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對新聞業的解構與重塑

王 維

元宇宙是時下最火的詞匯之一，它不僅吸引著資本巨鱷搶灘布局，也引發了全民對于未來世界圖景的思考。盡管元宇宙熱度非凡，前瞻性應用陸續推出，但科研人員仍對短時間內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元宇宙持保守態度。清華大學新聞學院元宇宙文化實驗室主任沈陽認為，要想體驗更為逼真的元宇宙應用，需要現有計算機算力提升1000倍，這至少需要10年。縱覽媒介發展史，報紙、收音機、電視機、個人電腦、智能手機等通用設備的出現是普及的關鍵。元宇宙雖然取得了諸如虛擬現實、區塊鏈等技術的部分突破，但離通用設備的發明和大規模應用還有不小的距離。如果沒有通用設備，僅靠炒作“圈地”，沒有滲透率的元宇宙必然一地雞毛。

既然如此，我們在今時今日討論元宇宙對新聞業的解構與重塑的意義何在？20多年前，美國的“互聯網泡沫”雖然破滅，但吹“泡沫”過程中創造的技術成果和與之匹配的基礎設施并未消失，它們是經濟轉型與增長的驅動力，為新一輪的繁榮與財富奠定了基礎。在當下前瞻性地思考元宇宙對新聞業影響的意義也在于此。“泡沫”的存在，可以吸引資本的力量，吸引大眾的眼球，共同以想象力引領技術迭代，實現突破。移動互聯網時代的主流媒體尤其需要深入認知和理解元宇宙的技術邏輯，及早從自身優勢出發，整合資源，換軌升級，最終重塑新聞業的未來圖景。

一、何為元宇宙

元宇宙（Metaverse）是個復合詞，由Meta和Universe兩部分組成，代表超越物理世界的新世界。這一合成詞最早出現在美國科幻作家尼爾·斯蒂芬森在1992年創作的科幻小說《雪崩》中，用以描述現實世界之外的虛擬世界。人類可以通過“數字化身”（avatar）超越空間的阻隔，在虛擬現實世界中生存競爭。如今，人們對元宇宙的認知更接近電影《頭號玩家》中的“綠洲”，人們游戲、生活、賺錢，宛如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在小說、電影之外，資本市場認可的元宇宙第一股Roblox，已于2021年3月10日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當天報收69.5美元/股，較發行價上漲54%。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多人在線創作沙盒游戲平臺，Roblox在招股書中給出的元宇宙包含8個要素，分別是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遲、多元化、隨時、經濟系統和文明。8個要素延伸開去，就是全新的經濟、社會形態。

無論是小說電影，還是資本市場，都沒有給元宇宙一個準確的定義，這恰好說明元宇宙仍是一個開放的詞匯，還在不斷拓展邊界。從現有技術發展路徑、邏輯出發，或可一窺其未來的特性與含義。當下，學界與商界有一個廣泛的共識，就是元宇宙是互聯網技術的未來形態，是當下各類熱門技術的集大成者。從《雪崩》的“數字化身”到電影《頭號玩家》中的“綠洲”，再到Roblox的8個元素，它們之間的共性就是人類可以通過“數字化身”容納意識，訪問超越現實的虛擬世界，并在一定的規則之下，進行游戲、社交、經濟活動等，漸進式形成獨特的文明體系，進而實現對社會形態的再組織化。

綜上，元宇宙并不只是虛擬現實的空間，而是一個逐步涵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乃至意識形態領域復合創新的更高維度的虛擬世界。要想實現這一圖景，需要算力、人工智能技術、網絡傳輸技術、虛擬現實技術、人機交互技術、區塊鏈技術等軟硬件融合發展，不斷突破，過程也必然是漸進的、螺旋式上升的。

二、元宇宙視角下的新聞三要素（NTC）

一般而言，新聞三要素是指新（New）、事實（Truth）、報道（Communication），也被稱為時效性、客觀性、傳播途徑。傳統的新聞六要素即“5W+1H”，不僅可以用于新聞，也可以用于記敘文等文體，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構成體系。相較而言，新聞三要素中的每一個要素都與新聞概念相聯系，缺一不可，符合“奧卡姆剃刀原則”，更適合推演元宇宙背景下新聞理念的變化。

（一）元宇宙對“新”的解構與重構

“新”對應著“時效性”，是新聞價值的重要構成。在既往的理論中包含兩種情況，一是被報道的事實新近或正在發生，二是被報道的事實早已發生但是剛剛被披露，面向的主體是不特定的多數人。在元宇宙時代，基于虛擬現實技術帶來的沉浸式體驗，“新”將被顛覆，面向的主體也將變為“數字化身”與“現實存在”的復合體，以及遵守某些規則的復合群體。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克魯茲分校的有關研究證實，VR游戲可以讓玩家產生臨場感，干擾對外在世界的時間感知。與之相近的是人類對夢境時間流速的感知。

如果元宇宙中復合體對時間的感知可以被調節，那么“缸中之腦”的悖論或將進入現實。假設人類進入元宇宙的時間長度遠超物理世界且感知相近，那么人類對時間的認知就會被重構，個體將無法證明其所存在的現實世界是否真實。當然，這是技術發展的極端推演，沿著這一方向，“新”這一要素將逐步從客觀轉向主觀，從時效變為此在，從不特定群體轉向小群體甚至個體。

當前，“新”所面向的主體早已有個體或者小群體化的趨勢。比如只有32.5萬客戶的彭博終端，高昂的租金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劃設了門檻，這一群體與大眾關注的信息具有顯著差異，可能一直游離于大眾視野之外。

（二）元宇宙對事實的解構與重構

事實（Truth）在既往的理論中意味著客觀性和真實性。未來，人的感知（觸覺、聽覺、視覺、嗅覺等）、偏好、行動都能被算法捕捉，制造元宇宙中的“數字化身”，增強乃至重塑個體體驗。交互技術的發展能讓人產生嗅覺、觸覺等體驗，未來進一步突破后，超越時空界限的獨特感知將推動新聞從回溯性報道向沉浸式體驗轉型。受眾的“數字化身”將被拉到新聞現場，感受此時此刻，形成對時空感知的錯位。

未來的新聞現場至少包含三種情形。其一是對物理世界事件現場的直播或回顧；其二是元宇宙內部事件的數據直播或回顧；其三是對混合世界事件現場的直播或回顧。任何對現實世界的再現、直播，所能展現的信息數據都遠小于現實世界的實際信息量。所以，如果是第一種情形，復合體感知的信息將小于現實世界新聞事件發生之時。如果是第二種情形，由于是數據的直接直播或回顧，同一復合體的感知將等于元宇宙新聞事件發生之時。也就是說，從感知層面，完全體驗了現場。如果是第三種情形，通過對事件的重構，復合體感知的信息量甚至有可能大于現場。

通過對元宇宙背景下新聞現場的推演可以發現，未來物理世界的新聞現場將被元宇宙模擬，元宇宙的新聞現場也將如現實一樣。此外，混合世界的新聞現場將更為復雜。在增強現實技術（AR）和混合現實技術（MR）的加持下，同一時空環境下，個體借助通用設備所獲得的體驗將有所不同。

綜上，人們將不得不對事實的本體進行追問。當事實被虛擬化、主觀化，甚至導演化時，元宇宙到底是增強了事實，還是遠離了事實？復合體對于數據的感知究竟是不是客觀實在？如果這一感知僅存在于單一復合體意識之中，那么它與想象的界限又是什么？這些追問都將對事實這一重要元素產生沖擊，未來事實大概率會囊括或者部分囊括可被追溯的主觀體驗。也就是說，當下記者現場報道所描述的主觀體驗，將讓位于復合體的沉浸式體驗，盡管這一體驗也可能是被導演的。

（三）元宇宙對報道的解構與重構

報道（Communication）是新聞形成的途徑，具有通過某種技術手段將“新”、事實公開化的意味。報道隱含的公開化意味實質是一種權力的分配機制。也就是說，公眾將新聞公開的權利、議題設置的權利、注意力分配的權利讓渡給報道者，轉化成為報道者權利的一部分。

過去，報道者主要由新聞機構擔任。當前，報道者已在新聞機構的基礎上增加了算法。未來的報道者將由機構、復合體與人工智能共同組成。就復合體而言，在信息需要得到更好滿足的同時，借助人工智能賦能，主動成為報道者的一員，主動提供現場信息，獲取收益也將更為普遍，復合體參與報道的潛力與欲望將被進一步激發。但是報道者的報道并不必然被公開，還將受制于人工智能的分發，它依據的是人工智能對復合體偏好的解析。換句話說，未來更為個性化的交流與傳播將成為常態，報道的分發權將逐步由復合體掌握。

雖然人工智能會根據復合體的偏好定制分發報道，但它并非完全中立。在不同社會構成機制下，在不同的基礎邏輯下，必然有著不同的取向，并反作用于復合體偏好的形成。它將深度介入個人與事件的關系，并通過技術邏輯影響事件的發展進程。例如，當下就有不少短視頻創作者反推短視頻平臺算法，有針對性地進行創作，進而獲得流量，甚至人為制造所謂的新聞事件。在可以預期的未來，如果沒有其他限制因素，報道公開的權利將逐步由機構向人工智能轉移，它將初步具備影響現實世界、改變現實世界的能力。

三、元宇宙視角下的新聞機構

縱覽媒體發展史，報紙、收音機、電視機、個人電腦、智能手機等通用設備在擴張報道者權利的同時，也規制著新聞機構的生產模式。如在報紙時代，日報每晚截稿，次日出版，新聞機構的生產周期以日計算。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部分新聞事件發生后，新聞機構的生產周期以秒計算。不同媒介的技術邏輯對新聞機構的組織方式、生產方式、運營方式產生不同的規制，也必然使新聞產品的使用方式發生改變。

（一）元宇宙對新聞機構組織方式的解構與重構

移動互聯網的興起，將社會的基本互動單位由組織降解為個人，用去組織化的方式重塑了社會交往。進入元宇宙時代，區塊鏈、虛擬現實等技術將推動社會形態實現再組織化。具體到新聞機構，則是從既往自上而下的中心化組織方式向自下而上的分布式組織方式轉變。當然，如同報紙與移動互聯網共存一樣，新聞機構的組織方式也將共存、融合。

“DAO”（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去中心化自治組織）是基于區塊鏈技術衍生的一種組織形態，由達成共識的群體自發共創、共建、共治、共享，可以解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問題。具體而言，藉由“DAO”，陌生人遵循平等、自愿、互惠、互利的原則達成共識，創立包含治理、激勵等內容的規則體系，并通過通證（Token）全員激勵，實現資源互補、利益共贏。在“DAO”的組織形式下，內容生產和流通的全流程都被記錄，不可篡改，公開透明，體系得以在全員評價下維持穩定。這就是未來自下而上組織方式的雛形，也是未來新聞機構生產內容的基石。新聞事件可以在再組織化的專業人士推動下自我呈現。在區塊鏈技術的加持下，未來大型媒體機構公信力背書可能不再重要，內容的呈現品位將是強化品牌力量的關鍵。

（二）元宇宙對新聞機構信息采集方式的解構與重構

在元宇宙時代，新聞機構需要完成物理世界、元宇宙、混合世界三個維度的信息采集工作，需要極為龐大的信息量，必須依賴復合體。當前，用戶生產的內容的總量已經大于新聞機構。未來，藉由元宇宙的信息采集設備，個體的權利還將得到進一步擴張。在“DAO”的組織下，個體不僅成為內容生產上的主體，其主動性也將不斷增強。

英劇《黑鏡》第四季第三集向觀眾展示了一種可以讀取人腦存儲記憶的未來設備。目前，至少已有兩種技術路線有望實現這一目標。一種是直接讀取記憶。早在2011年，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科學家就已經通過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和計算模型，初步重建了大腦的動態視覺圖像。在2017年的一項研究中，科學家們還通過植入大腦的介質記錄了記憶形成過程中的神經信息。這些研究都為未來的記憶存儲與讀取奠定了基礎。另一種是通過可穿戴設備錄制物理世界的有關信息，如智能眼鏡。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通過這些技術，實現元宇宙背景下三個維度的信息采集并不是天方夜譚。

需要注意的是，無論三個維度下的采集設備以何種形態存在，最終都離不開復合體的信息授權。在區塊鏈支撐下的元宇宙，隱私權將變得極端重要。如果復合體不給予新聞現場信息的使用權，元宇宙內事件的還原就可能受限。未來由此或將誕生一個新的職業——新聞架構師。他們對授權的信息進行梳理、重塑，并制作一個并不完美的元宇宙新聞產品，來實現相對完美的沉浸式體驗。

（三）元宇宙對新聞機構運營方式的解構與重構

國際報刊聯盟（FIPP）的數據顯示，2021年，全球數字訂閱量超過3580萬，同比增長14.6%，內容付費似乎已是大勢所趨。但基于技術邏輯的演進，這一趨勢并不必然延續下去。當前，新聞機構的主要收入來源包括政府撥款、廣告、版權、內容/會員付費等。公益性新聞機構的政府撥款源自公共屬性，版權交易源自供需關系，并不因技術邏輯發生根本改變。以版權交易為例，在區塊鏈技術視野下，由于監管成本極低，取證、存證極快，交易的效率將得到極大的提升，隨時使用、即時付費將成為常態。更進一步，新聞機構甚至可以以提供內容所獲得的收益分成激勵事件核心人物接受采訪，提供關鍵數據。

在廣告方面，拍賣觀眾注意力仍是當下新聞機構收入的重要來源。元宇宙背景下，沉浸式體驗新聞產品的方式必然使注意力更為稀缺，推動對注意力廣度、深度的進一步挖掘。就廣度而言，注意力的拍賣將從視覺、聽覺拓展至嗅覺、味覺、觸覺。就深度而言，廣告將全面植入新聞產品之中，以更不易察覺的方式攫取復合體的注意力，甚至廣告就是新聞產品本身，在使用新聞產品的同時，也能使用廣告中的產品。部分廣告與新聞的邊界將更為模糊，甚至會發生付費點播爆款廣告的情形。

設想一下，用戶沉浸在元宇宙的新聞產品中，被街邊美食的香氣吸引，同步訂購產品，退出時享用，抑或體驗了擺在新聞現場的沙發，直接下單訂購……在交互技術突破之后，這些都可能成為現實。這就意味著，未來的新聞機構必然是一個綜合信息服務平臺，用戶在沉浸式體驗內容的同時，能夠鏈接萬物，獲得更為全面的服務。由于廣告植入常態化、隱蔽化，融入了新聞產品的制作之中，剝離廣告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追求干凈、純粹的內容體驗或將成為奢侈品，只能由內容/會員付費的方式“贖回”注意力。綜上，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廣告仍將是新聞機構的主要收入來源。

（四）元宇宙對新聞產品形態的解構與重構

在宏觀方面，因為元宇宙新聞產品的信息采集源自物理世界、元宇宙、混合世界三個維度，所以大型新聞機構的新聞產品也將至少包含三種體驗方式：在物理世界收看疊加味道等最新交互方式的新聞產品；在元宇宙中體驗全感官新聞產品；在“混合世界”的“新聞現場”體驗借助增強現實技術制作的新聞產品。

在中觀方面，鑒于新聞三要素的內涵發生了較大變化，非虛構新聞的游戲化體驗或將成為新聞業態的新增長點。也就是說，元宇宙下的新聞產品既有可能是復刻新聞現場，也有可能是基于新聞現場的數據，結合人工智能技術重構事件，讓復合體以主角的方式親歷事件，甚至改變事件走向的新聞衍生品。

在微觀方面，元宇宙中新聞內容的結構方式也將發生較大變化。復合體沉浸式體驗的內容不會是左拉的自然主義，而是可能如蒙太奇之于電影一樣，發展出元宇宙獨特的視聽語言，以特殊的方式讓復合體更有節奏、更有趣味地變換時空關系，沉浸式體驗新聞現場。例如，以新聞現場飄來的特殊氣味引起復合體注意，進而轉場進入新的場景等。這也將是未來新聞架構師的重要工作內容。

四、總結

隨著技術進步的不斷提速，元宇宙正從空想走進現實，在給新聞業態帶來沖擊的同時，也孕育著更大的機遇。新聞業如何面向未來，需要各個層面的思考與探索。總體而言，技術邏輯影響新聞理念，新聞理念推動產業轉型，反過來再促進技術發展。只有不斷研判新媒介技術的發展路徑與邏輯，才能在沖擊中抓住機遇，更為有效地推動新聞采編流程的再造，提升新聞工作者的能力水平，從而創造出更多緊跟時代發展的新聞產品，促進新聞行業轉型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