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6月7日,南京大屠殺幸存者余昌祥去世,享年95歲。根據(jù)他的遺愿,遺體捐獻供醫(yī)學解剖用。2022年是南京大屠殺85周年。目前,南京侵華日軍受害者援助協(xié)會登記在冊在世的幸存者僅剩55位。
采訪時間:2016年10月30日、11月5日、11月27日
采訪地點:南京市建康路桃葉渡小區(qū)
躲在防空洞里避難
我家從我祖父那一代開始,清末的時候就從武漢到南京來了,那時候做小生意。我是在南京長大的,就住在現(xiàn)在中華門外的大報恩寺后面。我4歲就在那里住,就在朝天宮西街黃鸝新村,一直住到1967年。
我的親生父親叫余必福。因為舅舅家沒有男孩子,我4歲時過繼到舅舅余必文家里。舅舅住在中華門外大報恩寺的后面,那時候叫寶塔山;外婆家也住在寶塔山。而我自己的父親住在西街。生活上靠我舅父收豬肉皮過活,豬皮從館子里收回來是潮的,等曬干了再賣出去,那時候就做這個小生意來維持家庭生活。
日本人來的時候我才10歲,日本人在南京燒殺掠奪的這些事情我都看到了。我住在寶塔山4號,還有一個2號,跟我們是門對門的,隔一個小巷子。日本人來的時候是1937年12月13日。他們來的時候,看見了人,遠的就用槍打,近的就用刺刀捅。當時我在門縫里看,不敢出去。2號里面住著4個中央軍,來了兩個日本人,他們跑進去,一個人一手拖一個,4個人就被拖出來了,鬼子用刺刀往人脖子處捅進去,再一攪,血就一噴。正好我在門縫里看到了,嚇得我跑掉了。我跑到家后面的掃帚巷,那里有個王全勝糧行,下面有個地洞,那個地洞通到秦淮河,像個橋洞子一樣,一直通到里頭,下面鋪了一層板。大概有三四十個人住里面,都是老弱病殘和婦女。我看到日本鬼子戳死了人,非常殘忍,就跑到地洞口,因為后門通到糧行,我就躲到里頭去了,非常害怕。
那個地洞相當大,我們鋪的板又長,人靠人打起鋪來睡地上,一家一家的。我們幾十個人在里面,用一個板把洞口擋著,上面鋪上稻草,鋪上被單,有個老太專門在那兒看著,像看門一樣。那是個排水溝,再加上幾十個人,吃喝拉撒都在里頭,生活的確不好過。米問題不大,我們的上面就是糧行,好幾百擔米堆在那里,地下水是淌著的。在里頭不好燒不好弄,就拿著米來煮稀飯吃。小菜的話,我們掃帚巷里有一家“東來醬腌”,醬菜多,就弄點醬菜下去。那個稀飯煮出來以后都不能吃,因為洞里幾十個人在下面,氣味相當重。我們在岔道的旁邊挖了一個坑,用濾過的水來燒稀飯。但是稀飯燒出來以后,小便什么味,它就什么味,氣味相當大。幾十個人每天就在那里坐著,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不光是難受,有些人都在哭。什么時候受過這種罪?從來沒受過。就這樣過了一些日子。
但過這種日子還是小事。上面有幾個人,包括我舅父,他們都在上面不肯下來。他們都是三十幾歲的人,認為男的沒有問題,但實際上日本人來了以后不客氣的,他讓你把衣服揭起來,看看有沒有槍支什么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刺刀捅進去了。我的舅父被他們捅了7刀,打了兩槍,腸子都出來了,腰間腿上都被戳。戳了之后,日本人看到他好像還在動,就補了兩槍,一槍打的手心,他一擋,就打穿了。第二槍把牙打脫落了,沒打到腦袋瓜子,還算不錯,但還是打昏過去了,他認為自己死了。到夜晚的時候,流血流多了,嘴也干,想要喝水,到處找水沒有,最后摸啊摸地回到家里面。我家離糧行大概不超過兩百米,繞一個小巷子就過去了,但就這點路,他爬回家,爬了兩個小時。沒有什么水,就用淘米的那種小缸,過去住過中央軍的每家都有,弄點淘米水喝。喝好以后進門,就跑到房里的床頭底下,過去床都有帳子,躲在里頭,一直躲到第二天早上。他肚子餓了,又想吃飯,肚腸子流到外面,又沒辦法了,又爬到地洞里面喊開門。舅父在這個地洞里待了一個多月,和我的舅母在一道。他牙都被打矬了,又不能吃。稀飯喂了一點,我舅母把小菜嚼碎了以后再喂他吃,他才能咽下去。要活命啊,沒有辦法,不吃又不行。
在上面的人,一行有7個人,實際上當場死了5個人,那個跑掉的,姓方,三十多歲。他過去是做電工的,弟兄倆都是做電工的。衣服一脫,兩個膀子的肌肉相當發(fā)達,日本人就戳這個膀子,胸口戳一刀,胳膊又戳一刀,他疼得吃不消,就跑到地洞里去,日本人在后頭追,他跑得快,從洞口跑下來了,然后那個老太趕緊把簾子扒扯扒扯,把洞口堵嚴,要不然底下幾十個人都會被發(fā)現(xiàn)。我們都是老弱病殘和婦女,都沒辦法。實際上,這個人下去之后就死掉了。雖然沒有傷到要害的地方,但是肌肉里神經(jīng)都被戳斷了,疼到吃不消,又哭又叫的。他說,你們要是不把我弄死的話,我反正要死掉了,那我就喊,一喊被上面的日本人聽到了,下面的幾十口人都跑不掉。其他的群眾也講了,我們這里有幾十口人,要是讓他喊,不行的,這一喊是要被聽到的。萬一這樣,我們這些人不要活了?他自己也要死了,不死也吃不消,再救也沒有意義了。后來他嘴里冒血,膀子上也流了一攤血,搞得大家都沒有辦法。最后是他自己家的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用繩子把他摁著勒死的。這是我親眼看到的,多慘啊!人還沒死,家人把他勒死了。假如有醫(yī)院可去的話,他這條命也許還可以救回來,但那時候哪會有醫(yī)院?什么也沒有。沒辦法,只能硬是把他勒死在那兒。
沒有一家不死人的
我在地洞里面和我的祖母待了十幾天。祖母那時候有70歲了。我們當時就聽下來的人講,原來那一批到南京的日本人,就是無惡不作、燒殺搶掠、奸淫盜搶的人,調(diào)走了。又換了一批人來了,沒有這樣亂殺人了,社會上也平靜一些。剩下我和我祖母兩個人,在里頭待不下去了。在里面沒法吃,稀飯、小米粥能有什么味?又聽說,他們對年紀大的老太和十二歲不到的小孩子管得比較松,在上面問題不大。我祖母講,干脆我們上去算了。于是我就和祖母上來,住在鄰居老太的房間里。那個老太也生病了,假如我們不去,那個老太就死了,她又不能燒火,也不能弄飯。還有另外一個老太,也在地洞里,就是兒子被勒死的那個,她也上來了,跟我們住在一起,五十多歲,歲數(shù)還不大。那個房間里面住了3個老太,再包括我,都是從地洞里面出來的。上來以后的生活很艱難,沒有辦法,就從糧行里挖點米來。我又沒多大勁,用個小筲箕,頂多裝十來斤米,就這樣弄回去,和我祖母燒稀飯吃。
我的父親住在西街,小市口靠鐵路那個地方。家里的人,有姐姐、妹妹,還有我的母親。我家正好有個老鄰居,他家在揚州,就把我母親她們帶到那邊去了。只有我父親一個人在家里。日本人到每家去翻東西,到處翻,好的東西就帶走,搬不動就到附近找人抬。我父親一個人在家里看家,日本人在家里拿東西,拿不動了,叫我父親把它抬過去,一直抬到西街下面,送到日本人住的那個地方。送到了之后,我父親就被日本人殺掉了。被殺掉后連尸體都沒找到。那我怎么曉得我父親被殺掉呢?因為我上來以后,就到西街下面去看看他。我看見房子被拆掉了,走到西街里,看到一個更慘無人道的事情。一個婦女,肚子開了,一個小孩的頭在外頭,是被日本人用刺刀捅的。我當時嚇得立馬哭出來了。沒有辦法,我到下面幾家看看。家里房子還在,沒人了,碰到一個年紀大的老太,她說:“你在這兒喊爹,你爹死掉了,被日本人拖去殺掉了。”我這時候才知道,我父親已經(jīng)給日本人殺害了,尸體都沒找到。那時候,拋尸一直拋到第二年的5月份。12月13號的事(大屠殺),到第二年5月份,尸體一直擺在這里,人們走過來走過去都能看到,太多了。天熱尸體就有氣味了,馬上就要燒,一燒連房子都燒掉。因為尸體都在家門口,家家有死人。過去有保長、家長,在地方上稍微有點名氣的人,組織紅十字會的人出來,用竹席把尸體捆起來,抱起來帶走,也沒有地方埋,都是抬到雨花臺旁邊,找個空地。那個地方以前菜地多,就在那里埋掉了。我之前看到的4個中央軍,12月13日死的,一直到第二年5月份才被收尸,而在我家門口有個井,就把他們一起扔在井里了。
有一天,兩個日本人跑到我們住的地方到處看。我們一般都不敢亂跑,看了之后,他就喊我出去。我出去了之后,他們就進去了。那個五十多歲的老太,看上去比較少壯的,日本人就去強奸她。那個老太被強奸以后,她猶豫,不敢待在那兒了,就進城到南邊去,躲起來了。
我舅父、舅母在里面等了一個多月,實在等不下去了。我舅父的腸子慢慢蠕動蠕動又回去了。他待在那里不行,渾身的傷,還是想看看大夫去。聽別人說,可以到難民區(qū)去。所以我舅父、舅母兩個人,清晨從中華門出去,跑到難民區(qū)去了。難民區(qū)在漢口路,是一個學校,過去的大學就在那里。我聽我舅父講,住在難民區(qū)里面還好,每天三頓飯還有得吃。日本人常常來騷擾他們,但是有美國人在,日本人看到有外國人在這里,就曉得不能進去。要是進去的話,里面都是婦女、兒童,他們什么事做不出來?住了一兩個月之后,舅父的傷漸漸好了,他又回到雨花路我們住的這個地方,靠做豬皮生意,養(yǎng)活一家四口,祖母、舅母、他和我。
我的姐姐和妹妹被母親帶到揚州住了半年多才回來,看家里人都沒了,也沒有辦法。被日本人殺的也不是一家子,我住的那一條街,巷子里面沒有一家不死人的,都死在家里面。他們認為女人走了之后,男人留在家不要緊。但日本人不管這些事情,特別是男的,他們殺得更厲害。
日本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
在雨花路上,日本人住在晨光廠里,過去我們喊它三〇七廠。特別是放假的時候,禮拜天,他們就出來花天酒地。喝得醉醺醺的,從長干橋、中華門那里回來。看見女的就拖走,就強奸。對于這些事情我們就覺得,像畜生一樣,日本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現(xiàn)在想想當時的生活,真不容易過。
當時中華門的橋被炸掉了半個,日本人的炮就架在雨花臺,城門也關(guān)了。過去那里是水路碼頭,下面是竹排和木排,上面的尸體堆成山。哪來的這些尸體呢?都是中央軍。他們是被日本人殺害的,手都是被綁著的,看著就覺得慘無人道。
日本人來了一個多月以后,我們才真真實實地在家里面生活,以前都不穩(wěn)定的。日本人這批走掉了,那一批又來了,在家里翻東西。個把月以后,像這樣的事情就少了。但看見他們,我們還是離得遠遠的。那時候日本人控制著一切,老百姓很多事情是受限制的。走到城門口,日本人站崗,你要不對他鞠個躬,他就甩你一個嘴巴子,用槍把子在你身上戳戳。年輕的女同志,有意識地用點鍋沿灰把臉擦擦,用老頭帽把頭套起來進城。一般女同志不出去,免得找麻煩。
一直到日本人投降之前,騷擾還是有的。他們住在晨光廠的周圍,三三兩兩的,4點鐘以前在大街小巷到處轉(zhuǎn)。我看見他們來了都跑遠一點。我有時候出來玩,我家舅父就講:“要注意一點噢,看見日本人你離遠一點噢。”我說我曉得,基本上都是這樣子。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被改變的人生: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口述生活史》 主編:張建軍 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