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是個年輕的國家,卻有著一以貫之的好戰傳統,其獨立、擴張與守霸均離不開戰爭。有戰爭則必有反戰,與之相應,美國文學中也涌現出不少優秀的反戰作品,比如美國國家圖書獎獲獎作品《重新派遣》(Redeployment,2013)。這部小說集中的12個短篇均以伊拉克戰爭為主背景,主人公來自美軍的多個兵種,大多無名無姓,均以第一人稱“我”敘事,生動描述自己的伊戰經驗與戰爭記憶,仿佛作者菲爾·克萊(Phil Klay,1983— )在海軍陸戰隊服役經歷的翻版。克萊曾在伊拉克的安巴爾省擔任公共事務主任(2007—2008),退伍后在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獲得藝術碩士學位。《重新派遣》作為其處女作,獲得多項大獎。
美國花了七八年時間,將伊拉克打垮,卻未能找到所謂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反而實現了其兩大真正目標:推翻反美的薩達姆政權和維護美元霸權。小說集《重新派遣》以同名短篇小說開篇,彰顯“派遣”與“重新派遣”在作品中的重要性。
9. 11之后美國打著反恐名義,將伊戰包裝成“美國的圣戰”,極力渲染“高尚”的參戰動機與目的。小說《行動報告》中的裝甲車兵哈維就對“美國的圣戰”堅信不疑,他把剛被戰友槍殺的16歲伊拉克少年當成恐怖分子,把目睹身邊兒子被殺的母親當成生育恐怖分子的“婊子”。他對處于水深火熱中的伊拉克婦孺毫無同情與憐憫,他需要的只是戰爭英雄的光環及其帶來的便利,這就凸顯了所謂 “圣戰”的盲目、虛偽與殘暴。

美國兩百多年來的窮兵黷武造就了許多家庭的參戰傳統,子承父業到海外作戰似乎理所當然。《戰爭故事》中,女兵杰茜的父親是越戰老兵,祖父是朝鮮戰爭老兵,可以說一家三代是美國全球霸權歷史的見證者。他們將戰爭視作榮光,只想將不聽美國指揮的國家消滅干凈。杰茜是步兵中唯一的女性,在伊戰中失掉了一個手指,好友詹克斯則被炸毀容,經歷過54次手術與千萬種疼痛,杰茜卻從無任何反戰念頭,反而希望擴大戰爭規模。當被問及美軍是否“應該從阿富汗撤軍”時,她笑說,“你了解我……我想來一次全國征兵。動真格的”。戰爭與殺人儼然成了她生活與生命的一部分,嗜血成為其本能。
好萊塢對戰爭英雄的美化與渲染是許多年輕人選擇參戰的重要誘因。《肉體》中的18歲主人公覺得加入海軍陸戰隊是逃離家鄉小鎮的最好方式,相信戰場必會將他“打造成一個男人”,為此他不惜與交往兩年半的女友分手。而諷刺的是,他在殮葬部門的尸體處理工作不僅未將他打造成男子漢,反而極大影響了他的身心健康,使他與“男人”愈行愈遠。盡管如此,他卻莫名其妙接二連三地被重新派遣。他終于意識到“在伊拉克的經歷如過眼云煙,沒留下任何痕跡。我不覺得戰爭使我變得比別人更優秀。它不過是日復一日重復上演的悲劇”。
為吸引年輕人自愿上戰場當炮灰,美國政府還拿退伍助學津貼當誘餌。《心理戰》中的心理戰特種兵直言“不參軍你就上不起大學”,他不想當什么英雄,只想早日拿到助學津貼,順利進大學讀書。無獨有偶,《我的伊戰》的主人公只想“當個后勤兵中的后勤兵,然后進大學念商科……只求順利拿到退伍助學津貼”。不幸的是每筆付款都意味著離開安全的前線基地,驅車駛上危機四伏的行動路線,他因而“成了整個伊拉克最焦躁不安的人”。在一次炸彈襲擊中,車上五人二死三傷,他僥幸大難不死,卻因此改變了初衷與命運。他覺得“‘戰死’表明他們已傾其所有,‘負傷’意味著我使命未盡”,竟然決定繼續留在陸戰隊,甚至“想去阿富汗。那里的戰斗仍在繼續”。戰場像個大熔爐,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許多人的生命軌跡。相比之下,《除非傷在該死的胸口》中的文官則成為退伍軍人中的幸運兒,實現了大學夢,但他明白如果沒有陸戰隊經歷,他不會被錄取:“對紐約大學來說,我是一名老兵,一名有兩次派遣經歷的老兵。這在他們眼中頗具分量。”他也因而擁有更多的工作選擇。軍人的種種榮譽與福利正是許多年輕人不惜冒生命危險奔赴戰場的巨大動力。
除助學津貼外,還有很多人因其他私利而主動去戰場鍍金或撈取利益,為此甚至不惜屠殺無辜。《金錢作為一種武器系統》的主人公內森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伊戰,但他信任政府公職,清楚“駐伊經歷有益于職業生涯”;而他的戰友鮑勃“唯一在乎的是25萬美金的年薪和三次帶薪假”。
無論因何參戰,美軍士兵都是主動在入伍協議上簽字、自愿奔赴戰場的,正如《火窯中的祈禱》中的隨軍牧師對不停抱怨的羅德里格斯所說的那樣:“這是你選擇的生活。沒人逼你入伍。”如果說首次派遣是為現實所迫或者懷有某種理想主義信念,那么經歷過、感受過戰爭的殘酷、荒誕與非人性之后,許多士兵卻仿佛對戰場上癮,竟然主動要求“重新派遣”,就頗令人匪夷所思了。
其實,小說集一開始就試圖解開這個謎團。首篇《重新派遣》中的普賴斯中士完成在伊拉克難熬的7個月派遣任務后返美,可沒幾天就開始盼望“重返陣地”。為什么?讓他難以忍受的首先是失去槍支的空虛感。伊拉克的“城市里無數角落暗藏殺機”,因此服役期間的士兵們槍不離身,無時無刻不處于高度戒備的橙色狀態;而回到家鄉“把步槍上交后,一陣莫名的失落感令我猝不及防……我不知該把手放在哪兒”。其次,讓普賴斯更不適應的是家鄉的安全,是周圍人對戰場的無感。他覺得自己與家鄉格格不入,周圍人“不知道我的排有三名士兵在那里喪命。這些人一輩子都停留于白色”。然而無論如何,無槍的失落感與對安全環境的不適感,都并非他重返戰場的充分理由,只能說非人的戰爭給退伍老兵們留下了難以擺脫的戰爭創傷,他們與被他們屠殺的伊拉克人一樣,都是戰爭的犧牲品。
哪怕再不情愿,上了戰場也身不由己,殺人是遲早的事。《心理戰》直言“沒人想當班里唯一沒殺過人的菜鳥,而且沒人加入海軍陸戰隊是為了避免開槍”。何況在優越感爆棚的美軍眼里,伊拉克只是個不入流的中東小國,伊拉克人的命比狗都賤。
開篇的《重新派遣》里就充斥著暴力、殺戮與死亡,這無疑是戰爭的常態,但它首尾呼應,用狗的意象表達海軍陸戰隊員普賴斯中士完成首個派遣任務回美前后的所思所想與所作所為,令人觸目驚心。故事一開始就聚焦美軍士兵在伊拉克的殺狗行動:“我們對狗開槍。那不是意外,而是故意的,我們稱之為‘史酷比行動’。”小說末尾,完成7個月派遣任務后,在回美途中普賴斯“想了很多,很多”,“一路想著維卡和史酷比行動”。到家后,他發現兩年前收養的老狗維卡腿上長滿腫瘤,還經常嘔吐,痛苦不堪,便親自用三槍連擊的方式徹底解除了它的痛苦。從伊拉克瘦骨嶙峋的食腐狗到飽受折磨的家中老狗,狗的意象貫穿故事始末,正像那揮之不去的伊拉克巷戰:“你端著550米射程的步槍,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掃過去,常常在一間屋里就能干掉好幾個人。”殺人時心安理得,殺狗時反而多了不忍與不安,美軍的虛偽嘴臉暴露無疑,那些無辜被蹂躪的伊拉克人的生命還不如瘦骨嶙峋的伊拉克狗。

書中多處對新兵殺人熱情的渲染,與普賴斯殺狗的種種不忍也形成鮮明反差。《火窯中的祈禱》言簡意賅地總結了士兵對殺戮的憧憬和首次殺敵的榮耀感;《心理戰》中的新兵出征前往往情緒高漲、興奮異常,“他們數月的刻苦訓練就為了出征這一刻”,“首次殺人的那名矮小敦實的士兵兩眼放光,表情中混雜著恐懼與興奮”;《10公里以南》中的炮兵組向既定目標開兩炮后“要么微笑,要么大笑”,每個人都為在伊拉克首次開炮而興奮激動,19歲的準下士主人公因為看不到叛軍尸體而對開炮的事難以置信……一些美軍士兵甚至以變成“瘋狗”為榮:《除非傷在該死的胸口》中的9團1營將自己視作殺傷力極強的“瘋狗”,喜歡被稱為“行尸”,他們經歷過越戰,“有資本夸耀他們在海軍陸戰隊史上最高的陣亡率”,“有不少陸戰隊員已經派遣過三次、四次、五次”。參戰成癮,殺人如麻,他們的確猶如“瘋狗”。
伊拉克的大街上不安全,伊拉克人安坐家中也會突遭橫禍。《火窯中的祈禱》中的拉馬迪父親正在和妻子看電視,突然一群美國人破門而入,抓著他妻子的頭發拖她出去,在客廳里毆打他,“他們用步槍戳他的臉,踢他的肋部,用他無法理解的語言向他大吼”。在傲慢、殘暴的美軍眼里,伊拉克人的命比狗賤,他們根本不必為施暴和殺戮而愧疚。
雖然打著“美國的圣戰”旗號,卻難掩美國借反恐名義蓄意發動赤裸裸侵略戰爭的真相,無辜的伊拉克人民不甘束手就擒而奮起反抗。隨著雙方傷亡人數的增多,彼此間的仇恨也愈加不共戴天。
《火窯中的祈禱》中的隨軍牧師杰弗瑞借用奧古斯丁(古羅馬帝國時期天主教思想家)的布道詞,表達自己相同的感受。奧古斯丁所深愛的羅馬城慘遭劫掠時,他只能在布道中無奈地重復著:“可怕的消息傳來:屠殺、焚燒、掠奪、蹂躪。誠然,我們耳聞的諸多事情,充斥著咆哮和哭泣。我們的悲傷無可勸慰,我也無法否認,是的,我無法否認人們在那座城市里犯下了許多許多的罪行。”杰弗瑞面臨同樣的無奈與無力感,不同的是他身處侵略者陣營,目睹戰友犯下諸多類似暴行。
美軍士兵之所以在伊拉克大開殺戒,不分叛軍與平民,罪魁禍首是一些瘋狂的美軍軍官。《火窯中的祈禱》中的羅德里格斯大言不慚地聲稱:“他們對我來說都一樣。他們都是敵人……我們把那幫混蛋都送上了天。”而他的連長博登上尉更是一個瘋子、酒鬼,有著“冷酷而愚蠢的決心”。為了激發士兵的血性與斗志,博登為各班的殺戮列了一個“交火排行榜”,“交火次數最多的班最值得尊敬”。羅德里格斯所在的二班久居榜首,遠遠將其他班甩在身后。與瘋子博登相比,漠視交戰規則的菲爾中校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新兵集訓時菲爾中校就曾高聲反駁教官所講的交戰規則,聲稱“我們開槍的時候,格殺勿論”,“陸戰隊員從不鳴槍警告”。于是整支部隊學會了漠視規定,執行中校的意圖:殺戮。而無條件支持菲爾中校的埃克隆少校認為“菲爾把查理連調教得很好……他們來伊拉克是為了殺人”,平民的意外傷亡“不是我們的錯”,陸戰隊員“開槍是為了拯救戰友的生命。……哪怕你隨后發現殺死的不是‘基地’分子,而是一個九歲女孩兒和她的父母”。
雖然“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典型癥狀——“高度緊張、沮喪、氣短、心跳過速,以及最強烈的、那種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極端無助感”——在美軍士兵中極為普遍,但在殺人如麻的菲爾中校和博登上尉的“調教”下,士兵們將這種創傷壓力轉變為更強烈的殺人欲望,他們“難以抑制自己的恐懼和憤怒,只能刻意壓抑善念,渴望變得比環境更強硬、更殘忍”。《火窯中的祈禱》中一名準下士因兩個朋友的死亡而一直情緒不穩,時常暴怒、失眠,即使服用大量安眠藥入睡,也會夢見朋友或自己的死,夢見暴力場景,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殺伊拉克人”。
在士兵羅德里格斯眼中,拉馬迪猶如一座邪惡的瘋人院,“我也做著邪惡的事。我身邊全是邪惡的事”。然而,牧師卻在日記中寫道:“我感覺這片土地比我們的家鄉更為神圣。貪食、肥胖、縱欲、過度消費、享樂主義者的天堂,在那里(家鄉)我們對自己的缺點視而不見。而在這里,至少羅德里格斯會鄭重地為下地獄而憂慮。”看似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將自大、失德、耽于享樂的侵略者嘴臉諷刺得淋漓盡致。
美軍各種赤裸裸的挑釁、侮辱、屠殺行為令人不齒,更令伊拉克人憤怒。盡管伊拉克人在現實與文學作品中都只是模糊的背景,是美軍的威脅與敵人,是他們需要消滅的對象,但在克萊筆下,還是有零星憤怒的伊拉克人奮起反抗侵略者的蛛絲馬跡。比如《行動報告》中拿槍對著侵略者的16歲少年,可惜在經過嚴格訓練、荷槍實彈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員面前,那孩子沒有任何機會,不僅白白丟了性命,還被看作咎由自取;又比如《火窯中的祈禱》中的拉馬迪父親情急之下抱著嚴重燒傷的女兒去找美國人,只因他們有最好的醫生,而對于救治他女兒的美軍他也并不感恩戴德,“因為美國入侵造成的動亂”讓他失去了兒子,他上街時提心吊膽、害怕無辜喪命,他在巴格達的親戚被折磨致死,最讓他痛恨的是他與妻子在自己家中被美軍痛打……
伊戰小說中伊拉克人失聲的背后,我們看到的是美國利用自己的文化、信息、媒體等霸權優勢向全世界傾訴自己的戰爭創傷,而被他們無辜侵略、屠殺的伊拉克人的心理創傷就像他們在美軍眼里賤如狗的生命一樣被無聲忽略,在語言層面又被“殺死”一次。正如作為一部反戰小說,《重新派遣》對伊拉克戰爭何以會發生未加剖析,對戰爭給當地人帶去的災難與創傷也鮮有提及,不能不說有些許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