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我今天接孩子,雨很大,淋了一身。除了用傾盆大雨,還可以怎么形容雨的大?”
從事散文理論研究的劉教授在群里打出如此話語。隔著手機屏幕,他濕漉漉如落湯雞的境況踉蹌到跟前。大雨,讓我們彼此暢通無阻。不管是沿海的雨,還是中原的雨,那些如注的雨簾、那些化為泥濘的水就在腳底下。
我隨即回應:“大雨如瀉,大雨是老天拉肚子。”
劉教授發出大笑的表情:“這個形容可以。”
來到自己的文章里,我依然用“傾盆大雨”,我不會用“大雨如瀉”,“如瀉”一詞,帶來的動態和狼狽,那樣的不雅,即使很生動。遵從大眾的感覺感知,我只有繼續讓大雨傾盆下去。即使用爛了的詞匯,我們也只有讓它爛下去,何況,大雨依然傾盆而下。
一
烏云密布,傾盆大雨又刷爆了朋友圈,大家紛紛在曬圖片,時間是下午五點。“這會兒大雨傾盆,這么大的雨,剛好下班,一下子擁堵了。”
有圖有真相。
我抬頭望天,天空晴朗,高樓聳入藍天,切割著云層。沒雨啊!我慶幸著,我們這邊沒有。趁大雨未曾行走到這里,趕緊下班回家。
我們這塊距離朋友圈里“傾盆大雨”的地方,還不夠十個公交車站的距離,我能想象那邊風云際會的情形。望望那個方向的天空,確實云層低黑,一片混沌。廣州的天氣就是這樣變幻莫測,不遠處的雨很大,卻只能把雨下在一個城市的小范圍里,另一個地方照舊陽光燦爛、蟬鳴歡唱。
我正吃晚飯,大雨怒沖沖橫掃而來,如注如瀉,下得天地震動,雨棚上噼里啪啦的聲音顯示著雨點的力氣和聲勢。打電話給潮州的妹妹,她告訴我,她趟著滿街的雨水回家。我告訴她這樣很危險,萬一水里有電就完了。
“可有什么辦法,一下雨,到處都積水。”電話那頭的聲音很無奈。
積水,只要雨下得急下得大,大城市也是經不住的。前天,上班途中遇到瓢潑大雨,距離單位兩百米的地方,我愣是半個鐘頭都過不去,最后只好豁出去,提起褲腳,著布鞋趟過去。鞋子和衣服現在還掛陽臺上呢!
“孩子放在老家里,我自己回家的。”妹妹回應我的詢問。
老家,雖然現在蓋成四層的樓房,還是我們的“老家”。老家的街上不積水,再大的雨水直接往前面的小溪里去了。每當下雨,小溪水流湍急,溪水渾濁,呈長江水流般的黃色。
傾盆大雨,好像就是為這條溪而下的。
這么一條溪水,也可演繹“萬川東至海”的景致,簡直就是濃縮著這樣的景觀。活水的溪流啊!每天奔騰不息,遇到暴雨更是歡騰不已。兩岸每家每戶通往溪流的溝渠,一下子活躍起來,條條渠道通到小溪。從不知何處而來的動力,讓溪水翻騰踴躍,裹挾著樹枝,卷走一張船板,半圈鴨子的竹圍,一席誰家來不及收回的涼席……
我那么喜歡看雨水與溪流的擁抱,溝渠水流與溪水的合唱,是因大自然聲勢浩蕩的感染,還是因著自己無所事事的人生?多年后,我丟開一堆案卷,看著陽臺外蚯蚓鉆出雨水淋漓的花盆,傾聽著下面空地蛙聲的聒噪,才明白,大自然有最好聽的音樂與最美麗動感的畫面。
我戴著斗笠。家里的斗笠因廉價很是盈余,不像那把油紙傘那么珍稀,父母親上班才有資格帶,叔公的油紙傘也是他的私用品,修修補補,永遠能挺立于風雨中。那把傘也讓我心生向往,傘上繪有花紋,簡單的人物,歷經多年的陽光暴雨顏色竟然不褪。有著圖案的東西當然高檔了,斗笠上頂多是用紅油漆刷上簡陋的漢字。
溪水很高,比平時高了兩米不止,更顯得水深。更兇險的是它在奔騰,往大韓江匯集而去,隨即涌向大海。大海離我們這里不遠。這溪水一直奔向它,而我們要走出這個鎮,走到大海邊卻阻隔重重,我們為什么要去大海邊?去大海那邊有什么理由?連走出小鎮,這樣可以用自己腳步丈量出去的距離,卻如孫悟空用金箍棒給唐僧畫的無形的圈,沒有人走出去。
大海在遠方,不遠的遠方,甚至可以用腳步走去看看。
看大海干什么?
每個知道我想法的人都覺得我可疑。每個人都在這個鎮,把一生恍恍惚惚地過完,這條溪屬于這個鎮,卻又不屬于這個鎮,它一直奔向它的大海,沒有一刻的溪水是停留著的。這條千百年來一直存在的溪水,卻能拴住鎮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吞噬著每個人的一生。
每個人都像雨水,最終歸向溪流。
二
屋檐很低,像斗笠般把自家的家門給擋住了半邊臉。
沒有人覺得我們這條街的屋檐很低,它一直都這樣。在爺爺的爺爺時,就是這樣的低。這樣陡峭的角度,也是為了方便雨水順流而下。
一條條黑色的檐楞,高高低低斜斜歪歪呈現在街上,中間層層疊著灰瓦,一片片蛇行卻也整齊,灰色黑色壓在屋頂,使得本來就沉悶的街更深沉了。多年后我為幾位作家畫插圖時,那些屋頂的瓦一再出現在我的筆下。只有瓦房,只有梁屋,像從我胸中流淌出來的溪水,那么暢通無阻。
黑和灰這相依相伴的色調在黃昏來臨和夜幕之下染盡了世間萬物。唯有童稚的聲音和著老人的話語,讓世間有著生機的參悟,這隱約的生機也很快沉隱于灰色的世界。
大雨至,它是專為打破這沉悶世界的,它是從天上而來的天將,敲鑼打鼓,為小鎮注入千般活力。
它讓人慌張,讓人忙碌得顧此失彼,讓人躲藏進唯一的瓦屋。
天地間的熱鬧莫過雨水。當它們千軍萬馬般奔騰而來,喧嘩聲為這個寂寞的小鎮灌進的天籟足以興奮我幼小的心靈。我獨處的靈魂原來是那么喜歡熱鬧,在長大以后的熱鬧中我又喜歡沉入寂寞之中。若有雷電,便是驚心動魄地活動著的立體電影。
“黃昏”“天幕”“傾盆大雨”這些籠統的詞條湊合在一起,我找不到更多表達的詞匯。何止我,父母親,街上最有文化的永老叔,也沒辦法從書報的字堆里覓出什么詞來貼合這樣的環境。我們的小鎮生活跟這些貧乏的詞匯很是匹配,沒有層次,簡單潦草,一個人的一生也莫不如此。
我記憶的磁帶上是灰黑的顏色,卻有著快樂的聲線。那些聲線伴隨著這些顏色,在回憶的時光中跳躍著美好的喜悅。童稚的潮語就是聲線的線條。我,阿春,那些比我們大的孩子,不會加入這種嬉鬧,那些比我們小的,又被我們高傲地撇在視線之外。
屋檐下是避雨的行人,這使得我們驟然生出無比的自豪和優越感——為我們的屋檐。我們嬉戲穿梭在焦急等待的避雨人群之中,捎帶沾染著他們身上或屋檐漏下的雨水。
雨水,下過一陣時間之后,便是我們家家可用的水源——這樣比去前面小溪打水省事,誰都需要趁著天公慷慨之際趕緊接雨。水,需要趁天還沒亮,水最干凈的時候,走到溪心處挑水。
這是我們省力氣的時候。
外婆指揮我們搬出家里的鐵桶木桶。屋頂的雨水匯集,順著瓦楞流下來,在屋檐處匯集傾流。屋檐下來的雨簾很大很粗,一下子就把木桶注滿了,外婆一手拎一桶雨水回屋里的后院廚房。接雨水可講究啦,剛下來的雨水沾滿了空氣中的灰塵;最好的雨水是直接對著空中接,沒有經過瓦楞的轉折。我更愿意把桶和臉盆往街上放,然后慢慢等上一些時候,接空中的雨水,沒有屋檐流下來的那么多。大雨在木桶中也顯得微不足道了。桶的直徑對應天空雨水的面積,實打實,下到桶里的雨水也就是這么一個圈住的圓面的雨水,但此時的水最干凈,可以做飯。
每接上一桶雨水,我心里就明白我們提水的負擔可以減輕了。
當家里能擺的水缸、桶等器皿都盛滿了水,我也如釋重負。瘦小的我每每為挑水而痛苦不堪,肩膀疼痛,腰肢伸不直,每走一步都需要用盡洪荒之力。傾盆大雨,讓我滿足于體力的減負,最起碼可以一兩天不用提水。溪水隨時都有,但提水的辛勞過早壓在我們尚幼的身軀上。沒有一個人的童年是可以白吃飯的,我們除了挑水,各種手工活兒都需要做。
看著雨水,我知道我們可以奢侈地用水。
外婆不喜歡用雨水做飯,說雨水是咸的。即使沖茶,外婆也不會用我在街心接的水。我嘗過雨水,沒發現它有咸味。可每當下雨,接雨水是外婆派的并且我們最樂于接受的任務。外婆唯一擔心的是我們經常要跑出屋檐,淋透全身。我喜歡讓自己暴露在街心,這時街心沒人,仰望上蒼,蒼茫一片,雨水打在臉上,細細密密地觸摸皮膚,癢癢的,淋濕衣服并不在孩子的考慮范圍之中。
雨下在黑壓壓的大榕樹上,下在與榕樹比鄰的大槐樹上,還有溪邊一排樟樹、合歡樹上。在它面前,所有的花木都飄搖凄清。
我們因為雨而心情歡暢。這個世界沒法給予我們多少快樂,特別是在我們的情感隨著年歲漸漸蘇醒之后。于是,最初的情感,最原始的體驗,被我拿出來反芻。那些黑白相片般的情景露出燦爛的潔白的牙齒。
我在成熟的年紀里確定那是快樂的。
耽擱多時的行人被外婆邀請到屋檐下喝杯熱茶。小小的功夫茶杯底下有些洗不干凈的茶垢,一種鄉土的情調在不知不覺中堆積,包括茶垢都帶著懷舊的顏色。“阿姆人真好!”外婆在一聲夸獎中心滿意足。
雨漸稀,路人漸歸去。頑童的興致卻隨著雨勢的變化高漲起來。我們發現最新的玩法就是水泡。屋檐的流水經年流淌,濺得地面凹陷下去。只有經歷過屋檐流水的年代才有這樣的體會,它如此熨帖地在我眼前滴落著,并無深奧的語義。
石臼的凹陷插著粗大的竹竿,竹竿撐著屋檐前的竹篷。積滿塵垢的烏黑竹篷是屋檐的延伸,這粗笨的東西幾乎占據了多戶人家的屋前。下雨時破舊的竹篷也下起大大小小的雨,再好再新的竹篷在長時間雨水的浸透下也滲水,躲雨的行人只好在下面挑不滴水的地方躲。
屋檐流下的大雨落地濺起了白色的水花,更美妙的是地上的一個個泡泡。我們在雨水落地之際趁機撈起這些泡泡,手里的泡泡隨即幻滅,大大小小的水泡卻是我們不滅的希望,總希望能留住一個,或是讓水泡在手心多存活一會兒。熱情高漲,絲毫不覺手腳的冰涼。
這么好玩的事情卻是家里人所禁止的。
當我仰望著大人的高度時,我便感覺到世界的不同,即使在同一屋檐下。長大以后進入成人的世界中,我發現世界依然是高度來決定的,眼睛的高度也造成了人與人的距離。
“屋檐水,點點滴,無差齊。”廣播里的潮劇拉長的唱腔里飛出的唱詞,卻是干巴巴的。老人們說起這句話也是在毫無濕氣的晴天里。
三
“凄清”這個詞是在我漸漸懂事之后給風雨帶給我的心境貼上的標簽。
此時,我看著她,便有雨水漣漣的流淌,凄清便滲透入骨。凄清,就是缺了一件衣衫的涼意。
六嬸來做客的時候,是沒有雨水的大晴天。天氣干干爽爽,就像她的衣著和干凈的頭發。她梳洗得整齊的頭發擦了些茶籽油,夾在黑色夾子里的頭發沒一根漏網。臉上干干凈凈,如一面鏡子。
我卻總是把她和雨天聯系在一塊。“屋檐水,點點滴”,她說這句話時,看不出她話語里的驚濤。
我看著外面的天,光芒正透過槐樹黃燦燦的花兒投了下來。
六嬸每次來我家,必定是來向外婆傾訴的。她心底積了太多的雨水。
她的兒媳從她的語言里流淌出來,詞句勾勒出她兒媳婦的整體模樣,聲調如夜間的椰胡,拉著幽怨的斷音,那個年輕的女人就在半音階上浮現。
“剩下半碗粥,沒有菜,剩菜都被她倒掉了。”
六嬸的話也像她的裝扮那樣干凈利落,平靜的語調就像平靜的天一樣。潮劇的驚濤駭浪在鑼鼓的喧天震耳聲中變換著情節,六嬸的故事情節只是詞語的遞進,有些還是我聽不懂的詞。“變卦”“悔不當初”這些詞匯讓我對她的陳述無法消化。
六嬸年輕時家境殷實,可惜早年就守寡,終于守得兒子長大,娶了媳婦,可是有了兒媳婦卻是另一種苦難的開始。這是她的宿命。
有一天,她沒吃飯就來了。她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媳婦沒給她留飯。她到兒媳的居所時,兒媳已經把吃過的碗筷收拾干凈。
外婆站起來打算到后廂房給她熱飯吃,她死活攔住了,換了誰都會這么客套的。父親遠道而來的客人好不容易來我家一趟,到了中午吃飯時間,依然得推托半天才肯就座。推脫便是貧困時期人們可憐的尊嚴。
沒吃飯的六嬸依然干凈整潔,臉色越發蒼白。
油紙傘收合放在門邊。外面的雨下得不小,依然算得上傾盆大雨。大雨已經高潮起伏、波瀾壯闊下了多少個日子了,讓屋檐下的雨水失去了玩耍的樂趣。
六嬸的話語多少比水泡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況且午后的時光沒有玩伴,只有拉長的童年。
“屋檐水,點點滴,無差齊。”這話從六嬸嘴里蹦出來,沒有潮劇迂回萬變的曲折,淺淺淡淡地顯得直白,咬緊的字把這個松垮的日子擰緊了。我希望她嘴里有接下來的情節。
我看著屋檐的水,攙和著六嬸的話語,她兒媳婦斷斷續續的畫面在雨水里流淌。幼小的孫子碗里是留下的肉,媳婦和孫子吃著肉。六嬸的半碗飯里只有蘿卜干。誰家都有自己曬的蘿卜干,鹽腌制著,長年累月就吃這個。“奶奶不用吃嗎?”小孫子好奇地問他母親。
六嬸的眼里有些濕濕紅紅的,孫子居然趁母親不在的時候把肉偷偷地留給她。“屋檐水,點點滴,無差齊。”她說這話時淚水洶涌,大雨滂沱。
有雨的時候她這么說,沒有雨的時候她也這么說。這話能在干燥的眼睛平靜的嘴里走出,也能在濕漉漉的聲淚俱流中抑揚頓挫著。
那個漆黑的夜晚,溪邊突然人聲洶涌。有人跳河了。我們飛奔而去,溪里已經有幾個人影,那個大聲哭喊要跳河的人不是六嬸。我在熱鬧的人群中莫名地鎮靜下來,水面那些熙攘突然與我斷了牽掛。
這是一個與媳婦吵鬧的阿婆,在溪里兩個多鐘頭的喧嚷后,最終被人們勸說上岸了。
看到皆大歡喜的結局,人群像看一場鬧劇般哄散。我卻隱隱感覺另一幕戲劇的演繹。在沒有觀眾的地方,是悲劇的開始。
六嬸好久沒有來我家做客了。
那把油紙傘靠過的地方我記得清清楚楚,那里曾遺下一攤水漬。
像屋檐的滴水。
六嬸的孫子被他母親揍了一頓。
在一次偷偷盛半碗飯到后院的雜物房給六嬸時,終于被他母親發現了。發現是遲早的事,像晴天等待的雨,總會下的,只不過誰也不知道該下的時間,它會不期而至,在人們猝不及防之時。
“這吃里扒外的東西……”兒媳婦在那里指桑罵槐地詛咒著,“死不了,留著拖累……”
這話不是第一次從她嘴里出來了,她兒媳說這話就像我們的“傾盆大雨”一般的熟稔,僅僅是每場罵街的前奏。
“該死的總不會死,讓活著的人折騰……”
六嬸復述這話時像看到活著的因果,她體弱多病的兒子抽絲般的病,纏繞的不僅僅是她,也是她兒媳婦的心。
生病的兒子干不得粗重的活,六嬸呵護他像雨中的谷物。兒媳頂了大半個男人的活計,說話也粗壯起來。
點到她兒子的病,像擊中了她的心。
看中醫,熬中藥,六嬸每次來我們家,手里必定是紙包的中藥,那種土黃色的粗糙草紙,用草狠狠地扎緊,一連三包、六包拎著。
我不懂為啥都是三包或是六包,有時候有些枝枝節節的藥根戳破了草紙冒了出來,讓人看到它那些干枯的熟褐色,我像聞到那股濃濃的藥味。這是令人作嘔的味道。每次喝中藥,我都是哭喊連天,在大人的強制下硬灌了下去。
看著這樣的紙包,我的胃對它抵抗,哪怕它僅僅是走過我家。我對提著它的那雙手也是抵制的。雖然沒飯吃,可六嬸的手很白凈。外婆說六嬸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出嫁前是養在閨閣的。我對“閨閣”這名詞半生不熟,抬頭看看我家的閣樓,低矮的木式結構像個枯萎的老人。
六嬸每天就用這雙手為她兒子熬這老氣橫秋的中藥,每天就用她的愁眉希望舒展她兒子的身體。
潮劇里的鑼鼓又響起,那場倫理道德的劇目唱了一兩個鐘頭。《龍井渡頭》跟六嬸的家事不一樣,潑婦最后得到懲治,改邪歸正,落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鑼鼓和嗩吶合奏,結尾是那么熱鬧,歡慶的曲子讓潮劇落幕。
六嬸也聽潮劇,潮劇是她的精神食糧,很多曲目她都熟悉,《陳三五娘》《蘇六娘》……掛在墻上的方盒子廣播里,連續劇般播放著一集又一集,從不重復。
但她就記得一句:“屋檐水,點點滴,無差齊。”
六嬸和外婆的話語湮滅于大地,濺不起水花,只成為滂沱大雨的背景,淡淡的、模糊的背景。若不是外婆偶爾站出來斥責我們玩水,我們幾乎忽略了她們。此時屋子里的桌椅和人,廣播里潮劇拖長的唱腔,又拉近到我們跟前,讓外面傾盆大雨成為背景。
我的童年就這樣把傾盆大雨給揮霍盡了。
四
六嬸那把雨傘不知道什么時候遺留在我家。
我好多次晴天看到門后的傘,大雨天它也靜靜地斜靠在門縫處,誰也沒去驚動它。
那是六嬸唯一的家當,那把油紙傘多次修補過,卻有修補的痕跡——某處山水石頭貼上了補丁,補丁處只有空白呈灰褐色。這樣的補痕毫不影響雨傘的使用,反倒讓它充滿了更深遠的韻味。我甚至想象那塊補丁應該是時空的洞穴。修傘師傅真的了得,這把傘的骨絡依然完整硬朗,雖然有接駁的痕跡,但接駁處甚是牢固,這樣的油紙傘就像一位硬朗的老者,你依然看到他生命的頑強。我唯不喜歡傘上那股桐油的味道,我家的雨傘也是這樣的味道。
上過桐油的雨傘,加上長期摩挲,油光锃亮,像六嬸的頭發,永遠嶄新的樣子。
下雨了,我替六嬸著急,她唯一的傘,還在我們家。
六嬸的家我沒去過,知道大概的地方,在我們的街后面,再拐幾個旮旯,一個僻靜的院子里。我不知道外婆去過沒有,她若外出串門必定是帶上我的。
六嬸就死在自家的院子里,六嬸死后更是沒人去那個地方。
沒人知道她什么時候生病的,病了多久,只是她死的時候轟動了一下。她是上吊而亡的。
她兒媳婦咆哮大哭,據說這樣是每個媳婦所必須的配置。六嬸永遠沉默了,陽光雨露都與她無關。
人間只有一把傘留在我家。
下雨了,又是傾盆大雨,躲雨的人又擠在了屋檐下。
幾頂破斗笠都用上了,六嬸那把傘卻沒人去動它。那把傘面有很精致的圖,畫著古代的仕女、小姐丫鬟、亭臺樓閣。當我在陽光下打開它的時候,發現油紙傘是燦爛的。每次,我都驚嘆這么美麗的圖案。
屋檐的水還在滴,潮劇的唱腔漸遠。
我們早已不在雨中玩耍了。街道的行車多了。街上的老屋漸次蓋起了樓房,漂亮的樓房拋棄了老式的屋檐。
沒有屋檐,也就沒有了水滴,沒有了水泡。消失的景致就像消失的故事一樣。
猶記得六嬸在傾盆大雨中坐在我家屋檐下,在隨著時光的過往,像是我眼簾的滴水,姍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