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兩個年輕人在紐約州一家高爾夫球場上偶遇,其中一個名叫約翰·羅伯茨,另一個名叫喬爾·羅斯曼。兩人脾性相投,很快就成了朋友和室友。羅伯茨是一家牙醫家族的繼承人,家中頗有積蓄。但羅伯茨本人對行醫沒有興趣,卻熱衷于娛樂業投資。兩人最開始想寫一部電視劇,但投入大量資金后不久,就因為創意不足計劃擱淺。于是他們在《華爾街日報》上登了一條廣告,聲稱自己是兩個資金雄厚的年輕人,尋求可供投資的商業企劃。廣告得到了五千多人回應,其中吸引他們注意的是名叫邁克爾·朗格和阿提·科菲爾德的兩個人,他倆提議在紐約州伍德斯托克建立一家音樂工作室,吸引當地的音樂家,特別是當時如日中天的鮑勃·迪倫和吉米·亨德里克斯等人。經過商議以后,四人調整了計劃,決定舉辦戶外演唱會,通過門票收入獲利。1969年1月,四個年輕人在曼哈頓西57街47號成立了伍德斯托克投資公司,年紀最大的羅伯茨只有27歲。四個人都缺乏組織運作大型群體活動的經驗,僅朗格一人參與組織過演唱會活動,其他三人都是名符其實的外行,完全是靠一股熱情和樂觀主義情緒投入到這場盛會當中。四人雖然目標一致,但各有各的想法,尤其是中間兩位主要負責人更是截然不同。作為主要投資商,羅伯茨為人嚴謹,做事一絲不茍,而負責創意的朗格卻性格懶散,覺得公司的運作應該遵循一種讓人放松的,無為而治的方式。經驗不足再加上個性分歧,事先注定了伍德斯托克音樂節多舛的命運。
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的誕生并非僅僅是四人一時沖動,而是他們在敏銳地分析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變化后做出的決定。1969年標志著整個60年代進入了尾聲,在這十年間,美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隨著“二戰”后第一批“嬰兒潮”逐漸成年,他們開始不滿于由退伍老兵構成的政府執行的保守主義政策。冷戰升級,越南戰爭奪去越來越多的生命,使得年輕一代對于美國全球范圍內霸權主義政策日趨反對,長期籠罩在所有人頭頂的核戰陰云又加劇了美國青年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他們開始厭惡資本主義物質至上的態度,向往東方靈魂自由的生活,反文化運動的興起,嬉皮士運動、LSD致幻劑的廣泛使用,再加上女性主義、同性戀者和少數族裔權利運動蓬勃發展,使得大規模集會活動成了60年代美國社會的“家常便飯”。音樂節舉辦之前,已經出現過很多大規模集會活動的成功先例,包括1963年華盛頓大游行,特別是兩年前在舊金山金門公園舉辦的“內心的人類”大會聚集了來自全國的兩萬名參與者。在電視媒體的推動下,整個美國社會就像一口充滿了沸水的大鍋,不同種族、不同信仰、不同目的的年輕人希望有更多的機會聚集一處,表達他們對社會、命運和權力的態度,當然,更多的年輕人只是跟風而動,不肯放過任何帶有時尚、毒品和性的聚會。
在這樣的社會風潮的影響下,舉辦戶外音樂會就成了一樁一本萬利的買賣,不僅主辦方可以通過銷售門票和周邊紀念品獲利,而且還可以一舉提振主辦地的經濟,帶動當地旅館、餐飲企業發展,可謂多方獲利。在發財夢的推動之下,四人很快決定在紐約州瓦爾基爾占地300公頃的產業公園舉辦音樂節。為此,伍德斯托克公司支付了一萬美元的租金。但是,他們的計劃很快就受到了當地居民的阻撓。當地居民認為大批游客,特別是嬉皮士涌入會導致一系列治安、衛生和道德問題,因此在1969年7月2日通過了一項法案,禁止在當地舉辦任何超過5萬人的集會活動。7月15日,鎮政府以主辦方的移動公廁衛生條件不達標為由,正式取消了音樂節的主辦計劃。此時,距原定的音樂節開幕時間只有一個月時間,四人已在紐約當地報紙上登出了音樂會的廣告并通過郵寄和街邊商店銷售的方式,賣出了超過5萬張音樂會的一日到三日票,票價由7美元到18美元不等(三日門票在現場購買要支出24美元),而且還有大量樂迷對音樂節翹首以待,如果這時取消活動,十幾萬瘋狂的樂迷一定會將四人撕成碎片。


正在四人走投無路之際,朗格接到一個叫埃利奧斯·提伯的人來的電話,提伯來自紐約州的貝澤爾小鎮,是當地商務部的主席,父母經營著一家名為摩納哥的汽車旅館,生意十分慘淡。聽說瓦爾基爾否決了音樂節的提議,他自告奮勇邀請四人將音樂節轉到他父親旅館所在的場地上召開,以期音樂節能給父母的旅館帶來生意。四人實地考察后,發現提伯父母旅館附近的場地只有十五英畝,規模太小,而且都是沼澤,一個月時間無法排干。就在他們失望離開之際,提伯提出,旅館牛奶供應商馬克思·亞思古爾家的農場有六百英畝,足可以容納大量的歌迷。朗格于是親自登門拜訪。亞思古爾是一名俄裔猶太人,時年50歲,已經人過中年,但他的思想非常前衛,非常支持青年人的反文化運動,他熱情接待了朗格,讓他品嘗農場新鮮的牛奶,并且同意把農場作為音樂節的舉辦地。后來,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的時候,他說明了此舉的目的:“為了能夠彌合兩代之間的代溝,我們上年紀的人應該多做一些事情?!碑斎?,7.5萬美元的巨額租金也是亞思古爾此舉的重要原因之一。四人立即登報宣布了音樂節的新地址,并將音樂節改名為貝澤爾搖滾音樂節。又因為亞思古爾的農場在一個山坡上,自然形成一個碗形,舞臺架設在碗的中央,背景就是美麗的菲利皮尼池塘,所以又稱為“水族館音樂節”。
場地問題雖然解決了,但音樂節的準備工作并沒有變得更加順利。亞思古爾受到了鄰居的抵制,有人對他實施了人身攻擊,甚至威脅要燒掉他的農場。他們打出標語:“不買亞思古爾的牛奶,他喜歡嬉皮士?!备嗟娜送对V到了鎮政府。鎮政府對朗格進行了問詢,在入場人數問題上,朗格說了謊,聲稱參加人數不會超過5萬人,實際上此時賣出的票已經遠遠不止5萬。得到這個答復后,檢查官弗雷德里克·施塔特和建筑檢查員唐納德·克拉克批準了音樂節的申請,但政府委員會拒絕下發正式演出執照,并勒令克拉克在農場周圍張貼停工通知。


音樂節就在這些官僚主義的扯皮之中艱難地前行,當手續完備后,留給組委會的準備時間只剩下不到三天了。時間有限,組委會面臨兩難:要么用三天的時間完成柵欄和售票處,沒有這兩樣就意味著沒有票的樂迷會大量涌進現場,主辦方將承受巨大損失;要么將他們所有剩余資金用來建筑舞臺,沒有舞臺,樂迷即使買票入場也會大呼上當,甚至引發暴亂。到了音樂節前兩天,主辦方看到每天有幾千名樂迷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不得不被迫選擇了后一個選項,將音樂節變為免費活動。消息一出,更多樂迷從未建好的柵欄之間進入現場,美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露天音樂節就此拉開了帷幕。據估算,在為期三天音樂節的時間內,人數最多時達到了50萬人。
從8月14日開始,大量人群到來造成了大規模的交通堵塞。很多人直接將車子停在高速公路上,步行進入現場。這給貝澤爾小鎮帶來了空前的壓力,紐約州不得不關閉了附近的公路,并在電臺上警告人們不要再到音樂節現場。由于準備不充分,現場出現了食物、飲水、住宿、急救設備以及衛生設施的短缺,再加上8月份連日的陰雨,很多人不得不睡在污泥濁水之中。到了8月17日,貝澤爾小鎮所在的沙利文縣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紐約州州長尼爾森·洛克菲勒和羅伯茨通了電話,表示要派一萬名國民護衛隊進場維護秩序,被羅伯茨說服,放棄了這一計劃。音樂節除了條件極為簡陋,組織工作也異常混亂。組委會僅僅邀請了十二名警察來管理到場的成年人。一個養豬場的老板韋威·格雷威建立了一個兒童游樂場來管理孩子們,對不聽話的孩子噴噴氣泡水,或者投擲奶油餡餅。盡管如此,整個音樂節秩序卻出人意料的好。在三天時間內,僅有兩人死亡,一個死于拖拉機的意外,另一個則是因為吸毒過量。參與音樂會的樂迷沒有產生任何沖突。究其原因,主觀上是因為音樂節倡導的“和平、反戰和幸福生活”的主題,樂迷彼此相親相愛,和諧相處。客觀上,由于大量樂迷使用了致幻劑,讓他們進入了一種如醉如癡的狀態,暫時忘卻了現實生活中的種種沖突與矛盾。不管怎樣,這些身著奇裝異服的嬉皮士青年給貝澤爾的居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當地警察局局長回憶音樂節時曾經說道:“在我從警24年生涯中,這些孩子是我見到最有禮貌、最體貼、最守規矩的孩子?!?/p>
雖然組織工作遇到了種種挫折,但音樂節還是在8月15日周五的晚上順利開幕,里奇·海文斯頭一個登場,三天當中共進行了32場演唱會,包括清水樂隊,瓊·貝茨、桑塔納、雅尼斯·喬普林等著名樂隊、樂手登臺獻藝,最后的壓軸好戲來自吉他之神吉米·亨德里克斯,隨著亨德里克斯用吉他演奏了美國國歌《星條旗》的樂曲,音樂節也達到了高潮。由于交通條件和組織工作的問題,真正參與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的大牌明星并不多。雖然主辦方給很多著名歌手和樂隊發出了邀請并開出了高額出場費,但很多當時最具影響力的明星,包括披頭士、滾石、齊柏林飛艇、喬尼·米吉爾等都拒絕了主辦方的邀請,甚至包括就住在紐約的鮑勃·迪倫也因為兒子在英國受傷而錯過了音樂節。這些歌手有的反感嬉皮士文化,有的不喜歡戶外演出或者低估了音樂節的影響,因此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為期三天的音樂節落幕后,主辦方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次音樂節將成為美國乃至整個西方文化中最具深遠意義的文化活動。恰恰相反,他們將要面對的是各種令人頭疼的善后工作。幾十萬觀眾離開之后,整個農場一片狼藉,留下的垃圾用了幾天時間,動用了幾十輛推土機,花費了幾萬美元才清理干凈。由于音樂節變成了免費活動,組委會欠下了一百多萬美元的巨額虧空和七十多項法律訴訟。羅伯茨的父母不得不動用家族財富為兒子支付欠賬。好在音樂節開幕之前幾天,四位主辦者之一的科菲爾德與華納兄弟電影公司簽訂了一份合約,由剛剛出道的著名導演馬丁·斯科西斯拍攝一部有關電影節的紀錄片。在此后三天時間內,斯科西斯拍攝了長達一百二十萬英尺的膠片,成片長達三個多小時。這部紀錄片榮獲了奧斯卡紀錄片獎,獲得了巨大的票房收益。憑借這部紀錄片,主辦方設法賺回了一部分利潤,但即便如此,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主辦方四人才將最后一筆欠款還清。
經過了動蕩的六七十年代,嬉皮士運動消亡,消費主義隨之興起,人們在享受了豐富的物質生活之余,也開始意識到伍德斯托克音樂節在精神層面上的啟迪作用。2006年,阿蘭·杰瑞,貝澤爾當地的一名慈善家通過其基金會收購了亞思古爾所在的農場,改建成了貝澤爾森林藝術中心。2012年,藝術中心轉為非營利機構,旗下的博物館展出音樂節的各種資料和展品,令參觀者重新領略這一文化事件和整個美國20世紀60年代社會政治與文化的關系,同時與當地學校合作,讓中小學生了解音樂節對美國文化的影響。
從文化歷史學的角度來說,音樂節象征了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既為整個20世紀60年代轟轟烈烈的反文化運動劃了一個句號,也標志著流行音樂和藝術商業化的開端。流行藝術通過展現其非凡的影響力,向社會傳遞了一個重要的信號:大眾文化是當代世界的宗教,擁有超越種族和政治立場的力量,可以改變一代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伍德斯托克開創了戶外音樂節這樣一種新大眾狂歡的儀式性行為,人們通過在戶外共享音樂,與自己的偶像互動,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逃避社會壓力,發泄對生活的不滿,獲得一種至高的靈魂享受。

當然,在資本的影響下,流行音樂背離了音樂節的理想主義立場和變革社會的立場,漸漸成為大眾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娛樂產品,這也是主辦方始料未及的。不得不指出的是,過度商業化已經漸漸改變了音樂節的性質。以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為例,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意識到其巨大的品牌價值,希望通過重新打造這一音樂盛典來謀取利益。然而,這些嘗試卻無一例外地遇到了挫折:1999年,在紐約州羅馬市舉辦的“伍德斯托克99”因為主辦方過分貪婪,“試圖榨干樂迷口袋里的最后一塊錢”,再加上管理混亂,出現了很多暴力和性侵事件,憤怒的樂迷燃起了大火表示抗議。2019年,朗格親自參加了紀念音樂節50周年慶典組織活動,但因為出場費未能談妥,導致一些著名樂手,包括說唱樂手JayZ等人退出,最終音樂節胎死腹中。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生活的改變,使得無論主辦方還是樂迷都不能接受那種艱苦條件下追求精神至上的信仰,也就意味著1969年的伍德斯托克成為難以復刻的經典。正如朗格在一次采訪中回憶道:“在那個時刻,每個人敞開了心扉,成為巨大家庭的一員,團結一心,通過音樂與他人相連,即使災難來襲,無論是交通堵塞還是狂風暴雨,人們仍然聚集一處,音樂節是一種能夠改變人生的經歷。我們通過了解自己,彼此接受,像兄弟姐妹一樣擁抱在一起……伍德斯托克證明新一代年輕人能夠正視個人自由,停止非正義的戰爭,尊重地球環境,致力于人權事業,它向人們展示出我們的世界可以變得更好,更加安全,這種觀念不斷得到人們的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