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宏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初盛唐國力強盛、軍事強硬、思想開放、時風昂揚,充滿著機遇與活力。很多文士渴望建功立業、保家衛國,選擇以戍邊出塞、入幕從軍的方式進入仕途。無論是對軍旅生活的真實記錄,還是對戰場狼煙的虛構遐想,初盛唐詩壇都對邊塞題材投入了足夠的筆墨與熱情。初盛唐邊塞詩之“尚武”精神是一種顯性特征,宗白華說:“唐代的詩壇有一種特別的趨勢,就是描寫民族戰爭文學的發達”“初唐詩人的壯志,都具有并吞四海之志,投筆從戎,立功塞外,他們都在做著這樣悲壯之夢,他們的意志是堅決的,他們的思想是愛國主義的”[1]。學界在關注初盛唐邊塞詩“尚武”性質的同時,也能察覺到邊塞詩人對儒生的貶低。學者們對初盛唐邊塞詩人的重武功、輕儒生之思想一般由點及面討論,由個別作家作品到整個初盛唐時期邊塞詩人和詩作,總結規律、追溯歷史。任文京認為:“初唐時期,清明盛世激發了士人積極進取的熱情,他們以天下為己任,希望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鄙視寒窗讀經的儒生。”[2]閻福玲提出:“追溯初盛唐詩史我們發現,表達崇俠尚武、嘲弄儒生、歌唱功業理想之詩早已有之。”[3]劉怡茗指出:“雖然他們從儒,卻流露出輕儒、蔑視書生的傾向?!盵4]初盛唐邊塞詩人創作出大量任俠尚武、慷慨豪邁的邊塞詩,表達了對軍功的渴望、對武力的頌揚,時而透露出對從文的輕視,富有英雄情懷和浪漫氣息。但是實際上,初盛唐邊塞詩人大多是自小接受儒家傳統教育的書生儒士,對文人身份、文人群體、從文仕進之路也有著積極正面的態度。
初盛唐邊塞詩創作蔚然成風,但并非所有創作過邊塞詩的詩人皆為“邊塞詩人”。佘正松認為“邊塞詩人”即是指以邊塞征戰生活為主要反映對象的詩歌作者[5]。他從思想、題材、審美等幾個方面簡要分析,把創作出表現盛唐氣象邊塞詩并據此取得突出成就的詩人稱為“邊塞詩人”,從個體創作情況看,其邊塞詩成就最高、影響最大。漆緒邦認為“盛唐邊塞詩派”這一提法是反映盛唐詩壇客觀實際的,并列舉該詩派的主要作家:“以高適、岑參、李頎、王昌齡為主,還有王翰、王之渙、崔顥、常建、張謂、劉灣等?!盵6]另外,初唐的駱賓王、楊炯、陳子昂等詩人,也為邊塞詩創作做出了突出貢獻,可稱之為“邊塞詩人”。初盛唐邊塞詩人在邊塞詩創作中突出表現了建功立業、慷慨報國的雄心壯志,與此同時經常表現出投筆從戎、重武輕儒的思想傾向,如: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7]。(楊炯《從軍行》)
磨鉛不霑用,彈鋏欲誰申。天子未驅策,歲月幾沉淪。(駱賓王《詠懷古意上裴侍郎》)
一朝棄筆硯,十年操矛戟[8]。(崔融《塞垣行》)
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①文章所引高適、岑參詩文,分別出自:高適著,孫欽善校注《高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崇文書局2016年版。由于高、岑二人詩歌引用較多,特此說明,不另注出。(高適《塞下曲》)
上將拓邊西,薄才忝從戎。豈論濟代心,愿效匹夫雄。(高適《奉寄平原顏太守》)
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岑參《銀山磧西館》)
早知逢世亂,少小謾讀書?;诓粚W彎弓,向東射狂胡。(岑參《行軍二首 其二》)
人生志氣立,所貴功業昌。何必守章句,終年事鉛黃[8]。(陶翰《贈鄭員外》)
類似帶有重武輕儒感情色彩的詩句在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等大詩人所寫的邊塞詩中亦有體現:
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9]。(王維《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
男兒一片氣,何必五車書[10]。(孟浩然《送告八從軍》)
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11]。(李白《贈何七判官昌浩》)
健兒寧斗死,壯士恥為儒[12]。(杜甫《送蔡希魯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
唐代詩人的重軍功、輕儒生的思想,非一朝一夕養成,這受到歷史傳統的影響。
任文京在《論唐代邊塞詩人的漢代情結》中充分論述了唐代對漢代軍伍文化的傳承,唐人崇拜漢代軍伍英雄、效仿漢代英雄事跡、學習漢代英雄精神,這種緬懷與追思也經常通過詩歌、墓志銘等文學形式表達。唐代詩人尤其是邊塞詩人在詩歌中大量引用漢代武將如李廣、霍去病、班超、馮異、李陵等歷史典故,表達自己渴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漢代英雄人物事跡經過唐代邊塞詩人的重新塑造,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流傳后代。投筆從戎,先國后家,馬革裹尸,身處異域,威武不屈等,已經超越時代,成為了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13]初盛唐邊塞詩人對漢代軍伍英雄中投筆從戎的班超尤為崇敬,詩歌中多次提及,比如駱賓王《宿溫城望軍營》的“投筆懷班業”[14],陳子昂《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的“寧知班定遠”[15],岑參《銀山磧西館》的“安能終日守筆硯”,高適《信安王幕府詩》的“投筆尚凄然”等。班超不似漢代名將衛青、霍去病等是純粹的武將,他出身于書香門第、史學世家,其父班彪、其弟班固、其妹班昭皆是當時頗負盛名的文史學家,而他卻另辟道路、棄文從武,建立軍功、成就佳話。班超以文臣易武將的特殊身份轉變引起初盛唐邊塞詩人的強烈共鳴,班超名垂青史的功業對渴望建功立業的初盛唐邊塞詩人來說是一個極大的鼓舞與激勵。
投筆從戎的傳統有歷史淵源,輕視儒生的傳統更自古而然。比如《資治通鑒》中所呈現的書生形象,可見一斑:
不效書生尋章摘句而已[16]。
汜公糟粕書生,刺舉小才,不思家國大計[16]。
陛下今欲伐國,而與白面書生輩謀之,事何由濟[16]?
凌敬書生,安知戰事,其言豈可用也[16]?
魏征書生,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國家[16]。
九齡書生,不達大體[16]。
姚大夫書生,豈將才也[16]!
朝廷以吾書生不知兵邪[16]。
融書生,不習軍旅[16]。
先帝嘗言,朝廷大事不可謀及書生,懦怯誤人[16]。
以上所列舉的材料絕大多數透露著強烈的主觀情緒,鮮明地表現出世人對書生的質疑、蔑視,尤其體現在對文人軍事才能的鄙棄上。這種印象的固化在唐代正史中也屢見不鮮:
凌敬,書生耳,豈可與言戰乎[17]?(《舊唐書》)
夫興師料敵,老將所難。陛下信一書生言,舉國從之,聽誤矣[17]。(《舊唐書》)
柳渾書生,未達邊事[17]。(《舊唐書》)
或讒于祿山,祿山亦密偵之,以為書生不足虞也[17]。(《舊唐書》)
臣世世在軍,不聞書生主衛兵[18]。(《新唐書》)
婢婢,書生,焉知軍事。我為贊普,當以家居宰相處之[18]。(《新唐書》)
這些材料絕大部分摘自正史中的人物對話,相比較嚴肅凝練的議論性、闡釋性、說明性正文,對話語言更隨性生動,更能真實反映人物的瞬時情緒、常態心理和感情傾向。自古以來,世人對書生帶有刻板印象與偏見,書生形象成了與英武將才相對的懦弱無能、不通軍事的典型,為人所輕視、貶低。
而從另一角度論,初盛唐邊塞詩人詩歌中透露的輕視文人儒生之思想,很大程度上是對傳統的沿襲和保留,是一種文化慣性①尹奎杰認為:“文化慣性既涉及與文化的精神性內容相聯系的‘思想慣性’‘思維慣性’或者‘觀念慣性’,也涉及與文化的載體性內容相聯系的‘制度慣性’‘行為慣性’甚至‘輿論慣性’。”[19],而是否真正代表詩人的主觀傾向,有待進一步論證。
雖然初盛唐邊塞詩人無論是親臨邊塞還是向往邊塞,都在詩歌中表達了對軍功的渴望、對武力的崇拜,但是其實他們對讀書人仍持有良好的態度。
第一,在自我身份認知上,初盛唐邊塞詩人常以文人自居,并在詩歌中屢次強調,如:
何幸一書生,忽蒙國士知。(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
儒生有長策,無處豁懷抱。(岑參《行軍二首其一》)
老將黯無色,儒生安敢論。(高適《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
儒生有長策,閉口不敢言。(岑參《潼關鎮國軍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
著名邊塞詩人高適、岑參在論及邊塞諸事時,經常不忘提到自己的儒士書生身份,這些詩句或是抒懷之辭或是自謙之語,但都難掩他們內心深處對文人身份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杜f唐書》中說高適“父從文,位終韶州長史”[17];《唐才子傳》中說岑參是“文本之后”[20],岑文本貞觀中擢中書舍人,官至中書令??梢姼?、岑兩位邊塞詩人父輩都是富有文才的文官,家庭教育與成長環境的潛移默化讓他們對文人有天然的親近和認同。詩人雖身處邊塞,目光所及無非兵甲飛塵,但深入骨髓的堅定認知不會被軍營鐵馬推翻,與生俱來的文人氣質沒有被戰場黃沙磨滅。
第二,初盛唐邊塞詩人在詩歌中所否定的是空談誤國、不知變通、柔弱無力的腐儒,而非整個讀書人群體。
知我滄溟心,脫略腐儒輩[21]。(王昌齡《宿灞上寄侍御玙弟》)
脫略賢哲議。(岑參《緱氏尉沈興宗置酒南溪留贈》)
邊塞詩人有志氣有抱負,志在做一個超越酸朽腐儒之流的新型讀書人。雖為文人,但雄健的氣勢、英武的姿態不輸武將。他們自稱書生儒士,對讀書人群體之態度更不可能是鄙夷的。初盛唐邊塞詩人的詩作中經常出現贊美讀書人的例子:
儒有輕王侯,脫略當世務[21]。(王昌齡《鄭縣宿陶太公館中贈馮六元二》)
高談懸物象,逸韻投翰墨。(高適《酬龐十兵曹》)
才子方為客,將軍正渴賢。遙知幕府下,書記日翩翩。(高適《別馮判官》)
儒生識損益,言事皆審諦。(岑參《送狄員外巡按西山軍》)
儒生直如弦,權貴不須干。(岑參《送張秘書充劉相公通汴河判官便赴江州覲省》)
諸將射獵時,君在翰墨場。(岑參《東歸留題太常徐卿草堂》)
儒服揖諸將,雄謀吞大荒。(陶翰《贈鄭員外》)
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李頎《送陳章甫》)
寧知班定遠,猶是一書生。(陳子昂《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
初盛唐邊塞詩人筆下的讀書人,有非凡的氣魄、超逸的文采、豐富的學識、靈活的思維、耿直的性格和清高的品質,投筆從戎的班超被奉為文人的楷模與驕傲。初盛唐邊塞詩人勾勒出諸多生動豐富的文人形象,這與傳統認知上的文弱書生不一樣——既有文韜也有武略,可執筆也可從戎,報國之心、建功之志不比武人少。
第三,除了贊美文人,初盛唐邊塞詩人的詩歌中經常表現出對文人的同情和惋惜:
安知憔悴讀書者,暮宿靈臺獨自憐。(高適《行路難 其一》)
豈論草澤中,有此枯槁士?我慚經濟策,久欲甘棄置。君負縱橫才,如何尚憔悴?(高適《效古贈崔二》)
有才不肯學干謁,何用年年空讀書?。ǜ哌m《行路難 其二》)
桂陽少年西入秦,數經甲科猶白身。(高適《送桂陽孝廉》)
十年守章句,萬事空寥落。(高適《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
憐君白面一書生,讀書千卷未成名。(岑參《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
惜君才未遇,愛君才若此。(高適《又送族姪式顏》)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盵22]邊塞詩人自己身為讀書人,讀書人最了解讀書人。初盛唐邊塞詩人能對讀書人的生存際遇感同身受,能敏銳、深刻地關注到讀書人之“憔悴”神態,能對失意的文人投以真摯的憐憫。
初盛唐邊塞詩人雖心系邊塞、渴望軍功,卻心甘情愿認領讀書人身份,對顯達的文人傾盡溢美之詞,對失意的文人投以深切同情。他們雖尚武,但也尊重文人儒士。既然尊重從文者,初盛唐邊塞詩人必然不可能不重視從文仕進之路。
初盛唐邊塞詩人除了懷有投筆從戎、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之外,也同樣具備積極的從文仕進動機與經歷。
王昌齡在《裴六書堂》中說:“經綸精微言,兼濟當獨往?!盵21]楊炯在《庭菊賦并序》中羅列文人墨客有“以儒術進”“以文章顯”之言[7],在《博士尚文贊》中說:“尚文儒者,優游禮樂,萬傾汪汪,混之不濁”[23]。初盛唐邊塞詩人深知文士儒生對國家社稷之重大貢獻,邊塞詩人或揚名在外或高中科舉,大多數都在朝廷做過文官,在其位謀其政,身為文官他們積極主動為國事出謀獻策。
駱賓王“武后時,數上疏言事”[18],他在任長安主簿期間,多次向上進呈奏章、議論時事;楊炯在任職校書郎期間,撰寫長文大膽反駁太常博士蘇知機上表的服制問題,最后取得“由是竟寢知機所請”[17]的結果;高適“俄遷侍御史,擢諫議大夫,負氣敢言,權近側目”[18],他充分行使職權、憑借才學,積極進言,讓權貴近臣畏懼;岑參“天寶三年趙岳榜第二人及第”[20],讀書科舉是他選擇的進階之路,“裴休、杜甫等嘗薦其識度清遠,議論雅正,佳名早立,時輩所仰,可以備獻替之官”,時人后輩對他的諫諍進言之才予以高度肯定和贊揚;王昌齡“進士登第”,走的也是科舉之路,“又以博學宏詞登科,再遷汜水縣尉”[17],以才名顯、以文采達;崔融“擢八科高第”[18],早年做過宮門丞、崇文館學士、太子侍讀等文官,后來才華被武后賞識,授著作佐郎、遷右史、進鳳閣舍人,對于時人關注的關市一事積極進言,提出自己的看法,被上采納;王之渙雖然后來“恥困場屋”[20],不愿拘泥于科場,但之前有過“中折節工文,十年名譽日振”的經歷,實際上他的功名成就與中年的“工文”息息相關;李頎“開元二十年賈季鄰榜進士及第”[20],科舉出身,對科場士人的生活有直觀的認識,他在《緩歌行》寫道:“男兒立身須自強,十五閉戶潁水陽。業就功成見明主,擊鐘鼎食坐華堂。二八蛾眉梳墮馬,美酒清歌曲房下。文昌宮中賜錦衣,長安陌上退朝歸。五侯賓從莫敢視,三省官僚揖者稀。早知今日讀書是,悔作從來任俠非?!盵24]美食、美酒、美人、錦衣,是功名利祿的具象化,是世俗文人追求的書中“黃金屋”“顏如玉”。無論是為了兼濟天下的大義,還是出于謀得個人功名的私心,初盛唐邊塞詩人大都積極主動做過從文為官的嘗試,并且其中多數人能夠在此過程中覓得成就感。
然而,初盛唐邊塞詩人大多有懷才不遇的失意經歷。高適“少落魄,不治生事”“調封丘尉,不得志,去”“李輔國惡其才,數短毀之,下除太子少詹事”[18],岑參“無由謁天階”,王昌齡“不護細行,屢見貶斥”[17],駱賓王“下除臨海丞,鞅鞅不得志,棄官去”[18],崔融“久視元年,坐忤張昌宗意,左授婺州長史”[17],王翰“坐貶道州司馬”[18],常建“仕頗不如意,遂放浪琴酒”[20],李頎“惜其偉材,只到黃綬”[20]。這其中有投身邊塞、向往軍功的詩人,有寄情山水、研習黃老玄理的詩人,但都有被忽視或被貶謫的從文經歷,本質上他們是一批渴望做官卻仕途不順的落魄文人?;驊z友人、或嘆自身,總之“不得意”是他們的人生底色:
終然不得意,去去任行藏。(高適《魯郡途中遇徐十八錄事》)
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岑參《安西館中思長安》)
生平未得意,覽鏡心自惜。(岑參《西蜀旅舍春嘆寄朝中故人呈狄評事》)
人生在世,“做官”二字。初盛唐邊塞詩人對功名利祿的介懷經常表現在詩句中,比如經常在詩歌中表露自己或友人官小、俸少、官運不濟:
常時祿且薄,歿后家復貧。(高適《哭單父梁九少府》)
遠行今若此,微祿果徒勞。(高適《使青夷軍入居庸關》)
薄宦三河道,自負十余年。(駱賓王《敘寄員半千》)
偶逐干祿徒,十年皆小官。(岑參《太一石鱉崖口潭舊廬招王學士》)
負郭無良田,屈身徇微祿。(岑參《郡齋閑坐》)
無心顧微祿,有意在獨往。(岑參《潼關使院懷五七季友》)
久欲謝微祿,誓將歸大乘。(岑參《寄青城龍溪奐道人》)
人們對一件事越反復提及,越能說明對這件事的在意程度,越能顯示出這件事本身的重要性。或許是自覺展現,或許是不經意表露,做官是邊塞詩人心中的執念??上\不惠、時代不憐。對做官的在意、在官場的失意,致使邊塞詩人產生賭氣般的厚此薄彼、揚武抑文心理。楊炯的《從軍行》是一首洋溢著愛國熱情、戰斗激情的邊塞詩,寥寥幾句,從軍、參戰的壯觀場面躍然紙上,詩歌末尾更是發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激憤之語。這既表達了書生保家衛國的豪情壯志,又隱隱抒發了對朝廷重武輕儒、自己寂寂不得志的不滿之情。這種復雜隱秘的情感也被后人所關注——《載酒園詩話又編》中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是憤語,激而成壯?!盵25]后人有認為此句是憤激之語而非豪言壯語。史書記載楊炯:“幼聰敏博學,善屬文”“神童舉”[17],楊炯在《渾天賦》中說:“顯慶五年,炯年十一,待制弘文館。上元三年,始以應制舉,補校書郎?!盵7]楊炯年幼成名,被譽為神童,然而待制十六載,等來的只是九品校書郎這樣的小官,顯然他感到不滿,懷才不遇之感在《青苔賦》《幽蘭賦》等文章中有所呈現。年輕氣盛的楊炯一方面渴望功名,一方面又只能囿于眼前的小官,烽火照京、戰事來臨,他心中報國的熱情與失意的憤懣被激發出來?!皠僮饕粫辈皇菍谋梢?,而是一種懷才不遇的自嘲和對朝廷重武輕儒不滿的反語??傊?,邊塞詩人對做官、輕儒的反復強調,正是反映了他們對讀書、從文的重視,亦可見從文仕進經歷對他們的心理和情感影響之深。
另外,相對于頌揚軍功,盛唐邊塞詩人也經常表達對投筆從戎之路的理性、辨證思考:
詞賦滿書囊,胡為在戰場。(岑參《送李別將攝伊吾令充使赴武威便寄崔員外》)
中歲學兵符,不能守文章。功業須及時,立身有行藏。(岑參《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
邊塞詩人岑參清醒地認識到,入幕從軍是一個有舍有得的選擇和賭博,舍棄的是書香文墨,博得的是功業抱負。思忖之間,邊塞詩人有時會產生對投筆從戎之路的懷疑和悔意,透露對從文的懷念:
云沙萬里地,孤負一書生。(岑參《臨洮泛舟趙仙舟自北庭罷使還京》)
悔向萬里來,功名是何物?(岑參《日沒賀延磧作》)
萬事不可料,嘆君在軍中。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岑參《北庭貽宗學士道別》)
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早知行路難,悔不理章句[21]。(王昌齡《從軍行二首》)
初盛唐對外軍事積極主動,對周邊的吐蕃、突厥、契丹等國,都發動過戰爭。為了鞏固天朝威望、吸引更多的將才,初盛唐推行幕府制度和獎勵軍功的政策,從經濟、仕途和精神方面給予多重鼓勵,致使很多懷揣立功封侯理想的文人加入其中、投身邊塞。可是,正如晚唐詩人曹松所說:“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盵8]無論科舉還是入幕,得意通達者只是少數,大部分人都只是陪襯。邊塞詩人常在詩歌中表現邊塞生活的清閑無事:
邊城寂無事,撫劍空徘徊。(岑參《登北庭北樓,呈幕中諸公》)
輪臺萬里地,無事歷三年。(岑參《首秋輪臺》)
無事可做即無功可立:
來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見邊城吏,還從舊路歸。(岑參《戲題關門》)
可知年四十,猶自未封侯。(岑參《北庭作》)
蕭條的萬里黃沙,并沒有襄助滿腔熱血的書生文人成就功名、實現夢想,歲月沉淪、經年蹉跎,熱情消耗、才學閑置,他們對當年投筆從戎、入幕參軍之人生選擇有了質疑:邊塞亦失意。這時他們又懷念起從文仕進的珍貴——回想起他們的文人身份、悔恨起他們當年的放棄、憐憫起同道之人的命運。
現實是指存在的一切事情。理想作為一種精神現象,是人們在實踐過程中形成、有實現的可能性、對未來社會和自身發展的向往與追求,是人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在奮斗目標上的集中體現[26]。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和沖突直接導致了文人心態的矛盾。比如唐代文人有仕與隱的矛盾。初盛唐國力強盛、文化昂揚,文人的精神面貌總體蓬勃向上,他們樹立“兼濟天下”的遠大理想,積極投入到為官從政的事務中,但是,唐代很多文人包括王孟、李杜等都有過隱居的實踐,這其中既有“仕宦捷徑”的功利思想,也有純粹的出世動機。接受儒家教育、滿懷政治熱情的文人或是想變換一種迂回的方式進入仕途,或是對做官失去興趣,他們的人生選擇因為現實條件的變化而發生調整或反轉。文人仕與隱的矛盾是理想與現實碰撞的結果。再比如唐代邊塞詩思想中有主戰和厭戰的矛盾?!斑@種對立表現在詩歌人物形象上就是‘少年’與‘老將’間的對立。少年形象體現了詩人對青春與理想的追求,突出少年不為封侯而戰的精神境界;而老將封侯無望的現實,又使詩人開始反思戰爭的后果。”[27]年少輕狂時對未來充滿浪漫主義想象,對理想充滿熱情和信任,可是時間會消磨熱情、現實會扭轉認知。戰爭可以立功業、安天下,但同時也可能會辜負一個人的青春、理想與才華,會造成無數家破人亡的慘劇。固國安民的初衷與理想宏大而浪漫,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現實是殘忍悲涼的,邊塞詩人在親身體驗過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后開始反思和平的珍貴。同樣地,這種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也在邊塞詩人的仕進思想中有所體現。初盛唐詩人很多是文官出身,家學深厚、才華橫溢,自然有“猶可帝王師”的以文仕進理想,但是從文仕途的屢次不順使他們感到心灰意冷,于是骨子里沉睡已久但從未泯滅的熱血好強的基因被喚醒,他們意氣風發、投筆從戎。可是踏進軍旅之后,他們又再次從理想的云端跌入清醒的現實——從戎沒有幫助他們實現當初的抱負,來去皆是布衣?,F實與理想的矛盾向來難解,但是,初盛唐邊塞詩人最難能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們在認清現實之后仍心懷崇高、浪漫與詩意。所以,初盛唐邊塞詩人仕進思想的矛盾,是浪漫崇高之理想的延展、變異與對“有所為”初心的堅持,是對不平之現實的妥協與斗爭。
初盛唐邊塞詩人欲憑戰功揚名立萬,又何嘗不想借翰墨平步青云?從文非絕路,從戎非坦途。初盛唐邊塞詩人大多是兢兢業業的儒生文官,在傳統思想與時代需求的感召下,意氣風發、躊躇滿志、投筆從戎。豪邁雄健的邊塞詩創作是邊塞詩人的標簽。但是他們在尚武的同時,也尊重文人、有積極的從文仕進思想。鄔國平說:“一個作者的思想、精神、個性往往是多方面的,他創作的題材、主題、風格往往也是多方面的。”[28]投身邊塞、創作出多首壯美豪邁邊塞詩的詩人并不一定在人生所有階段都認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觀點,他們的詩篇也不全否定以文仕進的道路。從文或從戎的人生選擇是他們對理想的不懈追求,奈何現實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