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翔宇 趙登文
所謂青年,一般意義上指的是人類成長發育的一個階段。在我國,《中長期青年發展規劃(2016—2025年)》將青年的年齡規定在14至35歲。除卻年齡所規定的生物性因素,存在于媒體和公眾話語中的青年更多地蘊含了一種社會文化性的命名。五四運動使得現代意義上的中國青年群體登上了歷史舞臺,“青年”這一稱謂逐漸成為一種政治動員的方式,“賦予青年以重建國家、改造社會、弘揚理性、張揚個性的時代內涵。”①正因如此,將“青年組織進國家歷史的宏大敘事中,使青年成為社會變革和社會建設的重要力量”就一直是我國主流文化的價值要求。在主流影視的創作中,青年一直具有較高的進步性和能動性,介入歷史、投身革命或建設是青年形象的典型特征。左翼電影時期,青年更多作為社會變革的進步性力量而存在。“十七年”時期,以《青春之歌》為代表的電影將青年的成長和愛情納入革命敘事中。進入21世紀后,“革命+愛情”“革命敘事+青春偶像”的敘事范式大行其道,力圖將當代的“消費主義青年”組織進歷史敘事中,促進對歷史人物和歷史本身的認同。近兩年的《覺醒年代》《1921》《革命者》等影視作品則聚焦于展現時代風貌和人物命運,利用翔實的細節打動人心,用青年人的激情賦予革命敘事以“年輕態”質感,從而喚起青年心中的民族認同。
如果說五四運動和20世紀獨特的政治歷史環境奠定了“青年+革命”敘事的基礎并影響至今,那么,隨著我國進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將青年納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敘事之中就具有了空前的合理性。“奮斗是青春最亮麗的底色,行動是青年最有效的磨礪……黨和人民事業發展離不開一代又一代有志青年的拼搏奉獻。”②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青年+時代+奮斗”的敘事模式從主流影視中凸顯出來。《一點就到家》《奇跡·笨小孩》正是這一模式的典型之作。本文立足于這兩部影片,從人物形象、倫理觀念和在地敘事三方面剖析青年創業電影的主流化表達,揭示影片所蘊含的主流價值。
青年似乎與創業故事有著不解之緣。電影《一點就到家》中,三個主人公——魏晉北、彭秀兵、李紹群通過自己的努力,創立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咖啡品牌,在取得商業成功的同時改變了一個云南村落的生活狀況。電影《奇跡·笨小孩》講述了主人公景浩從普通的手機維修工做起,憑借吃苦耐勞的品質最終創立了自己的科技企業,改變了自己、妹妹與周圍人的命運。可以說,這兩部電影的創業故事都勾勒出一種青春的質感。這種青春的質感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主人公們的年輕態外表,二是主人公艱苦創業的故事講述。
首先,《一點就到家》和《奇跡·笨小孩》均采用青年偶像出演的方式,塑造主人公們的年輕態外表。如《一點就到家》中由劉昊然飾演的魏晉北、由彭昱暢飾演的彭秀兵,《奇跡·笨小孩》中易烊千璽飾演的景浩等。偶像或明星所帶來的青春感對觀眾來說其實是一種“前結構”,是觀看電影之前就已經知曉的。如劉昊然因出演《唐人街探案》中的秦風一角而為人們所熟知,所以知識淵博、古靈精怪的個性就成為他的標簽;易烊千璽曾出演《少年的你》《送你一朵小紅花》《長津湖》等電影,他在這些影片中表現出的略帶叛逆卻又堅忍不拔的氣質深得人心。從這方面來看,《一點就到家》和《奇跡·笨小孩》的角色設置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這些青年偶像的類型化標簽。劉昊然飾演的魏晉北是一名電商創業者,盡管創業屢屢失敗,但他寶貴的經驗依然為彭秀兵的事業提供了很大的幫助,這種“智商擔當”與《唐人街探案》中的秦風形成了某種同構。而《奇跡·笨小孩》中的景浩是一個不服輸且重情重義的青年,他堅守著照顧妹妹的責任,勇于與黑惡勢力作斗爭,這與《長津湖》中的伍萬里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從文化工業的角度看,電影中流量明星的選用固然是吸引觀眾目光的一種手段,但同樣也是激發觀眾認同的方式:“視明星為真實個體并渴望與之達成精神共鳴的愿望滲透在粉絲們了解明星的過程中……不斷推進了解的深入程度,并將最終導向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等精神層面。”③因此,借由明星偶像這一中介,意識形態因素得以彰顯和傳達,觀眾在認同劉昊然、易烊千璽等明星的同時,也更容易認同他們所塑造的奮斗青年形象,進而認同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精神氣質和主流價值。
其次,明星偶像所提供的“年輕態”外表是一種觀影的“前結構”,是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換言之,要使觀眾真正認同某種價值,最根本的還是要倚仗影片的敘事和角色的塑造。影片《一點就到家》和《奇跡·笨小孩》都展現出主人公創業的全過程,除了成功的喜悅,更多彰顯出創業的艱難和人生的磨礪。在《一點就到家》中,彭秀兵回到家鄉創建“秀兵快遞”,卻因為農民不會上網購物而無法獲得業務。魏晉北為村民網上代購,主打“包退包換”,卻因為運輸問題耽誤了退換的時效。面對壓力,彭秀兵執意要為村民退貨,結果將第一桶金賠得一干二凈,“秀兵快遞”也瀕臨破產。在《奇跡·笨小孩》中,景浩貸款買下一批手機,但原本的翻新機生意因為觸犯法律只能停擺。景浩試圖將拆機件賣回手機公司,面對的卻是缺乏資金、場地、人力的苛刻條件。在艱難開辦電子廠的過程中,景浩還遭遇了勞務糾紛、黑社會威脅,并在與小偷的搏斗中摔傷了手指。影片中的這些挫折和創傷為主人公的成長提供了條件,也更能彰顯出主人公們不屈不撓的奮斗意志。同時,魏晉北和景浩等人的創業過程呈現出由小至大的發展邏輯,即以私人化的動機為開端,最終的結果則是共贏局面。比如景浩為給妹妹治病賺取醫藥費而開設電子廠,魏晉北則是為了治療心理疾病而來到云南,將李紹群的咖啡豆送往國外也是為了賺錢。他們的創業最終都改變了身邊的人甚至某一個地方的命運,這其實更彰顯了青年人的時代價值。可以說,魏晉北和景浩的創業過程實現了由個體利益到集體利益、社會利益的轉化,成為我國當今社會主流價值的生動寫照。
倫理指的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時應該遵循的原則和規范,有時與“道德”一詞相通。“儒家講的五倫——夫婦、父子、兄弟、君臣和朋友,相當于倫理關系網上的五種網格,每個人在特定情境下都有自己的獨屬網格。”④中國電影素有呈現倫理故事、表達倫理觀念的傳統,因此具有社會教化的功能。傳統的中國電影大多聚焦于家庭倫理,以家庭的悲歡故事傳達中國人的倫理精神,而《一點就到家》和《奇跡·笨小孩》則通過更具有現代化意義的創業故事和群像敘事,成功書寫了具有時代特色的合作倫理。
在影片《奇跡·笨小孩》中,創業者景浩在養老院護工梁永成、退役老兵鐘偉、網吧“三和大神”劉恒志等人的幫助下創建了好景電子廠。景浩雖是電子廠老板,但他與其他人并非純粹的雇傭關系,而是形成了一種互幫互助的合作共同體。德國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在《共同體與社會》一書中指出了共同體的諸多標準,他認為“共同體是建立在有關人員的本能的中意,或習慣制約的適應,或與思想有關的共同的記憶之上的”⑤,是一種自然形成的、非功利化的生存方式。相比于機械化和原子化的社會,共同體中的聯系更為緊密和純粹。雖然景浩創立電子廠的目的是賺錢,但他與工人們所形成的關系更接近于共同體,更突出一種非功利性的倫理價值。在影片《奇跡·笨小孩》中,養老院護工梁永成給予了景浩最大的幫助,他不但幫助景浩打掃工廠、尋找工人,還在景浩無家可歸時為他提供了臨時的居所;養老院的鐘大爺雖然殘疾,但卻自告奮勇地來幫助景浩并成為電子廠的員工;當黑社會人員來到電子廠威脅女工撤訴時,景浩等人使出“十八般武藝”與之搏斗,連殘疾的鐘大爺也揮舞起了手杖。隨著交貨日期的臨近,人們的聯系日益加強,即使景浩無法發出工資,工人們也自發地完成拆卸手機的工作。當合同完成時,所有人都在電梯中振臂高呼,影片也由此進入了高潮。影片對好景電子廠的所有員工進行了平等的展示,并通過對他們的溫情訴說,傳達出合作共同體的倫理價值。
與《奇跡·笨小孩》中的共同體倫理不同,電影《一點就到家》所強調的是追夢的激情與實踐的理性,并通過三位主人公的不同特質彰顯出互補性的合作倫理。魏晉北、彭秀兵、李紹群三位主人公的性格各不相同。彭秀兵具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平日里大大咧咧又重情重義,力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家鄉的面貌。魏晉北是一副青年知識分子的模樣,具有多年創業經驗,以“只要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為人生信條,但卻因無數次失敗而郁郁寡歡。李紹群則較為孤僻,因為執意種咖啡而使自己與父親的關系陷入僵局,甚至被“社會性死亡”。在影片中,魏晉北因為彭秀兵的勸說放棄了自殺的念頭,轉身來到云南,又因為彭秀兵的坦誠相待而成為他的合伙人。同時,魏晉北擁有城市生活的經驗,是唯一能夠理解李紹群的人,兩人聊起咖啡便覺相見恨晚。可以說,影片中三位主人公的性格和能力呈現出互補的狀態,魏晉北擅長銷售業務,彭秀兵擅長物流業務,而李紹群則精于生產優質產品。這樣一來,三人的合作構成了一條完整的電商產業鏈,從而彰顯出合作的效率與理性。影片中有這樣一幕場景,三位主人公在榕樹上迎接第二天的到來,彭秀兵突然回憶道,曾有“三個教英文的”客戶告訴他“千萬不要跟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做生意”,這與電影《中國合伙人》形成了有趣的對照。可以說,正是魏晉北、彭秀兵、李紹群三人形成了互補性的合作倫理,才使他們的友情得以延續,保證了創業的成功。
相較于《奇跡·笨小孩》中患難見真情的共同體倫理,《一點就到家》中的互補性倫理雖然在情感上更為表層化,但卻更具時效性,也更為適應網絡經濟的現狀,同樣能夠引起觀眾的理性思考和情感認同。總的來說,盡管兩部電影的倫理書寫不盡相同,但它們都凸顯出了合作共贏的主流價值,對于人們當今的社會生活具有指導意義。
《一點就到家》和《奇跡·笨小孩》這兩部電影雖然以主人公的創業故事為核心內容,但也透露出較為濃厚的地域性和空間性特征,城市空間或鄉村空間在影片中占據了重要位置。這種在地性敘事具有雙重功能,它一方面參與到人物的塑造和整個敘事過程中,另一方面提供了詳細的社會背景或時代背景,通過將現實中的地方與個人化的創業故事結合,實現了由創業者的個人史向中國社會的當代史的轉化。這也是兩部電影能夠被稱為主流電影的重要因素之一。
首先,電影《奇跡·笨小孩》中的在地敘事通過景浩等普通勞動者的視野展現出來。景浩雜亂的手機修理店與潔白明亮的現代化生產線構成了低端與高端的對照。影片中還存在這樣一處場景:景浩等人迎著日光的曝曬擦洗著摩天大樓的玻璃外墻,隨著鏡頭徐徐拉開,景浩等人逐漸變得渺小,整個城市景觀卻浮現在銀幕之上。可以說,這一段落具有鮮明的意涵,即現代化深圳的運轉正是由眾多像景浩這樣的普通勞動者所共同推動的。
其次,電影《奇跡·笨小孩》中的在地敘事體現在影片對現代資本邏輯的批判上。城市空間既是權力建構的對象,也是資本積累與循環的場域,資本與權力在城市中形成了某種同構。在《奇跡·笨小孩》中,景浩試圖將回收的手機零件返銷回公司,卻屢屢遭到李經理的惡言相向。景浩費盡心思追上趙總的火車,面對景浩的建議,趙總雖答應回收合格的零件,但卻提出了極為苛刻的條件——沒有定金,場地和工人需要自己解決。面臨發不出工資的窘境,景浩不得已求助于李經理,但李經理卻說了一句:“什么事情你都敢攬,什么都做不成”,告知景浩資本市場的叢林法則。在面對資本邏輯時,以景浩為代表的勞動者顯得十分渺小,而電影正是在這個角度上展開對現代資本邏輯的批判,烘托出小人物的人性之善。
最后,電影《奇跡·笨小孩》中的在地敘事還體現在符號性景觀的運用上。影片《奇跡·笨小孩》中出現了一系列標志性的空間景觀,如景浩的“好景手機維修”、華強電子世界等,從而將景浩的創業故事與現實中的華強北空間縫合起來。從手機維修店到電子廠再到通訊公司,景浩完成了由“制造”到“創造”的改變,而這一切都與他敢為人先的創新精神密不可分。可以說,景浩的創業歷程正指稱著現實中深圳的發展歷程,他的創新精神也連接著深圳的創新性文化特質。因此,電影通過景浩的創業故事與地理空間的結合,達成了對深圳當代史的書寫。
電影《一點就到家》的在地敘事立足于現實中的云南,通過城市青年來到鄉村的創業故事體現出現代與傳統的交融,更凸顯出鄉村的文化功能。首先,與城市的工具理性相對,鄉村被建構為富有生命力的療愈空間,為城市青年提供了心靈的棲息地。在影片中,早已對生活失去希望的魏晉北因為隨口說了句“云南”而被彭秀兵拉回了家鄉。初來乍到的魏晉北面對陌生的農村生活出盡了洋相,他被昆蟲叮咬,又被耕牛驚嚇而跌落懸崖。但在幫助彭秀兵實現創業夢想的過程中,魏晉北逐漸適應了農村生活,并獲得了城市中未曾擁有的友情。隨著李紹群的加入,鄉村對魏晉北的療愈作用達到了頂峰,三人在榕樹上度過的一夜竟然在不經意間治好了魏晉北的失眠。其次,鄉村被建構為現代與傳統文化交匯的空間,因為這種交融,鄉村獲得了新的生命力。影片中,執意種植咖啡的李紹群為父親倒上一杯咖啡,自己卻倒上了一杯茶,這一幕場景不僅標志著父與子的和解,也標志著現代觀念與傳統觀念的和解。同時,正是三位主人公將以往種植茶葉的經驗與現代化的咖啡生產結合起來,才創立了別具一格的“普洱咖啡”,取得了創業成功。因此,“在種茶的土地上種咖啡”不僅體現出主人公的創新與傳承,還折射出鄉村產業轉型升級的發展路徑,從而達成了對鄉村發展當代史的書寫。
以脫貧攻堅為背景,融合青春、夢想、創業和電商等元素的《一點就到家》通過三個逐夢路上的年輕人“Coffee or Tea”的創業故事,展現了年輕人的互聯網思維,農業生產的創新嘗試和新經營理念為傳統農村農業帶來的改變,以及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是“幫助家鄉擺脫貧困,而不是擺脫貧困的家鄉”這一神圣命題,洋溢著鮮明的時代氣息。
在新主流電影蓬勃發展的當下,中國的電影創作者們已經可以較好地融合商業化元素和主流價值觀傳達,電影《一點就到家》和《奇跡·笨小孩》也不例外。它們在講述當代青年創業故事、塑造青春形象的同時,還蘊藏了諸如奮斗精神、合作倫理、在地書寫等多重價值,并通過創業故事與具體時代背景相結合的方式達到了對我國當代社會的反映和書寫。可以說,《一點就到家》和《奇跡·笨小孩》是我國新主流電影對青年敘事的一次突破,對于今后我國青年題材電影的創作具有啟示意義。
注釋:
①許庶.建黨百年來的青年文化:迭變與啟示[J].江西理工大學學報,2021(06):1-6.
②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EB/OL].人民網,2022-05-10.http://politics.people.com.cn/n1/2022/0510/c1024-32418816.html.
③李秋霖,卜彥芳.認同、控制與交換:明星粉絲心理所有權的生成路徑[J].未來傳播,2022(02):41-53.
④聶珍釗,傅修延,劉建軍,吳笛,楊金才,張同勝,蘇暉.文學倫理學批評與文學跨學科前沿(筆談)[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02):79-105.
⑤[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M].林榮遠,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