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19世紀上半葉,上流社會的年輕婦女接受的淑女教育,幾乎和18世紀沒有什么變化。重點仍然停留在表面:除了學校或家庭教育中的閱讀和寫作能力外,還必須掌握一點外語(如法語和德語)、繪畫、舞蹈、音樂和花哨針線活。正如《小杜麗》中的將軍夫人所相信的那樣,表面教育達到了完美的巔峰之作。事實上,在課程教育中,宗教是“所有教育的基礎”,而淑女技能通常被視為中上層婦女教育的第二支柱。即便如此,在課程中融入宗教元素只是維多利亞社會道德的強制,實則并不受歡迎,因為維多利亞社會已進入工業社會——追求實用和利潤為主,社會環境開始傾向以技能為導向。因而,很多技能型教育開始展現出較多的世俗化,尤其是維多利亞的淑女技能教育,此傾向表現得尤甚。
英國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對此淑女技能的辯論就很矛盾,令人困惑。一方面,有人認為這種女性技能是可取的:每一位受人尊敬的中上階層的淑女都要求“技能”教育,以便來獲得某種社會地位。而在學校里,教授技能教育是一份享有聲望的教學工作。在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中,在羅伍德學校(LowoodSchool)擔任此項工作的是譚波爾小姐。優秀教師的學費很高,父母如果想讓自己的女兒接受這樣的指導,通常要額外付費。因此,這是一種奢侈品,既讓人覬覦,也使得參與其中的人獲得自我滿足。另一方面,在教育女童的指導中,對于“技能”教育又不斷警告,將這些炫技標識為“賣弄”和“膚淺”。女性教育小冊子的作者們不厭其煩地告誡人們,不要花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培養年輕女性的“手指,耳朵,舌頭和腳”,讓她們“學習只為一時和外在效果而設計的小技巧和優雅”。

勃朗特姐妹從埃特里克·謝潑德(EttrickShepherd)那里讀到類似的對女性教育的限制,謝潑德曾抱怨,年輕的女孩兒和婦女沒有時間反思任何事情,“她們的技能成就,都是比較機械的,沒有辦法融進并嵌入到個體。”換言之,有技能的女性受到尊重和欽佩,但對她們技能的獲得和發揮持保留和疑慮態度。這種兩重性是勃朗特作品的一大特色,在小說中,才華橫溢的女藝術家與滑頭炫技的表演者對比鮮明,后者的唯一目的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事實上,勃朗特姐妹的小說記錄了19世紀關于女性教育中表面炫技的部分爭論。
例如,在《簡·愛》中,就連蓋茨海德府(Gateshead)的仆人貝茜,都知道一個有教養的年輕小姐應該具備何種技能,她簡明扼要地概括了“技能”課程的要求,“你會什么?會彈鋼琴么?……你會畫畫么?你學了法語嗎?”貝茜對這些都很滿意,因為簡還會“做各種刺繡活”,她夸獎道,“啊,你真成了一位大家閨秀啦,簡小姐!”之后,簡的舅父——馬德拉群島的愛先生浮出水面,他的財富和社會地位在《簡·愛》中扮演著重要作用。雖然貝茜對他的錢財一無所知,但當他到蓋茨海德府看望侄女時,貝茜認出了他的社會地位,“他看上去完全是位紳士。”等級和成就的獲取并非偶然,通過個人努力,簡·愛雖然孤苦伶仃、家境貧寒,但最終確立了作為紳士之女的社會地位。貝茜對簡通過教育技能與社會階層,成功獲得個人的階級地位感到高興,“我早就知道……不管你的親戚是不是照應你,你都會有出息的。”
在維多利亞社會中,為什么這些淑女技能受到如此高的評價?瑪麗亞·埃奇沃斯(MariaEdgeworth)提供了部分答案,“技能是有價值的,因為它是人們普遍崇拜的對象。有些技能還有另一種價值,因為它們是進入時尚公司的入場券。技能還有另外一種更高的價值,因為人們認為,技能會增加一位年輕女士在婚姻中中彩票的機會。技能還有一種抵御倦怠的價值,因為它們可以提供持續的娛樂和無害的職業。”當然,在這個隨時都能享受音樂、戲劇和歌劇的現代社會,娛樂的功能很容易被低估。而在維多利亞家庭中,女性技能在婚姻市場上的部分價值與對抗無聊的潛力有關:一個多才多藝的妻子在無聊的夜晚,可以彈奏音樂逗丈夫開心,還使得家庭更有吸引力。
在這種情況下,贊美詩和清唱劇是不合適的:它們的娛樂價值遠遠低于國內外的流行歌曲,以及當時頗受歡迎的輕音樂。同樣,漂亮的花鳥圖片和優美的肖像畫比嚴肅的宗教題材的畫作,更能取悅時尚人士,這是技能教育走向世俗性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其中最世俗的技能場所就是舞會,淑女們的“技能”表演也多發生在這種場合,成為婚姻市場的主要“表演”舞臺,簡·奧斯汀的小說中有著諸多鮮活的舞會情節。
因此,難怪維多利亞時期的淑女技能教育(尤其是音樂和繪畫),女性教育者評論家總是暗含不安與貶斥。由于人際關系屬于非精神層面的聯系,技能教育因此助長了各種各樣的虛榮心。更糟糕的是,這些成就的獲得不需要智力或道德努力,因此對改善心智作用甚微。盡管練習鋼琴或豎琴需要自律的堅持,在此方面是值得稱贊的,但它仍然只是一個鍛煉手指的問題,而不是思想和感情的升華。

耐人尋味的是,在勃朗特姐妹的小說中,有才華的女性為了社會娛樂而演奏的音樂往往都不受歡迎。畢竟,勃朗特姐妹認真對待自己的音樂,她們受益于其父能夠負擔得起的教學,并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練習樂譜。夏洛蒂可能因為視力不佳而不愿彈琴,但安妮和艾米莉喜歡音樂,是有才能的音樂愛好者。勃朗特姐妹擁有的樂譜和音樂書籍,說明她們熟悉莫扎特、亨德爾、海頓、貝多芬和珀塞爾,以及“最新的外國作曲家,特別是德國的作曲家。”也就是,音樂在霍沃斯教區里既受到重視又得到了練習。但是,艾米莉和安妮在小說中對于音樂的態度甚是復雜:《呼嘯山莊》中沒人彈鋼琴,而在《女房客》中,那些彈奏鋼琴、和別人合唱的紳士淑女,都是腐敗墮落的人物。
在安妮·勃朗特的《女房客》中,阿瑟·亨廷頓唯一值得稱道的成就是音樂才能,他的兩個情婦也擁有這種能力。阿瑟把邁爾斯小姐帶回家的借口,就是她有一副好嗓子,能像夜鶯一樣歌唱,成為他兒子的家庭音樂教師;邁爾斯也能很好地彈奏鋼琴——但這是她唯一的成就。在海倫獲悉倆人隱情之前,邁爾斯小姐與阿瑟夫妻倆在客廳里共度良宵——唱歌和演奏。阿瑟的另一位情人安娜貝拉·洛伯勒也是多才多藝,當安娜貝拉對阿瑟唱歌、彈琴表演時,海倫對安娜貝拉更加怒火中燒,但她也承認安娜貝拉是一個優秀的音樂家。

在夏洛蒂·勃朗特《簡·愛》中,布蘭奇·英格拉姆是另一位誘人女妖(siren),她利用自己的音樂才能俘獲心儀的男人。英格拉姆小姐和羅切斯特先生在鋼琴旁卿卿我我了很久,簡·愛不得不忍受羞辱,因為她發現費爾法克斯夫人之前對布蘭奇的音樂能力的贊美是正確的,而羅切斯特則毫不客氣地否定了簡在音樂方面的造詣。
相比之下,在勃朗特姐妹的系列小說中,那些為娛樂、撫慰而演唱的樸實無藝術的歌曲,都表現出積極肯定的一面。貝茜的歌聲曾使簡充滿“活潑的喜悅”;《呼嘯山莊》中的耐莉用類似的歌曲哄小哈里頓入睡。在《謝莉》中,約克先生沒聽到門鈴的原因是:小女兒杰西一直在給他唱蘇格蘭歌曲,約克先生喜歡“蘇格蘭和意大利歌曲,并教給他的小女兒一些最好的音樂”。因為小阿黛爾被教導唱些不適合女孩兒的矯揉造作的歌曲,簡·愛很反感——這種反感是針對長輩的無趣,而不是針對孩子本人和歌曲本身。
因此,在勃朗特姐妹的小說中,由于缺乏真誠,缺乏熱情和追求本身的奉獻,才使得有成就的音樂表演者受到損害。在夏洛蒂和安妮兩部以描繪道德低下的歌手為特征的小說中,女主人公則在另一種藝術中獲得突破和肯定:在《女房客》中,海倫·亨廷頓被迫以個人的繪畫才能來謀生;簡·愛通過個人的出色素描,吸引了羅切斯特先生的注意力,也激發了他的興趣,這些素描是她“從未有過的最強烈的樂趣之一”。

勃朗特姐妹中的艾米莉和安妮是受人尊敬的業余音樂家,喜歡音樂,對音樂也很有鑒賞力,同時她們三人都是技藝高超的繪畫藝術家。正如克里斯汀·亞歷山大(ChristineAlexander)和簡·塞拉斯(JaneSellars)在專著《勃朗特姐妹的藝術》(TheArtoftheBront?s,1995)中所示,布蘭韋爾并不是勃朗特家族中唯一一位懷有職業藝術抱負的年輕人,勃朗特家族的年輕人都曾拜師于當地的知名教師學習繪畫,參加過展覽,研究過她們能獲得的藝術復制品,文學和藝術之間的聯系從一開始就存在于她們的作品中。
熱愛大自然應該是勃朗特姐妹偏愛繪畫藝術的一個因素,但實際環境也很重要。筆和紙,甚至是顏料,都是比樂器更機動、更實惠的工具,而且諸多圖冊和期刊給年輕的勃朗特姊妹提供了材料,供她們臨摹和汲取靈感。同時,她們勤奮好學,求知欲極強,而且在她們生活的維多利亞時代,認為繪畫比唱歌和演奏要“嚴肅”得多。《家庭教師大全》(TheCompleteGoverness,1826)一書中曾承認,繪畫不如音樂那么受歡迎,因為它“不太適合臨時表演”,但卻把它作為一種天生的優越職業來辯護:它需要更多的常識知識,與心理教育聯系密切。
盡管藝術不像音樂那樣充滿誘惑,但它也是一種成就,藝術賦予了《簡·愛》和《女房客》的女主人公特別的魅力。羅切斯特翻閱簡·愛的速寫時,三幅水彩畫吸引了他疲憊的目光,繪畫的題材既聳人聽聞又冷酷無情——一艘沉船,船上有一具女尸,她的手鐲被一只鸕鶿打撈上來,還有晚星和死神的兩種化身,都設置在壯麗和令人生畏的景色中。這些作品似乎并不符合當今的藝術理念,但它們肯定會讓任何時代的觀眾感到“奇特”。簡·愛水彩畫最顯著的特點是源于藝術家的想象:在學校和家庭中,藝術作為一種成就被教授,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復制,從模型或自然中復制。同樣,《女房客》中的浪漫少女海倫·亨廷頓憑借自己的想象力,創造出了極具象征意義的場景,其中有一幅關于年輕人的愛情畫作,會使現代觀眾感到難以忍受的傷感,安妮用一整頁描繪了這幅畫作。
阿瑟·亨廷頓以一種自鳴得意的方式,膚淺地詮釋了這幅畫。而吉爾伯特·馬卡姆對海倫作品的反應更有趣,不僅僅是因為它們告訴了讀者關于海倫本人的事情。這位經驗豐富的觀察者對職業藝術家“格雷厄姆夫人”的發展進行了評價:他認為,年輕時在藝術上缺乏安全感的藝術家所特有的“細致入微的細節”,已經從她成熟的作品中消失了,她的作品擁有更多的“色彩的新鮮度和處理的自由度”。這種發展表明畫家越來越確信,也表明人們意識到19世紀初藝術中對色彩態度的變化。吉爾伯特理解海倫的作品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提醒著讀者,這位年輕鄉紳畢竟不同于阿瑟·亨廷頓,前者是一個有品味和感情的男子,也是古典主義的理想化身和忠實的丈夫。
當海倫·亨廷頓和簡·愛被強烈的情感困擾時,就求助于藝術作為感情宣泄的出口,這表明繪畫是她們天性的一部分;她們為藝術付出了大量的勞動。在敘述的最后階段,海倫意識到她需要磨練她的技能,以便使她的產品更為暢銷;吉爾伯特描繪海倫“在調色板和畫架前,她就是一個煞費苦心的藝術家”。羅切斯特問及簡·愛是否“每天都花很長時間坐在那里”時,她回答說,這些畫是她最后兩個假期的全部工作,羅切斯特在認可她的“熱情的勞動”,承認她的努力。

當羅切斯特猜測一個繪畫大師幫助簡·愛時,簡被刺痛了,感到受到了侮辱。然而,這是一種自然的懷疑,在維多利亞時代是可以理解的。在許多同時代的記錄文字中,無論是虛構還是非虛構的,都出現了由導師完成的部分畫作。早在1788年,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Wollstonecraft)就曾諷刺過一些女孩兒,僅僅因為“有一兩幅畫(有一半是大師畫的)掛在房間里”,就把自己想象成藝術家。許多關于維多利亞作家,見證了年輕人對藝術項目的厭倦,就留給老師去完成。一個例子出現在《艾格尼絲·格雷》中,女教師艾格尼絲必須完成羅莎莉·默里繪畫的“主要部分”。羅莎莉只在那種“炫耀性的成就”上下功夫,以便讓她大放異彩,尤其是音樂,在她母親眼中,這是相親環節最吸引人的成就。
《簡·愛》中的布蘭奇·英格拉姆也被這樣的父母折磨著,她也執意專攻此項,以攫取婚姻市場上的最大利益。當然,她不知道羅切斯特以前也曾被另一個黑頭發美女以這種方式捕獲過。布蘭奇和簡這對女性搭檔,實際上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對比,來說明淑女技能成就的相反兩極。布蘭奇精通音樂,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歌唱,都被她內心的虛偽腐蝕了。簡看不起她,因此也不會嫉妒她。
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實際是裝腔作勢;她外表秀麗俊美,看似多才多藝,但頭腦十分空虛,心田天生貧瘠;任何花朵都不會在這樣的土壤上自動開放,任何天然的果實也不會喜歡這樣的生土;她既無識別能力,也無獨立見解;她總是搬弄書本上的美麗辭藻,卻從未講過也不曾有過她自己的意見;她大唱高調鼓吹高尚情操,卻不懂得什么是同情和憐憫;溫柔和真誠跟她無緣。

相比之下,簡卻是真實的,是一個“原創者”。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手頭的工作上,不管是學習、繪畫還是“打掃”沼澤居的工作,驅動她的力量來自內心。無論何時,無論付出什么代價,她都忠于自己,她在任何時候都忠于自己,不惜一切代價,時刻提防腐蝕個人人格的最大危險:由自我放縱所滋生的奸詐情感,進而所誘發的自欺欺人。“良心的指示”是上帝和他所創造的生靈間的中介,為她提供指引。在極端的情況下,簡·愛祈求上帝的直接指導,而她的祈禱得到了回應。布蘭奇虛飾偽善,她的成就不過是表面的光鮮亮麗,這一切都沒有實質意義。相反,簡的成就植根于她的本質,即上帝賦予她的人格——獨立負責。她的藝術作品與引導她保持忠誠的力量源泉是一致的,即“內心最美好的感覺”。
那么,勃朗特三姐妹對于心靈藝術的忠誠來自何處呢?其父帕特里克·勃朗特(PatrickBront?)的文章《現代故事》(AModernTale)曾收錄于《基拉尼的女仆》(TheMaidofKillarney,1818)之中,從中就可一窺端倪。在這部作品中,利瑞博士(DrO’Leary)的觀點不斷得到敘述者的支持,他贊譽了藝術源于心靈,而并非花哨的炫技:
我總是喜歡在音樂中看到更多的自然而不是藝術。許多人喜歡表演;但我不能忍受以犧牲心靈最美好的感情,來取悅我的眼睛。那些表演中有最真實的音樂,讓我們感受最深。我也不喜歡那種時髦的唱歌方式。他們經常用意大利語來取悅我們英國和愛爾蘭人的耳朵。不過,說實在的,它們用什么語言唱歌并不重要,它們把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在低聲細語上,你根本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