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向他們描述（五首）

張 歡

電車上

那么靜，不，

是安靜，足以

對人產生約束的

寂靜，就是

本來是制造者、參與者

知覺到的時候忽然擔心

成為破壞者。漸漸生出

的主體，小心翼翼的

沉默，盤旋于

安靜與不安的邊界

纖微到沒有邊界

那些手里

的書 面無表情地

開到上田三丁目

開到冷酷仙境

這一站

在誰的人生里度過

夕顏漱橋

夏目漱石的

石面清涼

川端康成的水邊

萌生短見和愛情

天空湛藍

落櫻鋪滿河面

要躺在河上 任身下

花瓣浮漾，還是

漂在湛藍中央 待山櫻

飛舞著落在臉龐，還是

枕著涼石 聽青苔隱下

自殺和不自殺的美

還是閉上眼睛

變成只有水，天，花，石

的夏天

赤裸生命

一個偏僻炎熱的小城

長著一些獰猛的植物

開著一些生猛的餐館

招待一些勇猛的食客

常駐一些威猛的菜色

懷念一些兇猛的野獸

文化人側目：野蠻

動保者憤怒：冷血

中產們拍照：角度

小女子撒嬌：好可怕哦

備胎團挺胸：我來我來

觀光車路過：這個便宜

老板娘算賬：他受傷的住院費

不夠

收走狼藉杯盤

光線黯淡斑駁

桌凳的體面 被揉搓

了無數次的抹布 再一次

磨得體無完膚

想象一個冰淇淋

甜的雪

稠的風

濃的冰

糯的光

太陽里的月亮

晨夢里的山頂

師徒四人的芭蕉扇

松尾芭蕉的古池塘

熱烈中透骨入髓繾綣到漸漸消失

的愛情

斜陽外刀光劍影相忘于云深不知處

的空無

一個冰淇淋對另一個冰淇淋

的超越 僅在于

尚未下單

我如何向他們描述

我要如何向他們描述一些沒有手機的生活

還有一些沒有網絡的生活，或者說

它們是它們、生活是生活

的生活

我要如何向他們描述一些不用點贊的生活

人遇見的人 話說出的話，是活的

的生活，或者說，可愛和不可愛都

帶著P不了的氣韻生動

每一句話是為某一個人發明，無法復制打包轉發

的生活。于是

你的周圍充滿著有趣的人

因為無趣的 你就不與他們做朋友了

于是我的周圍都是沒用的人

因為有用的 都去找有用的人做朋友了

我要如何向他們描述一些低效的生活

一生做一件事未必是信仰

但一定出于興趣，比如戀愛

活在你皮膚里的女人

更適合你，而愛

必須孤獨和無用。比如半夜里

穿過四個沒有路燈的馬路去一個外國人開的深邃隱蔽的超市買一瓶紅酒 然后

等一位朋友從城里輾轉來到城鄉結合部然后捧著紙杯一起坐在馬路牙子上 對飲

空曠的馬路

馬路上的紅綠燈

燈上的樹影

樹上的月亮

月亮上的空曠和我們

我要如何向他們描述一些定格的生活

那些互相活在日記和信里的

可愛而未必愛的、好看而未必好的

純粹而未必純的、貧窮而真的窮的人啊

不會再有了

而這些只會消失不會刪除

的一切

比春秋還要冬夏

我要如何，如何向他們描述

可我寧愿虛構

我怕我的心疼

不過是拒絕加微信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