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評話《楊香武三盜九龍杯》的演變脈絡、風格特點以及歷史地位

《楊香武三盜九龍杯》是揚州評話的經典書目。近日，揚州評話名家李信堂先生的遺著《楊香武三盜九龍杯》整理出版，這部書凝結著幾代說書藝人的心血智慧，見證了一個評話世家的薪火傳承，是觀察揚州評話史發展的“窺豹之管”。《楊香武三盜九龍杯》雖是經典書目，可知名度不怎么高，一些揚州評話專家學者對這部書的了解較為有限，很容易忽略這部書的價值。從揚州評話發展史上看，《楊香武三盜九龍杯》是傳統評話演變為現代評話的代表性作品，李信堂先生則是傳統評話走向現代評話的代表性人物。

一、歷史的輪回：從口頭文學到口頭文學

“楊香武三盜九龍杯”的故事見載于《彭公案》。《彭公案》是清代的俠義公案小說，作者為貪夢道人，成書于“光緒十八年歲次壬辰桐月”，即1892年農歷三月。貪夢道人原名楊挹殿，福建人，生卒年代不詳，生平事跡失考。《彭公案》原本有23卷100回，該書刊刻后在坊間廣為流布，影響較大，后人一續再續，直至“二十續”之多，1986年寶文堂書店將其正書和續書整理出版，共341回。

根據貪夢道人自序，《彭公案》“所論者忠臣義士得以流芳千古，亂臣賊子盡遭報應循還，使讀者無廢書長嘆之說、有拍案驚奇之妙”，①其辨析善惡、褒揚忠奸的著書主旨可見一斑。《彭公案》早在成書前就以評話、鼓詞等口頭文學形式流傳于民間，現存時代最早的《彭公案》鼓詞是乾隆光緒年間的，實際產生和流行時間還會更早。換言之，貪夢道人的撰述，主要是把民間曲藝整理成章回體公案小說。

大概在《彭公案》成書10年后，揚州評話藝術家王健章把這部書改編為揚州評話。王健章傳授李洪章等徒弟多人，李洪章再傳授其子李信堂，揚州評話《彭公案》便傳承了下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揚州評話《彭公案》有100多萬字，分為九大回，可以說60天。后來，李信堂把《彭公案》改名為《楊香武》，以楊香武為主要人物，對書的結構和回目進行重新安排，全書可說125場，共分為《三盜九龍杯》《大破紫金山》《大破溪皇莊》《大破劍峰山》《八卦擂臺比武》《大破八卦城、捉拿九花娘》六大部分，其中第一部分可單行演出。

《楊香武三盜九龍杯》一波三折、環環相套、扣人心弦，具有很強的節奏感，也很容易抓住人的注意力。評話的主旨與小說大相徑庭，這種差異和轉變是值得探討研究的。小說中的康熙是位清正廉明、寬厚仁慈的皇帝，其形象是非常正面的，李信堂則對康熙和清廷予以諸多嘲諷。這種轉變，可以追溯到李信堂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創新。1957年他參加江蘇省曲藝會演時說的《楊香武一盜九龍杯》，就作了適當的修改，“如原來說楊香武盜九龍杯，只是因為好勝心強引起的，因為黃三太鏢打猛虎救了康熙，康熙賞他一件八團龍黃馬褂，自己如盜一件更有價值的東西，讓康熙知道天下還有比黃三太更能的人。這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英雄人物的形象和性格。他現在就改說成楊香武聽說黃三太鏢打猛虎救了康熙，得了黃馬褂，心中氣憤，埋怨黃三太沒骨氣、做奴才，故而到宮中盜寶，一來借此警告康熙，二來也把小腳鞋給黃三太穿，要他不要背叛綠林英雄”②。目前整理出版的《楊香武三盜九龍杯》又回到原著爭強好勝的由頭上。平實而論，“埋怨黃三太沒骨氣、做奴才”這個理由，感情色彩太濃，刻意為之的雕琢痕跡太明顯，而爭強好勝的由頭較為合理，也更加符合情節的發展。從這里可以看出，李信堂對這部書一直在創新探索。

二、虛構與寫實：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作為一種口頭文學，揚州評話說表細膩，有著精深細透的風格特色，尤其表現在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楊香武三盜九龍杯》刻畫了皇帝、官員、俠客、百姓等不同職業、性格、性別的人物上百人，比如黃三太六十壽宴時內八道英雄集中出場，周應龍四十壽宴時外八道集中亮相，湯家店比武時內、外八道兩派集中對決，這當中，既有除暴安良、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也有無惡不作、貪得無厭的奸邪惡霸，還有插科打諢、滑頭無賴的小人物，說表細入毫芒，點染曲中筋節，每個人物的個性非常鮮明、形象栩栩如生，構成了一個豪杰爭鋒、愛恨交織的江湖世界。

楊香武是書中的主要人物，以神偷之技獨樹武林，而神偷畢竟也是偷，相比其他武藝似乎不那么冠冕堂皇，因此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雄豪杰，其個性形象帶有亦莊亦諧、亦盜亦俠的特點。這些多面性的特點使得楊香武這個人物顯得更為豐滿鮮活、更加可親可敬。比如，他快走時“使用鶴步顛翻、陸地飛騰的步法，吸了一口氣，兩足甩過了肩頭，兩手抄過了褲襠，足尖子甩過眉心，比現代跳芭蕾舞還要快，其快如飛”（《楊香武三盜九龍杯》第16頁，書名下略），活脫脫像動漫里人物奔跑的樣子，極富畫面感；看見王府的門堂官“走頭六怪的，走孤拐子上來氣”（第19頁），便故意捉弄他們一番，給了不少苦頭給他們吃，而對窮人則予以更多的同情，體現出愛恨鮮明的“怒目金剛”形象。

黃三太是書中與楊香武并行的主要人物，與楊香武相比，這位書膽是傳統意義上的英雄豪杰，為人正派卻略失活潑，一本正經又少些幽默，讓人十分敬仰，可也會讓人敬而遠之，少了些親近感和親切感。兩人最主要的差別體現在對康熙皇帝和清朝朝廷的態度上，黃三太認認真真地學朝儀，在金殿上戰戰兢兢、恭恭敬敬地行三跪九叩首朝儀，體現了逐步臣服奴化的過程，兩人為人品格與思想境界的高低就一目了然了。

書中其他人物也個性鮮明、各有特點。大報應歐陽德，武功深不可測，可行為裝扮很奇怪，大夏天還身著冬裝，手上遛的不是畫眉，而是只五彩大公雞，顯得既古怪又滑稽。周應龍是外八道梟雄中的中心人物，長得一表人才，可人面獸心，殺人不眨眼，還專搶良家婦女，營造機關重重、俠客生畏的避俠莊，成為淮揚一帶的惡霸。竇爾敦在內、外八道都有名氣，為人正直爽快、性情暴躁，尤其痛恨采花淫賊，很瞧不起偷奸耍滑的人物，從書中人物角色安排情況看，他是兩派的連接點。計全人如其名，反應快、點子多，是個智多星。半吊子李坤能說會道，“死人要給他說活了”（第92頁）。小呆子紀逢春是書中重點塑造的人物，長得雖呆樣，可其實一點不呆，插科打諢、機靈滑稽，特別是在湯家店比武時，簡直就是焦點人物，先后戲耍了外八道高手卞莊和尚、通天教主張宏雷、水晶和尚。彭朋是原著小說中的主角，而在評話中成了配角，他為官清正廉潔、秉公辦事、愛民如子，即使像楊香武這樣蔑視官府的豪杰也敬佩他。門堂官是典型的勢利眼，書中對不同類型門堂官進行了極力嘲諷。此外，書中還對烏鴉、貓、老虎等動物作了描述，特別是楊香武第二次盜杯時在樹上烏鴉窩里睡了一晚，使得整個故事的發展多了許多歡快活潑，令人會心一笑。

三、“揚州化”過程：一幅充滿揚州風情的社會生活畫卷

任何文藝作品，都會有時代的印記、地域的痕跡。《楊香武三盜九龍杯》評話的編創過程，也是空間場景、語言表達、情節發展等各種因素“揚州化”的過程，在這部評話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揚州的風光景色和淮揚地區的風俗習慣，簡直就是一幅反映市民百態、富有市井氣息、充滿煙火味的社會生活畫卷。

揚州評話素以“談古論今，誨人以規；良言醒世，寓教于樂”為旨要，其語言由通常所說的“說”“表”兩種語體組成。“說”是書中人物口吻說的話，行話稱之為“官白”。“表”則是用第三人稱對人物的介紹、事件的敘述、景物的描繪以及人物的心里話、旁白等，行話統稱為“私白”。而在說口方面又有“方口”“圓口”之分。簡單地說，“方口”書的語言多為揚州官話，多用于《三國》《水滸》等“大書”；“圓口”書詞多用生活語言和碼頭話，多用于《皮五辣子》等“小書”。《三國》評話藝人康國華先生改變了大書方說的傳統，變為方圓合摻、方圓結合③。《楊香武三盜九龍杯》可謂方圓合摻的代表書目之一。

揚州評話是以揚州方言講說表演的曲藝說書形式，整理成文字稿后其生動活潑度打了折扣是在所難免的，但細細讀來，依舊活靈活現。書中保存了大量鮮活的揚州方言，可謂一部鮮活的揚州方言詞典，既描述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處世心態和行為方式，也展現了極富地方風情的市井百態。作興、該應、接逗、吃白大、濃兜兜、俏波波、六塌油、鍋腔子、如意樂倘、一股邋遢、六角錚錚、神氣大六谷等，都是地道的揚州方言，相信揚州讀者看到會會心一笑，外地讀者看到也會饒有興致。書中一些俗語俚語的運用，既恰到好處，也妙趣橫生，如用“豆角哥哥”來暗指偷賊，因為“豆角在田里長熟了要摘，就借用這一個‘摘’字，暗含個‘賊’字”（第25頁）。

說到揚州評話語言，不能不提揚州評話的堆功。這是說功當中較難的一種技能，即一口氣快速地連說十多句至數十句，快而不亂，字字清晰。書中介紹黃三太“一口龍須鳳尾刀，耍的八門金鎖刀，內按八卦，一刀化八刀，八八六十四刀。還有十三支太保鏢，跟人動手，一個不對，刀里夾鏢，鏢里夾刀，一刀一鏢，叫來人不吃刀就要吃鏢，這叫夾沙膏子”（第1頁）。這段類似繞口令，表演時一句快似一句，一句緊似一句，黃三太武藝高強的形象躍然若出。這段描寫楊香武的鞋子，“腳上穿一雙薄底軟靴，他這個靴底，是自己用針納的，撓三針、硬三針、軟三針、前三針、后三針、左三針、右三針，共計一百零三針”（第36頁）。實際這雙鞋子并不稀奇，就是普通的薄底軟靴，說書人卻用堆功將鞋子是怎么納的說得活靈活現，令人印象深刻。

王少堂先生提到說書要學會用“丹田氣”和“腦后音”，并謙虛地表示自己在這些技藝上練得“還不是很夠”④。這些技藝是說書、唱曲、口技的基本功。李信堂先生在繼承前輩的基礎上又有創新，賦予了口技新的內容和內涵。這段楊香武與天王徐清、地王柳興的打斗：只聽見“嗚……索……嗚……啊呀！索！嗆啷！不好！咔嚓！撲通！轟！哐……當啷！轟隆咚！嗚……嗆啷！啊！去！嚓……啷！轟隆！楊香武跌下來啦！上！嚓嚓……”用口技模擬了20多種聲音，不到50字，就將一場打斗講完了。后面用了500多字慢慢解釋，更顯這場打斗的精彩紛呈。

四、李信堂與“楊十回”：從傳統評話到現代評話的繼承創新

李信堂生于1934年，2016年以83歲高齡去世，走完了飽經滄桑又極為勵志的一生。他出身評話世家，自幼天賦異稟，6歲開始學藝聽書，13歲時在興化東四橋下裴福興書場“過海”，從此開啟了說書生涯。他的師父是其父李洪章，而李洪章拜師學藝于王健章，王健章又繼承了宋承章的衣缽，屬于“宋門”《水滸》這一派。1955年，李少章到上海南市區的一家茶館說《武松》，得知評話大師王少堂也在上海說《武十回》，于是每天往返近30公里路程去聽書揣摩，王少堂得知后笑道：“值得！”或許是有了這次“緣分”，1956年李少章在鎮江打算拜王少堂為師，由于王少堂不輕易收徒弟，就找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讓其子王筱堂收下李少章為徒，正式成為了“王派”《水滸》一員。

一位評話名家的技藝傳承和創新，必須博采眾長、兼收并蓄，進而形成自己的藝術風格，王少堂是這樣，李信堂也是這樣，這也是“學我者生，像我者死”的學藝之道。丹麥學者易德波研究發現，“這一拿”“腰一哈”“頭一埋”等三音節語句“在李信堂的段子里出現的頻率特別高”⑤，也體現了李信堂“采眾家之長、成一家之言”的藝術風格。李信堂的表演繼承了“王派”《水滸》的“口、手、身、步、神”，最終落到“神”上，其藝術風格形神兼備、情意相貫、張弛有道，能“拿”住聽眾的魂。1988年，美國肯尼索教育學院考察團來揚，盡管語言不通，但看李信堂的《武松打虎》如癡如醉，驚嘆他的表演“沖破了語言隔閡”。

在揚州評話史上，李信堂先生是傳統評話演變為現代評話過程中的代表性人物。縱觀李信堂的人生歷程和藝術生涯，他生于舊社會，長在新中國，在學藝道路上走的是師徒間口授心傳的路子，既繼承發揚了師父們的藝術真髓，也積極創新形成了自己的藝術風格；他經歷過革命、建設、改革歷史浪潮的沖擊洗禮，說過舊書，也編排過新書，對如何把書說得更有時代特征、更富生活氣息，一直在努力探索；他是“王派”《水滸》的傳承者，《武松打虎》中招牌式的“虎嘯”讓人津津樂道，同時也是李氏評話家族的振興者，把一部家傳壓箱底式的《楊香武》說成了揚州評話的經典書目。《楊香武三盜九龍杯》則是揚州傳統評話向現代評話演變的代表作。從篇幅上看，《楊香武》原只能演說30天，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李信堂把該書拓展至60天、100多萬字，到2009年又增加到90天、180萬字左右，比最初的多了兩倍。從內容上看，《彭公案》原本是短打書，可改編為《楊香武》后，除了武俠公案的內容，還增加了類似《皮五辣子》之類的社會生活，使這部書的信息更加豐富多彩。從風格上看，《楊香武》本為李氏家傳書，同時雜糅了“王派”《水滸》的藝術特點，比如書中提到老虎有三威（第9頁）就有《武松打虎》書中的痕跡。

《楊香武三盜九龍杯》原有十二回，李信堂手稿本中有二十二回，這二十二回中篇幅長短不一，分布很不合理，比如第十回僅1500多字，而第十九回則多達89000余字，此次整理出版的《楊香武三盜九龍杯》調整為十回。“十回”書目是揚州評話的經典書目，“王派《水滸》”中就有“武十回”“宋十回”“石十回”“盧十回”等書目。《楊香武》這部書如果能夠傳下來的話，大概率可以與《水滸》《三國》并駕齊驅，可惜李信堂先生去世后，此書已成廣陵絕響，如今把《楊香武三盜九龍杯》整理為“楊十回”，既是表達對李信堂先生的敬意，也是盡可能彰顯《楊香武》在揚州評話史上的地位和價值，同時更期望后來者能把這部書說“活”過來。

注釋：

①[清]貪夢道人：《彭公案·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頁。

②參見李信堂述、浦育基執筆整理：《楊香武一盜九龍杯》，收錄揚州評話研究小組編：《揚州評話選》，第310頁。

③董國炎：《揚州評話研究》第一章“揚州評話通論”第八節“揚州評話語音變化及其得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頁。

④王少堂口述、金鑄記錄：《我的學藝經過和表演經驗》，《說新書》，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303頁。

⑤[丹麥]易德波著，米鋒、易德波譯，李金蕓校譯：《揚州評話探討》，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5-176頁。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