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路過姑蘇老城道前街上的蘇州市立醫(yī)院,依稀還記得那里曾經(jīng)有一幢石庫門樣式的青磚樓房?;秀遍g,有人似乎在以質(zhì)樸平直的【嚴調(diào)】演唱“一聲長嘆回身走,涕淚交流怒目睜”,用長篇彈詞《楊乃武》中的內(nèi)容提醒人們,評彈名家嚴雪亭先生的故居曾坐落在此。
嚴雪亭,蘇州人,少時拜彈詞前輩徐云志為師學說《三笑》。于1936年進入上海,擬說新書《楊乃武》。
《楊乃武》(原名《奇冤錄》)由清末民初時,上海潤余社著名蘇州評彈藝人李文彬首唱,后成為李家之家傳,李伯康繼承衣缽,又對該作有所發(fā)展。李伯康的臺風儒雅,語言雋永,說唱穩(wěn)健,所起各類腳色皆神形皆備,20世紀30年代紅遍滬上,被譽為“書壇梅蘭芳”。而嚴雪亭要以《楊乃武》在上海立足甚至后來居上,就必須別出機杼。
為說好新書,嚴雪亭搜集史料,用心研究清代官場禮儀;深入余杭,仔細了解民間習俗,使《楊乃武》的故事懸念迭出,情節(jié)更為生動。同時,他還學習吸收話劇的表演方式,力求豐富自身的表演。
1945年秋,嚴雪亭在察院場的中央書場(故址在今天蘇州第一百貨商場建筑方圓內(nèi))夜場掛牌,彈唱長篇彈詞《楊乃武》。消息傳出,蘇州聽眾這一波的驚喜尚未過去,又一則消息傳出,李伯康要在中央書場的日場演出,書目也是長篇彈詞《楊乃武》。如此“敵檔”當真罕見,蘇州聽眾沸騰了。
李伯康時年42歲,名聲大,又視《楊乃武》為家傳正宗,不免輕視小他10歲的嚴雪亭,這也確實給了嚴雪亭相當大的壓力。除了中央書場李、嚴二人的“敵檔”,李伯康還廣邀劉天韻、張鴻聲、徐綠霞等名家,在中央書場四周的書場演出,以爭奪聽眾。嚴雪亭也不甘示弱,也從上海請來楊仁麟、汪云峰、韓士良等響檔。“兩陣對圓”,比試競爭,卻帶給了蘇州評彈聽眾一臺臺的藝術(shù)盛會。
李伯康出身于評彈世家,為書壇一時之名將,文才通達,說書更有巧招。一天,他在演出中有意將楊乃武寫的一張狀子讀得別字連篇,文理不通。臺下聽眾議論紛紛,懷疑他有欺世盜名之嫌。到了第二天,李伯康登臺續(xù)說,原來那官員是捐納出身,功名不是經(jīng)過十年寒窗、三場文戰(zhàn)得來的,是買來的,腹中滿是膏腴卻無一點墨水,這才把一張狀子讀得謬錯連篇。經(jīng)師爺重讀,這狀子文情并茂。聽眾方才折服。

嚴雪亭是實力派勇將,除了每天認真演出,還安排“探馬”去李伯康演出場所探知其演出情狀,及時了解雙方的優(yōu)長劣短,再根據(jù)這些信息制定自己的演出方案。嚴雪亭說表凝練簡潔,條理分明;描景狀物,歷歷如繪;起腳色時,擅以音色音調(diào)區(qū)分人物,頗具匠心。他的公堂堂面書是“撒手锏”。在《三堂會審》這回書中,嚴雪亭將臬臺蒯士薌、藩臺錢友蘭、撫臺楊昌浚這三位官爺?shù)木?、潑辣、刁滑描繪得入木三分,令人難忘。一個說書先生能運用語言口音的高低粗細變化,把公堂上的主審官、師爺、衙役公差、犯人及旁聽者等數(shù)十人區(qū)分得明明白白,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無一雷同,若你閉上眼睛,仿佛數(shù)十人同臺表演,臺下受眾聽得酣暢淋漓,無不拍手叫好。
半月之內(nèi)的上座率,一開始是嚴負于李,但數(shù)天之后忽高忽低,直至持平。最后,嚴雪亭的上座率遠遠超前,李伯康頗覺難堪,“漂檔”返滬了。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小鬼跌金剛”的場面,筆者個人認為,與兩人對藝術(shù)的認識有一定的關(guān)系。李伯康說起書來,凝重穩(wěn)當,但行書節(jié)奏在受眾看來,不免有些滯重。而嚴雪亭思路敏捷,去蕪存菁,行書超前,更能唱旋律質(zhì)樸、敘事明白、朗朗上口的【嚴調(diào)】,賦予了受眾新的審美。甚至當天日場李伯康說的情節(jié),昨天夜場嚴雪亭早就說過,如此消長,也難怪受眾“用腳投票”。
經(jīng)此一役,嚴雪亭名聲大振,紅遍江浙滬。1948年10月,上?!稌鴫芸放e辦“十大說書名家”評選活動,嚴雪亭得票數(shù)名列第一,成了名家中的名家。
瑞葉璇花皆為雪,雪亭雪君各有奇。說完嚴雪亭,就還要再說說大名鼎鼎的范雪君。
范雪君也是蘇州人,玄妙觀北牛角浜21號是她的故居。范雪君的養(yǎng)父是知名評話藝人范玉山。在他精心引導培養(yǎng)下,范雪君先后主要學習了3部長篇彈詞《楊乃武》《啼笑因緣》《秋海棠》。20世紀40年代,范雪君進入上海登臺獻藝,重點演說《秋海棠》。
要在名家響檔林立的上海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談何容易。當年的姚蔭梅成為彈唱《啼笑因緣》的第一人,嚴雪亭以《楊乃武》使李伯康“漂檔”,都是在守正的基礎(chǔ)上立足創(chuàng)新的結(jié)果。范雪君選擇《秋海棠》為主打伊始,也決心要創(chuàng)出自己的風格與特色,帶給受眾新的審美亮點。
范雪君特地邀請了善編彈詞的小說名家陸澹庵為其編寫彈詞本《秋海棠》。彈詞《秋海棠》是一部現(xiàn)代時裝書,特別適合范雪君發(fā)揮擅起羅湘綺、梅寶這類腳色的特長。同時,她一改傳統(tǒng)說唱模式,融入京白等各地方言,吸收電影、戲劇等姊妹藝術(shù)的藝術(shù)養(yǎng)料為己所用,扎實做到了“說噱彈唱演”樣樣皆能,“生旦凈末丑”個個都會。她尤嫌不足,四處求學,向周璇學唱歌,向俞振飛夫人言慧珠女士學京昆①,最終為自己打下了精通樂理,能彈鋼琴與一手好琵琶的堅實基礎(chǔ),為說好《秋海棠》提供了有力的保證。
在彈唱《秋海棠》時,范雪君以多種表演方式,結(jié)合書情,根據(jù)秋海棠、梅寶的唱戲情節(jié),施展她的表演技能,安排了京劇《羅成叫關(guān)》《玉堂春》和昆曲《思凡》,能把女主角羅湘綺的孤芳自賞、幽怨恨愛的閨閣風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受眾無不共情。她說表時還能靈活運用京白,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一些話劇特色,令人耳目一新。范雪君還十分講究自我包裝,注重服飾的款式、色調(diào)、質(zhì)感與自身發(fā)型、妝容協(xié)調(diào),襯托出時代新女性知性與雅致的氣質(zhì)。

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七煞檔”在上海書壇享有盛譽,而范雪君單檔獨說與之對陣,憑借《秋海棠》和伶俐口齒、秀逸臺風、甜潤珠喉、悅耳鶯聲,贏得粉絲書迷無數(shù)。近千人座位的書場場場爆滿,巔峰時擠進1200多人也毫不稀奇,大家只為一睹范雪君的風采,聆聽《秋海棠》的妙音。
范雪君以新的書目、新的思想、新的語言、新的唱腔、新的表演手法扣住了時代脈搏,特別是獲得了青年學生和新興市民階層的歡迎,擁有了大量擁躉,名動上海灘。
1946年8月,上海文藝界在新仙林舞廳評選堪稱一時之選的女藝人,最終選出言慧珠為平劇翹楚、管敏莉為舞林首席、韓菁清為歌唱鰲頭、范雪君為彈詞魁元。1949年初,上海《書壇周刊》又發(fā)起聽眾投票,范雪君再次獨占鰲頭,成為聽眾最歡迎的女彈詞藝人,各大書場、電臺、唱片灌制公司紛沓而來,進一步證明了范雪君當時在評彈界的影響力。
嚴雪亭和范雪君都是評彈界杰出的單檔演員,巧的是在1945年的歲末,他倆應蘇州臨頓路四海樓書場之邀,參加年終會書花色場子演出,臨時拼雙檔彈唱《楊乃武·密室相會》。他倆正處于藝術(shù)生涯的黃金時期,聯(lián)袂演出,堪稱書壇盛事,一時四海樓書場熱火朝天,人聲鼎沸。
書臺上,嚴雪亭精神飽滿,儀態(tài)雍容;范雪君落落大方,姝麗嫻雅,頓時扣住了全場的眼光。范雪君先奏琵琶一曲,指法精妙,彈奏嫻熟,場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等待上手開場。嚴雪亭用親切的眼光掃視全場,微笑地詢問臺下聽眾:“伲倆阿有點像才子佳人?”臺下聽眾再看臺上,又是會意一笑。就是這一句,不僅拉近了臺上臺下的距離,融洽了氣氛,更進一步聚合了受眾的注意力。
《密室相會》是長篇彈詞《楊乃武》中最為精彩的一段,嚴雪亭所起的楊乃武,真切地表現(xiàn)了腳色內(nèi)心深處的沉痛與怨恨。范雪君把小白菜的憂傷愛恨描摹得細致入微。節(jié)奏自如的說表和聲情并茂的對唱,輔以微妙的手面和眼神,兩人的表演讓全場聽眾進入了一個忘我的境界。
嚴雪亭和范雪君在四海樓書場精彩合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絕無僅有”也成了評彈史上的一段佳話。
縱觀嚴雪亭和范雪君的藝術(shù)軌跡,他倆對藝術(shù)沒有滿足,只有永不停留的追求。嚴雪亭以《楊乃武》走紅,范雪君憑《秋海棠》飲譽,人說明白了書,書也成就了人,這種辯證互利,正是出人出書、人與書相互成就的最好詮釋。我國著名畫家齊白石曾言,“我行我道,我有我法”,只有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發(fā)展,才會賦予藝術(shù)永遠鮮活的生命力。
注釋:
① “京昆”不是京劇與昆曲的并稱,而是指京劇班中京劇演員正式接受昆曲訓練技法后,演唱的昆曲劇目。這些劇目經(jīng)過潤色,逐漸形成獨特的演唱風格,這種風格既不同于南方仙霓社“傳”字輩的南昆,也有別于北方的高陽昆。 —編者注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