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錢可嘯抓起我的筆袋,塞進去一個皺巴巴的小紙團,朝我撇撇嘴:“等回到家再看。”
我抬起下巴,緊張得結巴起來:“搞得這么神秘兮兮……干什么?”與此同時,迅速轉動腦袋環視周圍,看錢可嘯剛剛的舉動是不是不巧落入了哪位同學的眼里。
還好,大家都忙著收拾書包,沒人在意我們。
我于是迫不及待地去動筆袋。
“嘿,跟你說了到家再看。”錢可嘯幫我把筆袋藏進書包,脖子一歪,走了。
我的心臟加速跳動。天哪,小說里男生給女生傳字條的情節在我身上上演啦?我就是那些浪漫故事里幸福的女主角?他一定寫了讓我臉紅的話,我是接受還是拒絕呢?要不要給他回一張字條?
不行不行,像錢可嘯這樣的倒霉蛋,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接近的。長得不帥不說,還一天到晚不把學習放在心上,成績不理想,另外,還有一大堆壞毛病:上課插嘴,下課抄作業,破壞公共財物,欺負女生……倒霉的是,他每次出格都被我輕易逮到,以至于我專門騰出講臺上第二只抽屜用來存放他的檢討書。
他每次寫檢討書都是我下的命令,也是我負責審閱的,有時心情不好就故意找碴兒讓他重寫,有時還讓他當眾朗讀。我是班長,是班里的女主角,班上的小事我說了算。然而,檢討書寫了一大摞,也沒見他有長進。
就這么根老油條,我為什么不討厭他呢?非但如此,我貌似還有一點點欣賞他的灑脫和幽默。在沉悶的課堂上,他會冷不丁冒出一個奇怪的問題,有效調節了課堂氣氛,使大家在哈哈大笑的同時放松了心情。上星期的作文課上,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幸福就像×××”的半命題作文。正當大家唰唰動筆時,錢可嘯突然站起來問:“老師,請問,可不可以寫,幸福就像……”
“就像什么?”語文老師有點兒不自在地擔心,因為錢可嘯經常語驚四座,弄得她難以招架。
“幸福就像女生的頭發。”那家伙大聲說。
“噗——”教室里嘩然。男生們壞壞地笑,一個個全盯住前面女生的頭發,試圖從上面尋找幸福的影子。
語文老師竭力掩飾笑意,努力把臉拉得長一點兒,狠狠地、一字一頓地說:“不可以這樣寫。”
“怎么不可以?”錢可嘯理直氣壯,“就拿談卉卉來說吧,她短頭發的時候呢,覺得擁有一條長長的馬尾辮是最幸福的事,為此一天到晚照鏡子,觀察頭發的生長態勢;長頭發的時候呢,又懷念短頭發時候的干凈利落。這么說,幸福難道不像女生的頭發嗎?當擁有它的時候,感嘆它并不是自己希望的樣子,而當它換成你希望的樣子,你又有了別樣的追求……”
我的臉蛋一定紅得不行。他居然拿我做例子!
“什么亂七八糟的,”語文老師打斷他的話,毫不留情地拋出八個字,“換個題目,重新構思。”
我轉過臉,瞪住錢可嘯,氣急敗壞地說:“你怎么知道我長頭發短頭發那些想法的?”
那家伙悠閑地轉筆, 不吭聲。
“ 你是不是偷看我日記啦? ” 我粗暴地搶去他的筆,“是不是啊?”
“也不是啦,只不過你自己某天不小心, 把日記本打開在長頭發短頭發那一頁, 我無意中瞥見了。”他居然嬉皮笑臉,“其實,你長頭發短頭發都很好看。”
就這么著,他的那句貌似調侃的“……都很好看”,有效地止住了我的怒火。這句話掛在我心上下不來,讓我想起就臉發燙心發顫。
我斜挎著書包去車庫取自行車。好朋友陳紫拍拍我的背:“親愛的,我請你喝一杯,可否賞臉?”
“ 哦…… 又是…… 雪頂咖啡?”我沖她笑,“沒意思。我不去了。”
“今天不喝咖啡,喝香柚蜂蜜。”她搖我的胳膊,“一塊兒去嘛,我有心里話跟你說。”
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惦記著我筆袋里的小紙團。不過,盛情難卻,再加上有“心里話”聽,我決定接受邀請。
“青春不敗”真是一家地地道道的中學生飲品店,無論是環境、服務還是價格,都很適合我們。我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要了兩杯香柚蜂蜜,相對而坐。
“說吧。”我咬著吸管。
“什么?”
“ 你的心里話。” 我提醒道。
我一向對陳紫的心里話很感興趣。她屬于那種心細得能聽見腳底下蚯蚓蠕動的女生,每天都有新發現、新想法。要命的是,她還見不得別人受半點兒委屈,總是想方設法去照顧別人的感受和保全別人的尊嚴。
我卻沒有她那么細心。
“卉卉,我想你應該去一趟洗手間。”
我張大嘴巴: “ 為什么呢?”
“聽說前幾天這兒的洗手間里安裝了一面采用世界頂級技術制造的鏡子, 你那么喜歡照鏡子,就去看看吧。”
“你怎么不早說?”我站起來,風風火火地朝洗手間奔去。
呀,換鏡子了嗎?好像還是原來那一面。不過,鏡子都差不多,大概的確是換了,我肉眼看不出來吧。我在鏡子前面旋轉,又把臉湊上去,遠遠近近折騰了一分鐘。
我回座位的時候,陳紫對我微笑和擠眉毛:“是不是感覺自己變漂亮啦?”
我甩甩頭發:“我看跟以前的鏡子沒什么兩樣。”
然后陳紫和我聊起來,都是些小小的發現和夢幻般的想法。
舒緩的音樂彌散開來,香柚蜂蜜淡淡的甜蜜味道釋放出來,和少女輕柔的心事一起,把這樣一個落霞時刻點綴得細膩溫和。
這樣的幸福感覺一直伴隨到我回到家。換了鞋,放下書包,我便沖進房間,拉開書包取出筆袋——“洗手吃晚飯嘍。”
老媽站在我的房間門口,嚇了我一大跳。
我慌亂地應著,把筆袋重新藏進書包。要是被老媽看到錢可嘯給我的小紙團,我就沒有安穩日子過啦!
扒完飯,我趕緊回房間,小心地關上門,拿出筆袋。我的心跳動得太快了,手不由自主地發抖。我激動地拉開拉鏈——什么都沒有啊!小紙團不翼而飛!
難道是老媽?難道她過來叫我吃晚飯的時候看出我臉色不對?對,一定是她!
我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踱步,思考著策略。就這么沖出去問老媽嗎?太不理智,弄不好還會被教訓一頓。當什么事也沒發生嗎?也只能這樣了。
可是老媽會息事寧人嗎?我沒把握。于是我很小心地跟她說話,很乖地寫作業,很聽話地早早睡覺。心里有鬼,只能表現得好一點兒嘍。
整個晚上,老媽居然對小紙團的事只字不提。萬幸!這么說老媽選擇讓事情從容地過去,讓我自己去醒悟和處理?
躺在床上,我一百次地猜測錢可嘯給我寫了什么。我并不渴望錢可嘯跟我說什么讓我臉紅心跳的話。重要的是,他給我寫字條,足以證明我是個受歡迎的女生,是個優點很多的女生,是個幸福的女主角。這么想著,我覺得自己變得更自信更陽光了。
細細回憶, 錢可嘯盡管調皮,但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說,參加活動積極,體育成績拔尖,為人坦率大方,等等。我陷入反思,覺得以往對他的態度簡單粗暴了一點兒,懲罰冷酷嚴厲了一點兒, 尤其是經常讓他寫檢討書,更是有傷他的自尊。
我決定換個方式對待他。至于那個紙團,但愿老媽永遠不要提起。
第二天一早,我放下書包,屁股還沒坐穩,錢可嘯也到了。
他迎面走來的時候, 望著我,用一種奇怪的笑眼。
我輕輕朝他點頭,決定不把紙團丟失的事情告訴他,免得他難堪。
等他坐下,我轉身對他說:“從今以后我不會讓你寫檢討書了。”
他面露疑惑。
我說:“我希望看見你的進步,我對你很有信心。”
他的表情從怪異到激動,從激動到微笑。
不寫檢討書,錢可嘯的壞毛病竟然慢慢改了,大家都看到了他的進步。而且,他對我的態度也有些變化,從一開始的老跟我頂嘴,到能夠順從我的安排。
我確定,他的改變和我對待他的方式有關。我覺得自己很有成就感,很幸福。
只是,在我內心深處,一直遺憾沒有看見那個小紙團的內容。畢竟,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正兒八經收到男生的小紙團。
直到有一天,陳紫說,她曾經不小心看見錢可嘯寫了一句話,揉成一個小紙團,塞進了一個女生的筆袋。
我緊張起來。
陳紫把一個小紙團在我面前緩緩展開,我清楚地看到是錢可嘯的筆跡:談卉卉,你是世界上最丑最可惡的女生!
我愣了半天后,感激地擁抱陳紫:“謝謝你。”
我感覺自己是真正的幸福女主角。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拍完畢業照了。
梁衍軍//摘自《我是女主角》,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