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日暴雨，登云臺山（四首）

◇龔健康

行酒令

農歷十六，月亮真美。我不急于

繞開譚鑫培古戲樓，進湖

在野徑之上，訪親問友，探尋艾草

星光，生命的夾縫

蘆蒿的孿生弟兄。而是躲進

海天大廈斜對面那家酒館

伙同兩個朋友，探討荷爾德林

里爾克，蒲寧，王維和杜甫

容忍鬧市、莽漢喧嚷，午夜的狂歡

偶爾，爭奪天下第一。時而

也為了自然，為了湖域、天鵝

白鷗和美學干杯。酒桌上

談論湖風，俗世煙火時常把我

灌成一片野荷，遺落星光

摸不著東南西北，捍衛更深的

淤泥。而兩個朋友——曾卓

美學教授，畢業導師

豐銳，職業畫家，都算莫逆之交。

真好啊，內心裝著流水

山色與黃昏，似乎堤岸邊一支

野蓮，比我活得更像自己。

秘境三千，總有一支野蓮頓悟

超脫，總有一種酒沖破圍堤

滿載理想和空寂。但酒

僅僅只是空氣、肝臟代謝和微醺

四年來，飲酒賦詩，泛舟游湖

窮酸文人愛干的事

我幾乎全干過，當真虛無。

也是那晚，酒過三巡

折回豐銳畫室，書案上熟普飄香

我卻只對那尊清代石獅

饒有興趣，觀摩半天，斷代

包漿，石料和雕工，從一個詩人

嘴里說出，似乎已慢慢辜負

鴻儒，著書立世的手藝。

整晚，我都斜靠著紅木羅圈椅

放空腦袋，舉杯邀月

再敬世界一杯谷酒

再借人間一樹良木。固守著浪跡

散漫與失鄉，酒不是酒

是明月的骨灰，清風的嫁衣

戊子日暴雨，登云臺山

杜仲，味苦性溫，滋養肝腎

壯筋骨，安胎。石棧險峻，中子巖

悟空峰，饅頭墩，誦經石

清風洞，團團簇擁

也難以淬煉山中藥石，擦亮這座

東漢末年的遺跡。數次進山

正殿總遇修葺，佛陀高高在上

冥然端坐。云臺山上，神，一次次

改換尊容，在眾生的雕琢、祈禱中

誕生。溜進偏殿

大地蒼茫，一部原稿攸關草木

星斗，也無法準確闡述一株杜仲

一叢覆盆子的生死和隱喻。

斜倚著月亮窗，我只想打量

一場暴雨，云海翻騰，暴雨深邃

暴雨壯闊而遼遠

暴雨穿越峻嶺和霞蔚

從一座孤峰，抵達另一座孤峰

彌漫瀘溪河域，卻在大佛腳下

停駐，黑云壓境

天空淚流不止。望著暴雨發愣

疊翠重巒，萬物，蒼生

大地愈洗

愈新。暴雨中，一位香客剛剛

拐進山門，用桑木扁擔挑來兩籮

香燭和供果，拂拭完

神龕，又為我端來一碗清茶。

在群山之巔，懷疑神——

在正殿躬身，內心守著山水流云

星光和菜畦，如何躲避

這場暴雨？直到月亮窗前

一道陽光投射在三足香爐鼎上

那個喜歡躲在偏殿飲酒

替我消憂，解上上之簽的廟祝

四年前，因為一場暴雨

至今沒有回來

觀 魚

心情郁悶時，我愛躲回工作室

坐在那口魚缸前，盯著幾尾黑摩利

和蝴蝶龍鯉發愣，看它們在水底

循環往去。如果魚兒源自天空

我必須得廝守一方故土，臨摹疾風

星辰和假山擺件的泡影。如果我

扎根海洋，胸腹兩鰭將會成為尖刀

匕首，還是人類的假想敵？

面對這些疑問，有些愛無以言表

正如那條紅獅頭擺尾，奮力撞擊著

氧氣泵，無以言表。而我

抽著香煙落淚。因為北美洲

或更遙遠的大陸，在魚類看來

萬物熙攘，繞不開兩根三色燈管

和魚缸。為此，我堅信：

終有一日，我會鼓起勇氣爬上

金水閘那片長滿寒芒與蘆葦的涂灘

丟下一只帆布鞋，身隕長江。

夜里，我把魚缸蓋擰了又擰

生怕魚兒躍水，游離三十二樓

將眼淚命名成一枚新詞

窺探著縣城

讀懂我的心

白 鸛

江面上， 那只東方白鸛

退隱蘆葦蕩。思量著，如何

追趕暮靄與虛無，飛越江灘公園

重返出生地，固守人世雜蕪

與亞歐草木的立場。絕不像我

忙于改變自己，將塘灣小鎮

搬入古云夢澤。而白鸛，尖喙漆黑

曲項前伸，認準長江中下游

修習機警或寧靜，保全遷徙史。如我

內心堅硬，除了父親佝僂的背脊

對生活，對詩，已失去了所以

和美學主張。想到此時， 那只白鸛

如隱士，雙目寂淡，單腳立于水邊

遺世而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