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林泰子(1905—1972)是經歷了“二戰”前后日本社會轉型的一位重要女作家。為紀念平林泰子在文學上的功績,在她的家鄉——日本長野縣諏訪市建有平林泰子紀念館,館內場景再現了泰子生前起居室的樣子,包括泰子的日常用品以及她和作家朋友們交往的資料等。在諏訪市圖書館的二樓還專門設有“平林紀念文庫”,用以存放泰子的藏書。
泰子出生于諏訪湖畔的一個村莊,她是家中的第三個女兒。泰子的祖上在當地很有聲望和經濟實力,祖父是村長,經營制絲業,并參與政治活動。但是到了泰子的父輩這一代家道中落。由于當時的松方財政政策導致生絲價格暴跌,平林家因此而破產,身為入贅女婿的父親擔起責任,為處理債務而四處奔波。泰子出生時,平林家耕種著70多畝田地,但因為有著大量債務,所以仍然屬于生活貧困的農家。泰子的父親為了振興家族,遠渡朝鮮,泰子的母親一邊從事農耕,一邊經營一家雜貨店,而年幼的泰子從10歲開始就幫助媽媽照顧店面。這種生活的艱辛對她日后曲折的人生道路產生了巨大影響。在泰子的短篇《沒落的家族》中,讀者可以看到泰子一家從興旺轉向沒落的過程。
家道中落給年幼的泰子帶來的貧困感逐漸磨煉了她頑強的意志力,同時也使她更加渴望成功。年幼的泰子持之以恒地刻苦學習,以圖改變自己的命運,最終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上諏訪町立諏訪高等女校。這種不懈努力以擺脫困境、獲得成功的性格貫穿了泰子的一生。

泰子與文學的相遇可以追溯到她11歲時。當時,年幼的泰子接觸到了白樺派文學、自然主義文學以及北歐文學,因此接受了文學啟蒙。12歲時因閱讀俄羅斯文學作品等而對文學產生了濃厚興趣,決心要成為一名作家。之后,泰子在中學時代便廣泛閱讀各類文學作品,尤其關注北歐文學和俄國文學。考入高等女校后,泰子從教頭土屋文明那里還間接學習了阿羅羅木派的寫生手法,也深深折服于日本作家志賀直哉、國木田獨步。
泰子15歲時讀了左拉的《娜拉出走》后非常感動,對作品譯者堺利彥更是極為崇拜,甚至寫信給堺利彥。在之后的修學旅行中,泰子打算親自去東京拜訪堺利彥,最終沒能如愿。與此同時,泰子被總同盟的鈴木文治(工會活動家)做的演講所感染,進而閱讀了《資本論》《播種人》等書籍,自覺意識到了社會主義思想。1922年,泰子畢業后來到東京,在中央電話局成為一名實習交換員。其實,泰子赴東京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希望聯系到她崇拜的堺利彥,卻不曾想到,就是因為在工作中與堺利彥通話,一個月后竟遭到解雇。

此后,泰子在一家德國書店當了店員,并開始與無政府主義者山本虎三同居。1923年,泰子因被人舉報與無政府主義者密切接觸而被捕入獄,次年流浪至朝鮮,在朝鮮一家銀行工作,靠微薄的薪金度日。關東大地震之后,她來到中國大連,在鐵路工程公司做炊事工作,非常辛苦,薪水也很低,勞累加上營養不良使她患上了夜盲癥。住院治療期間泰子的女兒降生,然而由于營養不良孩子出生17天就夭折了。更為悲慘的是,山本虎三被控不敬之罪而鋃鐺監獄,刑期兩年。泰子的成名作《在免費病室》就是以這段悲慘境遇為原型完成的。
或許因為追逐夢想、渴望成功的泰子過于看重她自己的想法,家庭帶來的累贅感、沉重感(愛人的入獄、孩子的夭折)使她在大連看不到希望。日后,泰子在對比自己與女作家林芙美子在文學創作方面的差異時,也承認自己一旦有了愛情便像背負了枷鎖一般,不得不遠離寫作,這使得自己的文學寫作無法像林芙美子等作家那樣超越悲慘的現實。因此,被苦悶糾纏的泰子最終放棄了陪伴愛人山本在異國他鄉繼續抗爭,而選擇獨自返回日本過相對安逸的生活。
回到日本后,泰子寫了一部描述勞動者的小品文投到《文藝戰線》,卻未被采用。頑強的泰子并沒有灰心,繼續努力追逐自己的作家夢想。她在這一時期結識了著名詩人小野十三郎、荻原恭次郎和同樣醉心于文學寫作的女作家林芙美子等人,正是因為這群并肩而戰的作家朋友的扶持與鼓勵,泰子最終走出了這段人生低谷。
而在愛情方面,拋棄丈夫的泰子曾先后與多位男性同居,對此她日后也有所反省。比如她在短篇小說《鬼子母神》中塑造的主人公圭子,就是一個“在系著的繩索可以允許的范圍內,不論是毒草還是藥草,都要品嘗,努力成長的有著動物般生活力的女人”。泰子這種自毀式的戀愛態度也可以說是一種強烈而貪婪的生長欲,而她對所謂“貞操”這一價值觀念的反抗意識也基于這段豐富的感情經歷。
1926年,泰子發表了短篇小說《嘲笑》(該作后來入選《大阪朝日新聞》的懸賞小說);此后加入了無產階級作家的文藝隊伍,成為工農藝術家聯盟成員;1927年,泰子經人介紹與志同道合的無產階級作家小堀甚二結婚,小堀甚二在生活上非常照顧泰子,泰子正式擁有了第一個家庭。這一年,她22歲。
同年,泰子發表了《在免費病室》。這部基于她自身體驗的佳作使她作為無產階級作家而獲得廣泛認可,一躍成為無產階級文學的有力新人,從此活躍于日本文壇。這部代表作主要描寫一個臨產的婦女和從事罷工斗爭的丈夫一起被捕的故事,很明顯這同泰子的自身經歷非常類似。作品生動描述了免費病室內陰森慘淡、丑陋污濁的光景,泰子敏銳的感覺和凌厲的文風彌漫全書。尤其是文章開篇,回到病室的“我”在地下室的樓梯上絆倒,無法從濕冷的混凝土地板上爬起的場面,展現了作者特有的“感覺描寫”。這與泰子曾受到阿羅羅木派短歌的寫實風格及志賀直哉的現實主義的影響分不開。此外,泰子這一時期還著有《敷設列車》《毆打》《夜風》等小說。
泰子在無產階級文學上看到了希望,也收獲了成功的喜悅,開始進一步學習馬克思、恩格斯、布哈林等人的著作,在無產階級作家的道路上繼續前行。這一時期,泰子還結識了日本無產階級藝術聯盟成員青野季吉、葉山嘉樹、中野重治等人,該聯盟分裂時,泰子又與青野、葉山等人組成了工農藝術家聯盟,繼續她旺盛的創作活動。1930年,泰子退出工農藝術家聯盟,以無產階級作家的身份獨立創作。
多年奮筆疾書式的寫作透支了泰子的身體,1933年泰子因過勞患上了哮喘病,但她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寫作,相反,頑強的泰子為專心創作而獨自搬到旅館寄宿,并開始了與丈夫小堀長達12年的分居生活。這段時期,她以批判法西斯主義為主題創作了《櫻花》《某人和妻子》《短外褂》以及“二戰”后的《這樣的女人》。
1937年年末,泰子因“人民戰線”事件被捕,在拘留所生活了8個月。惡劣的環境使得本身就因寫作透支了身體的泰子并發肋膜炎和腹膜炎,因病情加劇而被釋放。泰子在丈夫小堀的精心護理下終于渡過危險,此后便醉心于古典文學。
日本戰敗后泰子重返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界,曾參加戰后初期的一個進步文學團體“新日本文學會”,后當選為“新日本文學會”中央委員。然而,重返文壇的泰子對于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中戰前納普派原封不動的再建運動感到不滿。她認為,新時代的文學運動應該從批判、反思作家心路歷程入手,來進行文學的重建,而這一想法與當時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主流并不吻合。勤奮的泰子并未因此消沉,她積極地寫下了一系列與無產階級文學相關的自傳作品,主要以戰時的舉報、入獄、與疾病抗爭等真實生活體驗為原型展開創作,如《一人行》《冬之物語》《這樣的女人》《我活著》等,都展示了泰子對活下去的強烈愿望和對強韌生命力的謳歌。泰子的文學資質已經全面展現出來,其中《這樣的女人》還獲得了日本第一屆女流文學者獎。

然而,從1950年開始,泰子突然轉向反共立場,退出了“新日本文學會”,之后成為社會民主黨預備黨員,還參加了日本保守派系的言論人團體。因此,戰后的泰子又被稱為轉向文學的代表作家。至于泰子為何會由一個無產階級文學擁護者轉變為一個持反共立場的女作家,眾說紛紜,但可以肯定的是,泰子所理解的無產階級文學觀念,與當時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主流不一致,這一點由來已久。
“二戰”后泰子的另一個顯著變化就是經常參加國際活動和會議。1952年,泰子參加了在法國尼斯舉辦的世界作家大會,之后她還訪問了德國、韓國、菲律賓、挪威等國家,同時以日本作家的身份多次參加海外各國的演講和會議。一系列的國際性活動使泰子的知名度大大提升,這也是她不懈努力追逐夢想的一種回饋。
事業上取得巨大成功的泰子在婚姻和愛情上卻非常不如意。由于長期同疾病作斗爭并且一直關注自身的寫作,泰子和細心照顧她的小堀之間的感情漸漸淡化。加之她1950年政治立場上的轉向,逐漸與小堀在事業上產生了步調的不一致。1954年,泰子終于發現小堀和保姆之間有了私生子,此時的她面臨著艱難的抉擇,長達27年的婚姻到底是去還是留?最終,性格剛毅的泰子在大家的注視下和小堀離婚,徹底結束了自己的婚姻生活。之后泰子寫下了小說《沙漠的花》《不毛》等,均為自傳性作品,其中有很多反省自己一生感情生活的話語,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結束了婚姻生活的泰子并沒有過得開心愉悅,相反,一直以來各種疾病纏身,加上專注寫作過于勞累,她最終罹患癌癥。盡管如此,接受乳腺癌手術后的泰子仍不屈不撓地與疾病抗爭,積極參加各類社會活動,表現出女性堅韌頑強的品格。小說《秘密》是在其婚姻破裂、重病纏身的情況下創作的一篇難得的佳作,1968年獲得了日本第七屆女流文學獎。1972年,與疾病戰斗到最后一刻的泰子離開了人世,享年67歲。去世前還留下了她的遺作《宮本百合子》。
出席泰子葬禮的人多為泰子在文學上的伙伴,墓地則選在她的故鄉——長野縣諏訪市。基于泰子生前對日本文學及日本社會所作的貢獻,授予其恩賜獎、內閣總理大臣獎及紺綬褒章(用于表彰熱心社會公益和公益捐款的個人或團體)。1973年,根據泰子的遺志,平林泰子紀念文學會創辦了平林泰子文學獎,用以表彰獻身文學事業而未受重視的人們。
縱觀泰子的一生,她通過自己的奮斗,從一個家道中落的貧窮農家女孩兒最終成長為一位知名作家,其背后的那種頑強拼搏、異于常人的努力是至關重要的。
作者工作單位:浙大寧波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