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安妮·埃爾諾是法國當代文壇上與經典文學并駕齊驅的“自我虛構”(autofiction)寫作的代表作家之一。auto(“自我”)這一前綴意指autobiographie(“自傳”),而fiction則指虛構,二者結合,構成 “自我虛構”。安妮·埃爾諾的創作就屬于這種介于自傳和小說之間的自我書寫,將“真實自我”與“虛構自我”合二為一。在她的作品里,作為傳記文學兩大要素之一的“誠實”已不再是作品的必要,而另一元素“我”卻貫穿整個敘述過程之中,這樣,既展現了紀實性,又保留了虛構性,通俗地說,文本中既有真實的一面,又有虛構的成分。所以,我們暫且把她的這類作品稱為“自傳體小說”。
安妮·埃爾諾以獨特的視角和簡潔細膩的筆觸展現了“二戰”后法國社會平民的真實生活。她的作品每每發表便引起轟動, 讀者蜂擁而至, 先睹為快。小說《位置》(1983)和《一個女人》(1987)在法國分別創造了50萬冊和45萬冊的銷量,《位置》還榮獲了1984年雷諾多文學獎。她的作品題材樸素,視角獨特,筆調平實,體現了一種追求寫實主義與心理描寫相融合的風格,這種獨特風格使她在法國當代文壇上占據了重要地位。
安妮·埃爾諾1940年出生于法國諾曼底省。她幼年家境拮據,父親是一家農場的雇工,后又在工廠當工人,婚后與她的母親在一處貧窮的街區開了一家小咖啡館兼雜貨店,過著平民的生活。小說《位置》《一個女人》和《恥辱》(1997)所表現的就是這個時期平民階層人們的生存圖景。

這三部小說均屬“自我虛構”寫作。它們都使用第一人稱敘述,“我”既是敘述者又是女主人公。埃爾諾寫道:
我這里寫的既不是傳記也不是小說,可能是介于文學、社會學和歷史學之間的什么東西吧。我的母親出生在下層社會,她一直想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我按照母親的愿望進入了這個掌握語言與思想的世界里,我必須將她的故事寫出來,為的是讓我在這個掌握語言與思想的環境里不覺得太孤獨和虛假。
——《一個女人》
我明白寫小說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是要敘述一個為生存而奮斗一生的人,我沒有權力將我寫的作品稱為藝術,更不能追求作品如何如何令人激動。我只是要把他說過的話、他做過的事、他的愛好以及他生命中所經歷過的種種客觀地記錄下來。
——《位置》
從埃爾諾的上述話語中,我們不難發現她在其作品中所追求的就是要用一種平實的語言記錄下社會歷史真實的一幕。作者在用“我”的視角解讀、體驗和描述真實的世界,她的作品讀起來似乎永遠都是那些和她血肉相連的真實故事,作品對“真實”的追求可見一斑。其實我們不必去嚴格考證每個細節的真實性,我們更在意的是她在作品中表現出來的那種追求寫實的風格。她拒絕某些同時代文學作品中所描繪的法國人的生活圖景,在她看來,那些故事對于多數法國人來說是不真實的,更像是人們刻意杜撰出來的:“當我讀普魯斯特或莫里亞克的作品時,我覺得他們講述的并不是我父親童年時代的那種生活,他們講述的那種生活方式還屬于中世紀。”“我的信條只是誠實和準確。”
那么埃爾諾在其作品里給我們展示的真實情景又是怎樣的呢?她首先表現的是當時人們貧窮的社會生活狀態:“他們住在一幢很矮的茅屋里,屋頂是用草蓋成的,地面全部是土的,所以,在掃地前必須噴灑些水。”“那里的人們,總是在親朋的婚禮或是領圣餐前的幾個月就開始計劃起來,他們提前三天就留出自已的肚皮以便讓自己能夠在婚宴上或是領圣餐儀式上吃更多的食品。為此,曾發生一件這樣的事:村子里有一個患腥紅熱的小孩兒病情剛有所好轉,由于大人拼命給小孩兒往嘴里喂雞肉,孩子在嘔吐時憋死了。”(《位置》)
由于貧窮,就會產生愚昧。“為了治好病,她(祖母)常去圣·里基和沙漠中的圣·紀堯姆處參拜,用衣服去擦雕像然后再裹在患處。漸漸地她癱瘓了,于是祖父總是租用一輛馬車,拉著她去祭拜神靈。”(《位置》)
由于貧窮,人們的生活就會單調,思想意識就會淺薄、狹隘。“鄰居們很注意盯著別人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特別是衣服的潔凈程度,他們也關心別人每天是否倒尿桶等事。”(《位置》)
由于貧窮,生存就會成為最大的命題。“孩子們肚子里總是有蛔蟲,為了驅蟲,大人們就在他們的襯衣里面靠近肚臍的地方縫上個裝滿了大蒜的小袋子。冬天在孩子們的耳朵里塞上棉花。”(《位置》)
由于貧窮,就會使物質神圣化。“我裙子上的衣兜掛到了車把上,結果我的衣兜被撕破了。回到家理所當然地便是吵鬧、哭叫,這一天算是毀掉了。”“這個閨女簡直是個敗家子。”(《位置》)
由于貧窮,就會使人產生強烈的自卑感。“父親總是害怕出門,擔心會出丑。一天他在公證處辦事,按要求他要在文件上第一個先寫下‘已閱并同意’的字樣,可他不會寫,結果寫下了‘要待證明’,這種事情讓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在回家的路上,這一錯誤讓他翻來覆去地難受了一路。他自責無能,情緒低落。”(《位置》)

基于這樣的生存條件,人們無非有兩條出路:要么破罐破摔,自甘貧窮,要么通過不懈奮斗去改善自己的生存環境。“我”的父母選擇了后者。他們先是改變了自己的雇農身份,進工廠做工,接著又從工人轉成了小商人,小心謹慎地經營著自家的小店。接著,他們把自己最大的理想寄托在他們唯一的女兒“我”身上,“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用這個‘希望我生活得比他們好’的理想取代了他們自己的理想”(《位置》),他們節衣縮食也要把女兒送到當地最好的、只有有錢人才進得起的私立學校。
艱難的生存條件促使父母下定決心,要把女兒朝著布爾喬亞方向培養,這成了他們年年歲歲懸在心中揮之不去的夢想。女兒得到獎學金,去國外留學,被周圍所有的人羨慕,這一切使他們對有產階級的生活有一種莫名的欣賞和仰視,而同時為自己身上的平民味更加感到自卑。
對生活的這種體驗之細膩、審視之深刻顯然來源于埃爾諾對自己身世和經歷的體驗。她熟悉平民生活的各個層面,了解下層平民共有的社會心理特征,懂得如何從人們的生存環境出發去解讀個人心理活動,并且揭示其社會動因。她首先注重的是社會的人,她竭力表現的是個人心理活動與社會生活之間的內在邏輯,從而達到內外之間的和諧。我們看到,由于作者既有感性的生活又有理性的分析,所以她的作品更具有真實性、典型性。
有時,女性寫作會受到男性主導的批評界的歧視,被貶為“自我中心主義”,只會在“兒女情,家務事”的狹小天地里打轉。誠然,我們不得不承認,埃爾諾的自傳體小說所書寫的大多是個體的感受,但同時她的敘述也涵蓋了一般社會意義上的個人和群體。在她的作品里,個人和社會的維度巧妙地交織在一起,運用個人的故事去理解和展示其賴以生存的社會,這種手法拓展了傳統女性文學狹隘的視野。特別是她把握了女性私人故事與社會歷史張力之間的關系,從而使作品具有了更加豐富的審美內涵,體現了一種具有現實主義深度的文學美學價值。換言之,她的作品不再僅僅是個別女人生活的實錄,而是帶領讀者走入不同社會階層和群體的生活,用文學寫作引發社會學思考,從而使她的文字介于“文學、社會學和歷史”之間,極具社會學意義。
《位置》《一個女人》和《恥辱》三部小說分別講述了出身貧寒的“我”與父親、母親之間既親近又隔膜的復雜情感。埃爾諾在《位置》中是這樣說的:“我要以我的父親為主題,寫他的生活,寫我少年時期與他的隔膜,而這種隔膜其實是一種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隔膜,但它又是極其特殊的、不可言傳的,就像不得不分手而又情思不斷的那種東西。”
小說以平實的筆觸,記錄了“我”在父母的期望與呵護下漸漸朝布爾喬亞階層方向發展的過程中內心世界和外在環境之間出現的不平衡,通過敘述“我”與父母漸漸產生隔膜的過程,展現女主人公的情緒、體驗和心路歷程。

埃爾諾筆下的“我”出身卑微,但天資聰穎,她沒有辜負父母的希望,在私立學校里學習優秀,而她的思想也由簡單開始變得復雜起來。換句話說,“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家庭地位的卑微。在與同學交往的過程中,如果有同學要來她家里玩,她總是要事先對同學聲明:“你知道嗎,我們家很簡陋。”即便是“我”結婚后,在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丈夫家里,這種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自卑感依然揮之不去。“在他(丈夫)的家里,比如說,如果有人打碎了一只杯子,某個人馬上就會說道:‘請不要去碰它,因為它已經碎了’(引自叔歷·普魯東的詩)”(《位置》)漸漸地,“我”習慣了和丈夫一起讀《世界報》,欣賞巴赫,習慣了墻上的布藝墻紙、餐前的威士忌、收音機里的古典音樂,這一切已使“我”與每日依舊粗茶淡飯、只看地區小報和愛情小說的父母之間分屬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內心產生“隔膜”是必然的。
但對于已經進入了有產階層的“我”來說,與父母的那份感情是極其復雜的。一方面,他們是生她養她的父母,是希望她“生活得比自己更好”的親人,而另一方面則是親人之間不再有的心心相印和在心靈上的無法溝通,因此,“我”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常人難以理解的痛苦之中,那是一種深隱于內心的痛苦、一種心靈的煎熬,“我”把這叫做“內心的流亡”。
女主人公內心的矛盾來源于她同時生活于兩個階層。她在平民階層里長大,有著刻骨銘心的感受,同時她又跳出了原始階層的桎梏,升入了一個更高的階層,然后以一個全新的視角俯瞰她所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而作者要解析清楚這種階層的“隔膜”,則完全有賴于寫實式的敘述與細膩的心理描寫。這里,我們試從小說敘述形式的角度來分析埃爾諾作品中心理描寫的主要特點。
首先,如前所述,其作品在敘述形式上全面采用了第一人稱“我”的自傳體敘述方式,敘述者和女主人公合二為一。
其次,作品普遍采用了夾敘夾議的敘述形式。例如:《位置》和《一個女人》在追憶父親、母親一生的多個瞬間時,敘述者兼女主人公常常把敘述往事的進程暫停下來,把讀者從往事所處的“過去”拉回到她“寫作時的現在”,詳細講述她在寫作每個片段時的感受,發表一番議論。作者通過這種夾敘夾議的敘事方法,把過去的場景與“現在”的情感交織成一個特殊的時間圖景,使追憶者(女主人公)通過“現在”這個平臺去透視“過去”,使“過去”變得更加清晰。這樣,作者很巧妙地表現了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例如在這兩部小說中,借助這種手法,女主人公“我”通過反思過去獲得了懺悔和自我療傷的機會,使“我”漂泊的心靈得到了一絲寧靜。這種夾敘夾議的手法使讀者強烈地感受到敘述者兼女主人公就是作者本人,從而更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感和感染力。其實我們盡可相信作品中的“我”既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本人又不一定完全是她本人,因為我們這里要做的并不是發生學考證,而是對文本風格的美學批評與欣賞。
再次,這里有必要提及小說《恥辱》采用的倒敘方式。故事以父母的一次吵架為開篇,父親在盛怒之下聲稱要殺掉母親,這件事給“我”的心靈留下了“恥辱”的創傷。之后,作者選取的材料全部圍繞著“恥辱”這一心理主題進行:通過聚焦拍攝于不同時期的“我”的老照片引發回憶,像放映幻燈片一樣把不同時期的“我”一一展示在讀者面前,把一個個過去的生活碎片按照事件的邏輯和記憶的頭緒進行藝術重組。個人的主觀情感與心理變化始終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支配著文本的延伸,讓回憶與現實在敘述中交叉、跳躍。如果說“恥辱”是小說的心理主線的話,那么父母吵架這一場景就是小說的中心事件,小說由此從“我”的童年向成年延展。通過成長中的女性的獨特視角,凸顯了法國當時下層百姓的生活艱辛與“我”所接受的上層社會“正統”教育之間的矛盾及其造成的心理上的疏遠和隔膜。從敘述方式上講,這種以人物心理活動主導敘事的手法,也頗有些意識流小說和新小說的味道,讀來令人遐想和回味。
最后需要指出,三部小說都是圍繞女主人公的“私人敘事”,其主題和話語反叛了傳統作品喜好的宏大敘事,傾注于邊緣個體的感性體驗,創建了一種當代文學的私小說模式。在安妮·埃爾諾的筆下,看似瑣碎,卻以個人的經歷為基礎反映了戰后法國社會的時代演變,而女主人公每每面對著矛盾而無奈的世界,只能逃逸到自己的心理世界之中,選擇內心的流亡,這種女性視角下的心理描寫就成了她作品的一大特色。
安妮·埃爾諾的作品大都短小精悍。上面提到的三部小說都以日常生活為基本題材,卻能運用清新簡約的語言娓娓道來,把一個個平淡而又充滿生活氣息和生命活力的細節展示在讀者面前。三部小說都采用了平淡的敘事語氣,盡量將自己的情感壓抑在平淡的、如同潺潺流水般的述說之下,讓人物的內心世界充分地展露。例如:
對于我的父親,講方言土語就代表著過時和丑陋,就意味著低人一等。父親在咖啡館里和熟人在一起時很喜歡聊天,可在那些法語講得很標準的人面前,他就會不哼不哈,保持緘默,或是話說到一半停下來,伴著手勢說:“是不是?”或者干脆就只用手勢示意對方,讓對方接著替他說下去。父親說話時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說錯一句話,會像當眾放屁一樣出丑。
——《位置》
在語言的運用上,埃爾諾用詞之平實是絕無僅有的。她的作品語言自然,簡潔流暢,樸實無華,不飾雕琢,然而實際上卻是獨具匠心的。她從不使用冗長而復雜的句子,多采用單部句、省文句以及結構松散的日常口語句式,通俗易懂。她也很少使用具有夸張色彩的形容詞或修飾語,認為只有白描的寫作手法才是最精確的。
女性小說中近乎瘋狂地使用那么多的形容詞,如:傲慢的神態,陰郁的聲調,冷嘲熱諷的口吻,尖刻的語氣等,我想不出現實生活中我周圍的人有哪一個可以用上這樣的詞匯來修飾。我覺得我一直是在使用著這種當時很物質化的語言來寫作,而不是用當時我沒有、也不可能有的詞匯來寫作。我永遠也不會領略運用比喻方法的神奇以及運用文體修辭的喜悅了。
——《恥辱》
我盡量地使用一些眾所周知的詞和句 子,……而我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這些詞、這些句子能表現一個限度,一個內涵,勾畫了我父親的形象及我們曾經經歷過的那個時代的色彩,這一點是絕不會張冠李戴的。
——《位置》
當然,平淡不等于乏味。這需要作者極高的功力。這種寫作風格加強了作品厚重的現實感與真實感,透出了作者追求真實敘事的努力。簡潔平實的語言已成為安妮·埃爾諾表達思想感情的最重要方式,也構成了其小說的一大美學特色。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認識這樣一個安妮·埃爾諾:她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窺探著小人物的內心世界,為生活在平凡中的人們詮釋真實。這難道不就是藝術的最高命題嗎?她說,“我叛逆了傳統的文學創作,即我在大學所學習過的那些創作規則”;她還說,就是要通過書寫那些類似超市、公交車等被文學嗤之以鼻的“微不足道”的“凡人瑣事”,來顛覆文學和社會固有的等級。
安妮·埃爾諾對文學有著獨樹一幟的見解,她在小說創作中所追求的境界,或多或少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瑞典文學院將202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這位優秀的法國女作家。
本文作者郭玉梅,天津外國語大學法語系教授、埃爾諾自傳體三部曲—— 《恥辱》《位置》《一個女人》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