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簡

眼前的盒子,泛著銀灰色冷光,四四方方,通體光潔。
林冬丹盤腿坐在盒子面前,先是靜靜觀察了一會兒,而后拿起盒子搖了搖,沒有任何聲音,低頭聞了聞,沒有絲毫怪味。
里面會是什么呢?林冬丹直勾勾看著盒子,懷疑父母的禮物會不會只是一個謊言。盒子上貼著物品介紹:“時空盲盒,儲藏著歷史記憶的盒子,你會開出一個驚喜,還是驚嚇?”
這是最新流行起來的潮流玩意——時空盲盒,里面裝著的都是一些有年頭的東西,有同學開出過古錢幣,也有同學開出了一段歷史資料片,最稀奇的是一份古代報紙,要知道“紙制品”在2987年已幾乎銷聲匿跡。也許,正是因為不知道會開出什么,才讓人們有了冒險的快感。
林冬丹點了點盒子上的開啟按鈕。“啪嗒”,掉下來一個扁長的黑色物體,林冬丹細細觀察著這個黑色物體——它有些舊,分布著幾道劃痕、幾處磨損,即使如此,還是有一種簡潔設計的美感,同時泛著林冬丹熟悉的金屬光澤。
林冬丹站起身,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她才記起,自己的新腿和身體還在磨合期。幾個月前,她出了車禍,截掉了一條腿,雖然醫生給她配置了新的生化腿,但仍然時不時會有排異反應。
“怎么樣,喜歡這個禮物嗎?”母親的眼中透出熱切與小心翼翼,父親也站在一旁看著她。
林冬丹怔了怔,自從她的腿受傷之后,一家人的關系就變得有些奇怪。
“嗯。”林冬丹望著黑色物體說。
“你慢慢研究,我們出去了。”母親拽了拽父親,兩人離開了。
林冬丹關上門,拿起它又瞅又聞又敲,小小的屏幕忽然亮了起來。林冬丹咧了咧嘴,她發現,這個小小的電器里有游戲,有購物軟件,還有很多前人的生活資料——圖片、信息、語音……她在網絡里進行檢索,發現這玩意兒名叫“智能手機”,是一種古早通信裝置。
她翻到手機的媒體庫,這里儲存著幾百條視頻、無數張圖片,還有手機主人的自拍——這是一個風格獨特的男孩,長長的劉海遮住左眼,顯得有些文藝,但微微瞇著的右眼又透露出一股俏皮。
林冬丹看著書房落地窗外的月牙,再看向屏幕中男孩月牙一般的笑眼,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在他們這個時代,每個社區都有一個休閑中心,空間模擬室是休閑中心的標配。模擬室實質是一個電子空間,只要插入對應芯片,即可模擬還原所有芯片中設定的內容。
林冬丹讓父親幫她提交了申請,很快就獲得了每天3小時的空間模擬室使用時間。
林冬丹走進模擬室,關上門,調試了插頭,把手機接入模擬室的讀取盤。
“模擬室,還原手機主人的生活。”林冬丹下了指令。
中央控制器吱吱嗚嗚運作起來,一串串數字代碼從天花板向下流轉,漸漸構成一個由數字模擬而成的世界——2021年,手機主人的世界。那時候的天空依舊蔚藍,依舊有雪白柔軟的云朵拂過天邊,那人是個學生,他所在的學校操場,種著許多綠色植物,巨大的樹木須根垂落,在風中輕輕飄蕩。放學時刻,操場人流涌動。
林冬丹混入人群,她的眼力在航天實驗班都是數一數二的。她馬上認出了那個人的身影,瘦高個頭,筆直腰板,長長的劉海,純粹的笑容,他正和另一個男孩并肩而行。
林冬丹悄悄跟在手機主人身后,她聽到同學們叫他“蘇仁杰”,不一會兒,他的朋友到家了,蘇仁杰則轉了個彎,繼續行程。
“嘿,你!”忽然,有人拍她肩膀!林冬丹嚇了一跳,僵住了,來人繞到她身前,居高臨下看她,“你跟了我們一路,想干什么?”
林冬丹的心跳漏了一拍,正當她頭腦飛速運作,尋找一個說辭時,男孩爽朗一笑,說:“我知道了,你也是肖智的小迷妹?”
“看你的年紀,初中生?好好學習吧,這方面肖智確實是你的好榜樣。”林冬丹沒說話,但蘇仁杰是一個話癆,從他絮絮叨叨的談話中,林冬丹了解到,肖智就是剛剛和他一同回家的好友,肖智品學兼優,外表出眾,收獲“粉絲”無數,經常被跟蹤,所以蘇仁杰自動把林冬丹納入肖智的“粉絲”范疇。
“停停停!”林冬丹阻止了蘇仁杰的想象,“我才不是在跟蹤,我只是在拍風景而已!你看這鮮紅碩大的夕陽,還有這些古里古怪的小房子,嗯……很特別。”
蘇仁杰也意外地嚴肅起來:“確實特別。可惜我今天沒帶相機,用手機先拍吧。”
“你也喜歡攝影?”林冬丹沒話找話,她當然知道他喜歡攝影,畢竟她已經研究蘇仁杰的手機很久了。
“是啊。”蘇仁杰是個自來熟,談到自己喜歡的攝影,一下打開話匣子。聊了半天,蘇仁杰才想起介紹自己:“我叫蘇仁杰,你叫什么?”
“林冬丹。”
“你是我們學校初中部的學生吧,明天周末,我們學校舉辦學生攝影作品展,你也參加嗎?”
林冬丹靈機一動,說:“我水平有限,你有作品展出是嗎?我本來就打算去看看,到時候看看你的作品。”
“歡迎批評指正。”男孩撓撓頭,雖然他年紀比她大,但一點兒架子都沒有,怪不得他的朋友那么多,林冬丹想起他手機里的幾千條短信,他真是一個交朋友的大師。
模擬室的時間可以調節,林冬丹讓攝影作品展提早到來,片刻之后,她身處展覽所在地。林冬丹在一幅作品前止步,畫面上是冬日一個早餐攤位的場景,忙碌的攤主揭開蒸籠蓋子,霧氣滾滾,彌漫開來,氤氳在攤主和排隊等候的食客們身邊,一只小黑狗端坐攤點前,正和食客一起翹首以盼。
“你真來啦!比我還早!”蘇仁杰爽朗的聲音傳來,他看到林冬丹正全神貫注看著眼前的作品,不由得笑了,“這么快就找到我的作品了?”
林冬丹轉過頭,看到蘇仁杰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嗯,這張照片,很有……生活氣息!”
“你說得太對了,我就是想拍有生活氣息的照片,在我看來,攝影就應該記錄人們的生活。”
此后,蘇仁杰把林冬丹視為知己,交換社交賬號。兩人雖然相隔幾百年,生活環境不同,但互相之間的友善、好奇,消融了所有障礙。
蘇仁杰的夢想是考上×大,成為一名記者,記錄普通人的故事,書寫普通人的傳奇。但當蘇仁杰問林冬丹的志愿之時,林冬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受傷的腿,心上一痛,忽然說不出話來。
一陣沉默后,蘇仁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周末攝影協會組織大家去海邊采風,肖智這臭小子放我鴿子……”
“我跟你一起去!”林冬丹說道。
這是林冬丹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大海。白浪滔天,燕鷗飛舞,狂風席卷著海的腥咸滲入身體每一個毛孔。林冬丹用手捂著頭發,以免它們亂飛。一轉頭,看到蘇仁杰的頭發根根立起,像海潮一樣,四面奔涌,不由得怔住了。
“怎么,被嚇到了?沒想到今天風這么大,早知道我應該戴個眼罩,做一個獨眼海盜!”蘇仁杰開著玩笑,但還是慌忙用手捂住左眼位置。在那里,有個深深空洞,肌肉向內擠作一團,形成一團團蚯蚓一樣的皺紋,由空洞的眼窩向四周彌散——蘇仁杰沒有左眼,林冬丹早就知道,但他們從沒正式談過這個話題。
林冬丹指了指蘇仁杰的左眼,問道:“怎么回事?”
“這個說來話長,小時候我左眼的反光特別亮,奶奶帶我去醫院檢查才發現長了眼腫瘤,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只能摘除左眼。”
“沒有眼睛,很不方便吧?”
“我早就習慣了,就算擁有一只眼睛,我也能好好生活,而且用相機照相,只需要一只眼睛就夠了。”蘇仁杰笑起來。
夜色漸暗,外出的漁人乘船歸來。蘇仁杰捧著相機,跑到沙灘上選取拍照角度。林冬丹看著在沙灘上奔跑的蘇仁杰,摸了摸自己的右腿。
蘇仁杰高三了,作為2021年的中國普通高三學子,意味著在這一年,你只能投注全力,奔向一個目標——高考。
林冬丹同情蘇仁杰,他有那么多學科需要顧及。“高三學子真是太辛苦了。”林冬丹替蘇仁杰喊累。
“這個時候不逼自己一把,更待何時?”蘇仁杰說。這一年,蘇仁杰幾乎停止了攝影,全身心撲在學習上,“×大,新聞系”,林冬丹看到他把夢想貼在墻上。蘇仁杰的努力充滿儀式感。這一年,林冬丹很少打擾,她只是默默見證了蘇仁杰的拼搏,以及失敗。
是肖智給林冬丹發了信息,“仁杰沒考上×大,也沒考上新聞系,有機會去安慰安慰他。”
為什么肖智自己不去安慰呢?因為他考上了。正所謂“朋友失敗你很難過,朋友成功你更難過”,這個時候,正是林冬丹這個與高考無關的忘年交的出場時刻。
林冬丹看著躺在床上靜靜看著天花板的好友,就像看著自己,感同身受,卻不知如何安慰。這只不過是個虛擬現實。林冬丹對自己說,但有滾燙的液體慢慢從臉頰滾落……模擬室運作的時限到了,林冬丹暫停了游戲,躲回自己家中的小屋。林冬丹的心一瞬間似乎柔軟到能被刺痛,可是片刻后又被怒火席卷著吞噬了,“我自己的人生已經做不了主,難道虛擬人生我還不能做主?”
第二天,林冬丹一起床就直奔社區模擬室,“中央控制器,把蘇仁杰的人設重新編碼,參照肖智的設定調整他的智商,同時,剔除眼腫瘤影響。”
時間到了錄取結果出來那天,蘇仁杰組織了一個慶祝聚會,他被理想學校的理想專業錄取了。
“夢想成真的感覺一定很棒吧!恭喜你考上×大學的新聞專業。”林冬丹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冬丹,你搞錯了,我上的是F大學的金融專業。”蘇仁杰搖搖頭,他的左眼明亮得讓人感到陌生。
“你不是要考新聞專業嗎?你喜歡攝影,立志成為記者,記錄平凡的生活故事,這些不是你的夢想嗎?”林冬丹連珠炮一樣地發出質疑。
“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就我這三流拍照技術,怎么看都不像是熱愛攝影吧?”蘇仁杰說。
原來,設定的一點點改變都會影響蘇仁杰的整個人生。最初的他,因為左眼的缺失,才喜歡上攝影,畢竟“用相機照相,只需要一只眼睛就夠了”。
當晚,林冬丹蒙頭躲在被子里,母親來到她身邊,“你今天從模擬室回來后就一直不開心,丹丹,那畢竟是虛擬世界,不真實,無論發生了什么,不用太在意。”
虛擬世界?不真實?可在她看來,現實場景才更不真實。受傷的右腿不真實,父母滿懷歉意的笑不真實,周圍人對她包容的應允不真實,而最不真實的是從小到大,她一直跟隨基因測定結果,作為宇航員培養長大,可是現在因為腿傷,一切都幻滅了。她費盡心機構建蘇仁杰的世界,就是想離開這種“不真實”。
夜半的社區模擬室。關于蘇仁杰的所有設定被復原了。
離別的車站,人頭攢動。林冬丹找到那個收拾好行囊,將踏上遠方旅程的男孩。
“所以,你要去學計算機了?”
“是啊。人生又不是只有一種選擇,也許我以后會成為萬古流芳的程序員呢?”蘇仁杰笑著摸了摸林冬丹的頭,“夢想就算沒有成真也沒關系,因為它畢竟是夢想啊,我們的人生之路還很長。”
這是一場真正的告別,手機里的數據停留在2021年8月29日,蘇仁杰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沒有后續,再也沒有數據能做模擬。“叮——”模擬器走到了蘇仁杰備忘錄中的最后一條信息:我已無暇顧及過去,我要向前走。
蘇仁杰乘坐著藍白色列車離去了,所有的數碼影像在他身后消失,沒有了數據支撐,數碼世界還原成一片空白,林冬丹癱坐在空白的模擬室角落。
林冬丹沒有再說話,靜靜地融入了這一片沉默。是啊,蘇仁杰就是個普通人,可他真實地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他喜歡攝影,樂觀向上,他的左眼像太陽,他的心也一樣,溫暖著每一個靠近他的人。
謝謝你,蘇仁杰,你曾經存在,這對我很重要。我們的努力都失敗了,可是,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那些為了夢想而努力的日子,我們一刻也沒后悔過。
林冬丹準備跟過去告別,她把十幾年生活學習中留存的各種宇航員培養資料裝進雜物間的壁櫥。她挺直腰背,來到父母面前:“爸媽,我得返回學校了。”
“真的?”父親與母親的眼睛同時亮起來。
林冬丹點了點頭,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和蘇仁杰的相遇,是父母有意為之,這個像太陽一樣的少年,真實存在過。只是,林冬丹難以想象,父母是如何在浩如煙海的歷史資料中,找出這么一個即使殘疾依舊樂觀向上的實例素材,然后,把它包裝成時空盲盒,送到了她的手上。
看著父母期盼的雙眼,林冬丹下了決心,基因曾替她選擇過一次,這一次,她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我也得向前走。
田宇軒//摘自《少年文藝》2022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