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接受美學視域下《知識》的藝術魅力

⊙彭麗潔［河北大學，河北 保定 071000］

一、作品構思符合讀者的閱讀期待

接受美學這一概念是由德國康茨坦斯大學文藝學教授漢斯·羅伯特·堯斯在20 世紀60 年代中期提出的。接受美學將文學接受分為社會接受和個人接受兩種形式，主張如果想讓作品獲得真正的生命力，并且實現作品的娛樂功能和教育功能，那這個過程需要讀者在閱讀中實現。如果一個作品缺少讀者的閱讀和欣賞，那它也稱不上是最終完成的作品，只能算是一個半成品。“只有當讀者（聽眾）以文學的方式去閱讀（傾聽）這些負載著文學作品的書面或口頭的語言時，這些作品才真正作為文學而存在，才獲得現實的文學生命。”①因此，文學作品意義的最終完成需要在讀者的閱讀活動中實現，而不僅僅局限在作者身上。

期待視野是接受美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它是堯斯在海德格爾“前結構”和伽達默爾“視野”的影響下提出的新概念，主要指“讀者在閱讀理解之前對作品顯現方式的定向性期待，這種期待有一個相對確定的界域，此界域圈定了理解之可能的限度”②。讀者在閱讀行為前，并不是空白的一張紙，而是擁有著閱讀經驗和閱讀記憶，也有著自己的審美趣味。而當讀者開始讀一部作品的時候，他的閱讀期待便開始發揮作用。讀者的閱讀期待作為一種對于文學接受客體預先的期盼與估計，是一名優秀的作家在進行作品創作時必須考量的。

沈從文一直以強烈的讀者意識為旗幟來引導自己的文學創作。在各種流派“爭奇斗艷”的20 世紀三四十年代，他一直堅守著自己的獨立創作風格，以“鄉下人”的眼光和“邊緣化”的視角反思中國社會存在的問題，讓自己的文學被更多的讀者接受，真正造福于大眾。他認為文學應該向大眾走去：“極其緊要的倒是計劃如何可以使作者向那個真的大眾走去的方法，如何產生新作品，如何修正舊作品，如何制止一般作品的惡化趨勢。”③《知識》這部小說就以巧妙的構思設計和豐富的思想內涵，很好地感召了讀者對象，符合了讀者的期待視野。

首先，沈從文獨具匠心，塑造了“張六吉”和“野蠻的鄉下人們”兩種在階級、身份、文化素養上截然不同的人物。張六吉代表了當時先進的知識分子，他們飽讀詩書，接受了豐富的國內外先進文化熏陶，可以說他是循規蹈矩的知識人的“縮影”。在中國近現代社會轉型的推力下，現代知識分子懷著來自于公共領域的參與意識，努力發出屬于時代的聲音，推動社會歷史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法國學者讓·弗朗索瓦·西里奈利認為，知識分子對社會的介入有成為“當事人”和充當“見證”兩種形式，“直接參與主要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直接在社會政治生活中擔當角色，成為‘當事人’，和其他社會政治因素發揮同樣的作用；第二種是充當‘見證’，通過公共領域和意識形態內部的爭論，知識分子將國家和社會政治生活中的焦點問題反映出來，或梳理清晰”④。而“知識人”這一群體在當時的社會里又備受人民大眾的矚目，他們引導的各種社會思潮在當時影響深遠。他們懷著報國救國的熱情，掌握著科學文化知識，卻在介入社會的過程中屢屢受挫。他們僅憑單薄的力量無法改變當時的社會環境，反而讓自己受到排斥和邊緣化，因此，沈從文對張六吉這一人物的設定和塑造，極具時代特質，也更容易引起讀者大眾的注意。而在這部作品中的另一群人，代表著廣大農村中的“非知識分子”這一群體。這兩種人物代表了當時中國社會的兩大重要群體，與現實十分貼近，滿足了讀者的期待視野，從而拉近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

其次，《知識》里情節的設立和展開也獨具匠心，鮮明地表現了沈從文“以讀者為重”的接受美學思想。當張六吉和鄉下老人相遇的時候，他們所代表的不同群體的價值觀發生了強烈沖突。在回鄉的途中，他們相遇了。面對兒子意外死亡，老人從容淡定、一切如故的態度讓張六吉大為震驚，而老人也對張六吉的“震驚”感到詫異，隨后張六吉又到老人家中報信，家人的態度竟和老人一致。鄉下人看似“荒謬”的態度不禁讓張六吉反思起所謂“知識”的真諦來。《知識》中，沈從文通過張六吉對知識態度的轉變，傳達出他對知識價值的思考——知識的意義不在于本身，而在于培養人的內在品質，真正造福于現實社會。此時中國社會處于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時期，加快的城市化給傳統鄉村帶來了巨大的沖擊與破壞。沈從文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于是這一時期的作品基本上都體現了都市文明的黑暗與丑惡，展現了這種文明病對人性的摧殘和糟踐，同時也表達出作者對原始社會之美的贊頌與渴求。《知識》這部小說也是這樣，以探討“知識”為切入點，致力于展現外來文明與傳統文明發生的尖銳沖突，這是沈從文以審視的眼光觀察社會環境后思考的結果。小說以此為題，可以廣泛地引起社會共鳴，也能引發讀者大眾的反省思考。

沈從文自始至終都重視讀者的地位，將讀者放在重要的位置上。雖然他反對寫作的商業化、厭惡作家的玩票行為和獻媚于讀者，但并不主張作家要凌駕于讀者之上，漠視讀者的聲音。他真誠地希望“國內能有‘幾個人’，在認真‘為大眾’的原則下，肯冒點險，能甘于寂寞，認真來試寫些作品，我愿意跟著這些人做去”⑤。沈從文對于讀者的真誠和關愛、對作品的認真構想，展示了他對接受美學思想的感應。

二、巧妙設計突破了讀者既定的期待視野

沈從文一直踐行著自己的創作理念，不斷推陳出新，力求不讓作品落入俗套，保證作品的新穎有趣，別具一格。沈從文主張文學創作要敢于嘗試與創新，讓嚴肅的作品展示出新鮮的活力，體現文學的崇高性。伊瑟爾也說過:“好的文學文本在喚起讀者期待的同時更應否定它、打破它，而不是去證實它、實現它。”⑥可以說，一部成功的作品，除了要滿足讀者的閱讀需求，也一定包含了“正面的失望”，所謂“正面的失望”就是要作品“突破既定的期待視野”，如果一部作品給予讀者的感受和思考與他之前的期待完全一致，那這部作品就完全喪失了新意，落入俗套，讓讀者的閱讀體驗大打折扣。作品只有包含了作者獨具匠心的更新元素、具有審美創造的個性和新意、超越讀者既有的期待視野時，作品才會為接受者提供新的不同以往的審美經驗，讀者的審美水平才會提高，從而重新確立新的審美標準。《知識》這部小說是成功的，因為它不僅單純地符合讀者審美，滿足讀者的閱讀期待，更因為其中含有別具一格、獨具匠心的設置，這些設計突破了讀者既定的期待視野，滿足了讀者陌生化的審美訴求。

首先，《知識》中張六吉這個人物，不僅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代表，也是沈從文個人的一個縮影。他的人生經歷與作者的人生經歷有共鳴的地方，在張六吉的身上，沈從文獨特的人生經歷被映射出來。因此，這個人物的設置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讀者的既定期待，從而誘發閱讀興趣，讓讀者緊跟張六吉的腳步探個究竟。文章在開頭寫張六吉學習知識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真正的“人生哲學”，這其中就隱含著沈從文書寫純粹文學、呼喚純真人性、從道德角度來改變社會的理想追求。一般的知識分子，在步入社會、積累社會經驗之前，都要經過在學校學習書本知識的過程，而沈從文在二十歲時才從偏遠的湘西到大城市求學，那時的他僅受過小學教育。豐富的人生體驗和貧乏的讀書經歷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也賦予了沈從文獨特的看待事物的眼光。他認為知識的價值不在于知識本身，而在于教人們提高自身素質，改造社會。張六吉雖從國外留學回來，但在鄉下經歷了一些事情后，也有了相同的認知。他敏銳地發現以前學習的知識都是無用的，與社會現實嚴重脫軌。這與作者的觀點一致。于是，他怒罵教自己無用知識的老教授為騙子，也把所有的書籍燒毀了。可以說，張六吉的頭腦里有沈從文獨特思想的印記，他對知識真諦的思考也體現了作者對世間真理的把握。張六吉的形象凝聚了作者精心構想的心血，成為與其他作品里知識分子不同的獨特存在，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次，雖然這個文章的題目是《知識》，文章探討了“什么樣的知識才是有用的”問題，但在字里行間中刻畫的并非是日常生活里瑣碎的知識和常識。作品直接從“死亡”這種宏大而神秘的概念入手，致力于展現知識本質的力量，給予讀者震撼的感受。“死亡”元素的加入，讓讀者對知識的認知不單局限于生活中的細枝末節，而是讓讀者從生存的本質來思考知識的意義。為了聯系“知識”與“死亡”這兩個概念，沈從文安排了鄉下老人的兒子意外被蛇咬死的情節，讓張六吉震驚的態度和老人從容淡定的態度做了鮮明的對比，這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也給讀者帶來新穎的閱讀體驗。而且沈從文借張六吉最后燒毀書籍的情節，傳達給讀者的并非是要反對知識、排斥知識本身，而是要改變當時一些知識分子只關注書本知識，不聯系、不關注社會現實的做法，同時，他也呼吁知識分子要注重自身品德的培養。對于不認可的知識分子，他反思“這些人大部分是因緣時會，和襲先人之余萌，雖在國內國外，讀書一堆，知識上已成‘專家’后，在作人上，其實還只是一個單位，一種‘生物’”⑦。而小說最后，張六吉在焚書后究竟何去何從的開放結局，既寄托了作者對張六吉用實踐而非單純的書本知識改變世界的期許，又留給讀者可以由想象填補的空白和廣闊的思考空間。

沈從文將對知識終極意義的思考，借“生死”的概念展示出來，從而傳達出對“實踐出真知”的倡導。可以說，這個故事雖然發生在農村，但同時也是一個民族生存現狀的縮影，反映了這個時代令人擔憂的一面。沈從文從民族文化的角度切入，指出社會轉型中出現的黑暗和落后，從而引起世人的關注。他重視讀者的地位，努力創作出既能提高讀者的思想覺悟水平，又可以讓他們享受到文學藝術的美感的作品。正如姚斯所說：“在這個讀者、作品和大眾的三角形之中，大眾并不是被動的部分，并不僅僅作為一種反應，相反，它自己就是歷史的一個能動構成。一部文學作品的歷史生命如果沒有接受者的積極參與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只有通過讀者的傳遞過程，作品才進入一種連續性變化的經驗視野。”⑧從《知識》這部小說可以看出，沈從文致力于高尚的文學追求和新穎的創作構思，而他的作品也一直以讀者為重，不斷突破傳統的俗套和讀者的期待視界，讓文字牽動著讀者的思考，為讀者擺脫現實困境的壓迫提供了奮進的力量。

①朱立元：《接受美學》，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頁。

② 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89頁。

③⑤ 沈從文：《上海通信》（附記），《沈從文全集》（17），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71頁，第71頁。

④ 朱曉罕：《讓 -弗朗索瓦·西里奈利的法國知識分子研究》，《史學理論研究》2005年第4期，第134頁。

⑥〔德〕伊瑟爾：《閱讀行為》，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96頁。

⑦ 沈從文：《燭虛》，《沈從文全集》（17），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頁。

⑧ 姚斯：《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