古城,就在夏季的沉沉死氣中,被敵人的大軍占領!
7月30日,天津相繼失守,華北戰局重心南移保定。
8月13日,上海日軍借口虹橋機場事件,向我先行攻擊,我軍被迫應戰。
同日,日本內閣決定出兵上海、青島,實行對中國全面進攻;我政府亦決心全面抵抗。
于是,中日戰爭分為南北兩戰場劇烈展開,亦即抗戰全面開始。
(摘自中國文史出版社《文史資料百部經典文庫:七七事變親歷記》 編者: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