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
一
書店有一種魔力。
每次,我帶著紅塵滾滾的心走進去,不消片刻,便化身端莊淑女,超塵脫俗。一旦離開,一個時辰之后,便又打回原形,屢試不爽。
古樸的老式書店里,自有一種高貴而厚重的氣息,美好的時光就在這氣息里緩緩流淌,優雅而富足。我摩挲著那本仿古的豎排版線裝《納蘭詞》,心生歡喜。
夕陽透過十字海棠樣式的玻璃窗照進店里,投下斑駁的光影。這夕陽照見過公元前的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也照見過公元后的納蘭容若與盧氏,見證了許許多多的海枯石爛。而此時,照在我和潘志偉的身上,莫名地有種違和感。
潘志偉西裝革履地端坐在柏木書桌旁,木然地把手擱在公事包上,一會兒看看表,一會兒看看我,過一會兒又看看窗外,卻一聲不吭,我心下有點兒安慰。
離開書店已是暮色四合,過街口等紅燈的時候,我謝過潘志偉耐心相陪,他回應了我一句話,被街上的擾攘喧囂淹沒了。我習慣地報以微笑,男女朋友之間,這也算是相敬如賓的前奏了吧?
綠燈亮起,我舉步前行,他殿后。冷不防,一輛黑色越野無視紅燈徑直朝斑馬線沖過來,我本能地剎住腳步,只覺得一陣冷風從身前掠過,長發瞬間糊上了面頰。驚駭中,我木立當場,一旁的行人已經在抱怨天殺的無良司機了。我竭力穩定情緒,潘志偉走過來,淡淡地說:“過馬路得看車,別只看燈,走吧。”
他說得對。
從小到大,我和發小苗壯一起過街,苗壯總是抓著我手腕,且從不讓我走在過車的那邊。是的,苗壯阻礙了我的一些好的生活習慣的養成。這不是我的錯,我扁著嘴憋屈地想。
“剛才我問你,能結婚了嗎?”走到街對面,潘志偉說。
啊?我再次呆立當場,喉頭似被卡住,剎那間,心比頭發都亂。此時此地,這等氣氛,這……算是求婚嗎?我表情尷尬。
他說:“交往快四個月了,能結婚就結婚吧。”
“我,明天,評職稱。嗯,對,評職稱。”我強自鎮定,撐住場面,自顧自肯定地點著頭,好似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不再言語,我心里卻有無數行亂碼在瘋狂地刷屏,刷屏……
二
翌日上午,會議室里大家端坐如常,若無其事,只是氣場不好,外頭暑熱燥,里頭人心躁,都是煎熬。述職的有二十多人,一級職稱名額只有兩個。
花落誰家?
我捏著述職報告,泰然自若,成績突出自不必說,單是那厚厚的一摞獲獎證書也非常人可以匹敵。這份踏實,是我五年勤力工作贏來的。我的好戲只等開鑼了,心癢癢得恨不得即刻打電話給狀元樓訂一桌慶功宴大吃一頓。
本以為發揮正常,可下午公示評定結果我卻名落孫山,看著各項指標名列前茅,可群眾投票上在第七的位置,我竟然有些欲哭無淚,這……這算什么?
校園寂靜下來,辦公室里只剩下好友席澤陽安慰我:“別當回事兒!”可這不痛不癢的安慰似乎不管用,我是食人間煙火的市井小民,不忌五葷三厭,無法偽裝得若無其事。或許有一天我會看淡一切,但是現在不能——那需要修煉。
不想回家。
帶著一身沖天怨氣回去,人沒到中年,心已經等同“怨婦”了。況且,一貫“嚴于律我”,寬以待人的老媽也不會給我什么好牌。用腳后跟想問題也能猜得到,老媽必定冷峻地說:還是你有做得不到的地方,樣樣都好,人家能不選你?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不容置疑,你就踏踏實實好好干吧!低頭拉你的車,媽給你抬頭瞧著道兒呢——她能抬頭瞧道兒?她能的話就不會在奔六的年紀連個單位工會小組長都混不上了。我不想打擊老媽,就讓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永遠英明神武下去吧,于她肯定有益身心,于我……我曉得如何擺平。
其實,心底里,我真的需要一副堅實的肩膀。我這艘飽經風霜的破帆船貌似乘風破浪所向披靡,實則檣傾楫摧,全是內傷。
我打電話給潘志偉,電話那頭安靜得令人窒息,半晌他低聲說:“有事下班說吧,我準備開會。”他這個預備役的財務副科長如今雖沒上任卻已經完全進入一級戰備了。
沒關系。
事實上,即便潘志偉和我相聚,也無非是禮節性的問候,閑談,吃飯,買書。平淡,平靜,平凡。席澤陽曾經不無憂慮地跟我說,這么沒滋沒味兒的愛情不正常啊。反正,心電圖要是平的,可就完了。
席澤陽的話有幾分道理,只是……只是,我并不期待轟轟烈烈的愛情。或者就像可惡的苗壯所說:情商高的女孩子是導體,不太高的就是半導體。你金葉子呢,是絕緣體。
天性如此,你讓我怎么辦?
我的閱讀史告訴我:期待絕美的愛情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全部都中了言情小說的毒——太好的愛情不是凡人可以擁有的。不僅勞神費事,且容易悲劇收場。
你看,梁祝多好——化蝶了;劉蘭芝焦仲卿多好——一個舉身赴清池、一個自掛東南枝了。就更別說虞姬愛項羽,自刎了;綠珠愛石崇,跳樓了。
如今,經營一段善始善終的愛情,比經營一個上市公司都難。這么匆忙的時代,我還能寄望什么呢?正派,有上進心,對我好就成了。我倒是更希望能擁有樓下蔣爺爺和老伴兒的感情。雖然生活中也免不了生氣拌嘴,但是,不管怎么著,生活框架是不變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兒,蔣爺爺準時坐到飯桌邊兒上,不管剛剛發生什么,老伴兒保準應時按點兒給斟上一杯五十六度二鍋頭,上一葷一素倆小菜兒。規矩上,老爺子先吃飯,即便家里就倆人兒。飯后,蔣爺爺一伸手,早就沏得了的一壺龍井就遞到手上了,溫度剛剛好。就這一出兒,一上演就是幾十年,默契得跟左手握右手似的。
這蔣奶奶在常人眼里定然是沒什么地位的了。可是,你猜錯了這結局——因為你沒參透這開頭兒。蔣爺爺家貌似男尊女卑,但其實是各安其位。記得老媽跟我說過這么一事兒:蔣爺爺家老大上中學時候因為不愛念書,跟他媽犯牛脖子。他媽氣得沒轍,拿起雞毛撣子就要打,老大正處在心理反抗期,頭一回那么橫,眼一瞪:“你憑什么打我啊?你打,你打?”老太太氣得當時就落淚了。撣子沒落下去,可是老大著實挨了身后蔣爺爺一大脖兒摟,噔噔噔趔趄好幾大步到底還是栽地下了。老大愣眼兒吧唧看著他爹,老爺子當時就撂下三句話:“子不教,父之過。你媽生了你,她就打得你。對我媳婦兒,你必須客氣。”打那以后,別說家里孩子了,任誰也沒敢跟蔣奶奶遞過牙——大家伙兒明白她在蔣爺爺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老媽跟我聊這段子的時候,感覺特別提氣。我說,這不就跟加菲貓說歐迪一樣嗎?“誰也不許欺負我的歐迪——除了我!”
老媽說:“你哪兒知道,蔣奶奶打年輕時候就有關節病,人家蔣爺爺幾十年如一日給蔣奶奶推拿按摩。那份兒貼心,我是沒見過。”后頭這句話,估摸是說給我爹聽的,因為我爹每到這時候就搖頭不言語,一人兒默默無奈地笑。
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年齡,我就想過了,此生,我要是能趕上一個蔣爺爺……也就知足了。
今天指望不上潘志偉了,我找誰傾訴呢?
敏敏可能正跟著主任醫師查床,黎薇可能正舉著話筒追問三流小明星的拍片感想。卻原來,我根本沒有隨叫隨到的鐵桿兒朋友。想來想去,我能去騷擾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苗壯。他家也清靜,最適合發個牢騷、訴個苦,落個淚什么的。
三
苗壯是我發小,從幼兒園到高中畢業,一路走過來,誰在哪兒有過輝煌燦爛、有過坑坎兒互相都熟悉得跟自個兒似的。我們倆的熟悉,不亞于自己對著鏡子看自己。這很沒勁。常常,連彼此性別都能被忽略。
我拎著一提啤酒,兩盒炸雞,站在他家門廳里,說:“我的一級教師到底完蛋了。”苗壯“哦”了一聲,回身切了一碟什錦水果端到茶幾上。
我嚼著新鮮的哈密瓜絮叨我的憤懣不平。掏心掏肺。他低頭想了一下,說:“你不是在意得一個職稱,漲那點兒工資,你只是需要一個認可。不過,他們的認可,重要嗎?”
我急于表白自己:“我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好幾項指標我都領先,可是集體投票的時候,我排在第七。”
他抿一口酒,說:“這種事沒有真理真相,只有好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人會為別人得罪領導。畢竟,自身難保;保住了自身的,又何必為了別人惹閑氣?大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不管,我拿叉子狠狠地戳著炸雞,說:“我也想不在乎的。”
他說:“你還記得嗎?你高中時候沒拿到最后一個‘三好學生’,痛苦得死去活來。后來你說:去它的三好學生吧!然后咱倆就直接殺到王府井打游戲,又繞道兒去三里屯酒吧喝啤酒。后來,你沒靠那市級三好學生加分,照樣考上了第一志愿。”
舊痛新傷,是宿命嗎?
他給我舀了一勺水果丁,說:“各有各的活法,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再搭上好心情就更不值得了。”
苗壯把我扔在煙灰缸里的雞骨頭倒進垃圾桶,說:“對了,你那‘潘安’最近怎么樣了?”他老想拿潘志偉的長相打擊我。就算他自己的外形起點高些,也犯不著見一個鄙薄一個吧?皮囊色相,何足道哉,庸俗!
這話題很沒意思,我好歹還有個真心實意的男朋友,他還沒有呢。我邊看電視邊朝他搖手:“這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可能也是最后一個。您嘴下留情,否則以后就沒法一起玩耍了。”他咬著嘴唇木著一張臉,不知是不是在精確計算和我繼續聊天的成本。
我消化不了電視劇,憤憤地丟下炸雞,說:“編劇有腦子沒有啊?石頭能把飛機打下來?”趁苗壯百無聊賴調換節目,我去洗手間,剛進去又探頭出來:“你家洗手間怎么還是沒書啊?”他起身問:“要哪種?”“有字兒就成。”他快步遞我一本,我不耐煩地絮叨:“還在博物館工作呢!沒文化真可怕……”
五分鐘之后,我正色斂容走出來,壓抑著慍怒,抖落著那本書:“苗——大——壯!你行!你真行!”
他作無辜狀,起身接過書,隨即無恥爆笑,說:“我無心的……”我抬手制止:“別解釋!越解釋越惡心!”
《世界通史》——虧他想得出來!這齷齪的小子!
手機鈴聲大作,我這里余怒未息,抓過手機來沒好氣地問:“誰?什么事?”對方沒應答,只是飲泣。 我下意識地頓生疑心,軟語輕聲再問:“我是金葉子,金老師,你是哪位?”
好一會兒的沉默。
終于,“金老師!我是吳楠楠,我爸媽離婚了!”之后便是放聲痛哭。
我登時酒醒。
我得走。
四
我倉皇離開苗壯家,徑直殺奔吳楠楠獨自待著的那家麥當勞。角落里,吳楠楠咬著吸管淚水漣漣。我把手合在她冰涼的小手上,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看著我,說:“他們都不要我。金老師,我是不是一個累贅?”
我的心刺痛起來,又莫名地由痛生怒。何苦來哉?你們鬧離婚殃及孩子!孩子招惹你們啦?有眼前說不要的,當初誰讓你們生的?生的時候你們問孩子愿不愿意了嗎?
我一面心里憤憤不平,一面從手包里拿出紙巾為楠楠拭淚,軟語安慰:“哭一會兒就好了,別把自己憋壞了。爸爸媽媽一時生氣說錯了話也是有的。當時心情不好,口不擇言,你別放在心上,哪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啊。”
她望向我,像望著救星,問我:“您說的是真的嗎?”
我努力平靜淡定地笑,說:“當然了。你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辛辛苦苦帶你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因為喜歡你啊。”
她吸了吸鼻子,搖搖頭說:“他們都說不要我。法官問我跟誰,我都不知道怎么辦。”又一波眼淚簌簌而下。
我說:“你別傷心了,相信我,爸爸媽媽很愛你。明天我幫你問問家長的意見,好不好?”話一出口,頓覺魯莽——干涉人家內政?那人家家長還能跟你和平共處嗎?金葉子同志,您可真夠可以的!
楠楠淚眼蒙眬地看著我,我幫她擦干淚水,理順了頭發,又說:“眼睛哭腫了楠楠就不漂亮了。”見她勉強收住淚,我把她擁進懷里,仿佛打算注入超能力似的用力抱了抱,信心滿滿地說:“等我的好消息吧。”
回家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我不無擔憂地想:我是誰呀?人家能聽我的嗎?吹牛大王! 可是,說都說了,硬著頭皮也得上。人心都是肉長的,再怎么著也不能見死不救啊!扭亮臺燈,職稱的事已經被楠楠的事淘汰出局,當務之急是怎樣跟家長談撫養權的問題。
我得備課。
難度很大。
跟家長談離婚、談孩子的歸屬,稍有不慎,就會被玩世不恭的家長三句話打發了:你結過婚嗎?你有孩子嗎?你一姑娘家懂什么啊?
我開始整理思路。申包胥哭秦廷是柔,唐雎力折秦王是剛,魏征諫唐王是守直,西門豹治巫婆是用曲……這事兒類似張網捕鳥:捕到鳥的只是網之一孔,但是只有一個孔肯定捕不到鳥……
五
約見楠楠爸爸的難度堪比登天——雖然楠楠爸爸只是一個做裝修的包工頭兒。
菁嵐別墅的咖啡座,楠楠爸爸面沉似水,十指交叉搭在臺子上,問:“孩子的事我自己會解決,我這兒活兒挺忙的。”完全是拒絕交談的姿態。
我頭頂烈日大老遠追到他做工程的陌生地方,才喘勻一口氣,不能還沒施展拳腳就鳴金收兵。我說:“我和楠楠相處快三年了,她是個很有上進心的孩子,很信任我。我知道您最疼楠楠了,所以想請您慎重考慮一下……”
楠楠爸爸塌著眼皮有點苦悶,“你也看見了,我這工作居無定所,也沒時間管她。她跟著我,只能受罪,讓她跟著她媽吧。”
我不肯放棄,言來語去,堅韌地要他從長計議。手機響,我按掉。
“您問過楠楠的意見嗎?”
他剛要說話,我的手機又響起來。楠楠爸爸不耐煩地等我接電話,我索性關機。只聽他說:“孩子懂什么。”他虛瞇著眼睛看向九點鐘方向的一棵高大的綠色喬木。
“我想,孩子需要的不只是撫養,還需要尊重。”我又補了一句:“咱們都是從小時候走過來的,不被尊重的感覺比忍饑挨餓更難受。”
他抬眼看我,好像這才意識到我的存在。
“這個世界那么大,天地那么廣闊,其實,都不及楠楠隨手送您的一朵花兒美!”
他面上浮起笑意,眼神柔和起來。
仿佛,黑暗的深處有一絲縫隙向我射出希望的微芒。
“今生成為父女,是注定有緣。只是,無論此生感情多好,來生都不會再見了。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好好珍惜眼前可以相聚的每一天呢?”我動了真心,深情款款,好像不是他拋棄了孩子,而是一時的糊涂差點兒讓他與心愛的女兒走散似的。
楠楠爸爸凝視著我,靜聽我說。
我順著心里的“教案”燒腦般地發揮……
第二杯冰水喝盡的時候,他握緊我的手,說:“謝謝您,金老師。”他沒承諾什么,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知道了楠楠對他很重要。
我謝幕離場的時候,汗濕衣背,渾身解數使盡。我思忖著,若還不中用……便是天意難違了。
四十度高溫天氣,我輾轉兩小時才從菁嵐別墅到楠楠家,疲勞困乏如影隨形。
楠楠媽媽是全職太太,大約被以往的優越生活軟化了骨頭,此刻除了怨恨就是悲啼。
空調還好,幫我提了提精神。我坐在她身邊輕聲安慰。認同全職媽媽的辛苦。想來楠楠爸爸將來自己帶孩子就知道妻子的不易了。我順勢問道:“對了,楠楠要是以后陪在爸爸身邊,您會不會覺得好一些?還是陪在您身邊的好?”
楠楠媽媽拭了淚,厲聲說道:“我養的孩子,憑什么便宜了他?哼!他說讓孩子跟著我,我就不能讓他如愿!”
原來如此。
孩子是賭氣的籌碼。
“如果——我是說如果,楠楠爸爸真的要楠楠的話,您怎么辦?”
她又抽泣起來,色厲內荏:“我就不管了!什么都不管!讓他們去!”她的眼淚又來了。
我輕拍著她的背,實話實說:“其實,做父母的都疼孩子。楠楠又懂事,和誰在一起都好。女孩子在爸爸身邊長大更樂觀豁達堅強,在媽媽身邊長大更溫和細心體貼。”
她抹著淚繼續糾纏辛酸往事。
我安靜地傾聽,不時塞給她面巾紙,拂去垂到她腮邊的卷發,輕輕摩挲著她單薄的后背以作安撫,直到她平靜下來不再說話。我緩緩地問:“如果孩子必須選擇的話,以楠楠的乖巧懂事,她可能會因為跟您的親近而順從您的意愿選擇跟隨爸爸生活,那時候,您會不會難過?”
她停住了抽泣,不動聲色思量著我這繞口令一般的話。
我說:“孩子懂事是您教育得好。您的難處孩子知道了一定會替您著想。不過,最好的結果是雙贏,而不是一家人三敗俱傷。”
她低著頭不說話,抬頭直視我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像個委屈的孩子。我按了按她的肩膀,說:“您離不開楠楠,其實,楠楠也離不開您,世上只有媽媽好啊!”我心有所感,淚水也跟著來了。
回家的路上,恍然想起手機,開機一看,數條未接來電的短信通知,以及一條重要短信:潘志偉說,他在國家大劇院門口等了我一小時,問為什么爽約。
我驚掉了下巴。
這不是我的風格,哪兒能隨便放人鴿子?抬手看腕表:八點五十。我即刻電話過去懺悔:“對不起啊,我……我無心的。”潘志偉的聲音低沉里有慍怒:“事不過三,這是你第四次無視我的存在。”
得。
我錯大發了。
六
事情好也罷壞也罷,總會過去。我道個歉了事,潘志偉必須原諒我,否則就沒法可持續發展。但是,他提了條件——讓我和他父母吃頓飯。他步步為營,愈發得寸進尺了。或許,正如苗壯所說:像我這樣一棵情商低到零下的白菜,早晚都得讓豬給拱嘍——區別只是哪一頭而已。
我正在樓下花園拉筋,苗壯給我電話。他漫不經心地問我當日后事如何。我有點小得意,說:“小case,我是誰啊?我一出馬,秒殺!他們全都當面懺悔了,就差自刎謝罪了。”苗壯一邊吸溜一邊說:“行了行了您,咱能不吹牛嗎?又不是您連著好幾天半夜給我打一鐘頭電話七上八下的時候啦?!”我哈哈大笑起來,無限放松。順便告訴他我的最新消息:我準備面見我準公婆了。習慣性地提了一句:有什么建議嗎?
電話那頭死寂。我“喂、喂”了兩聲,他忽而態度冷硬,說:“忙著呢!再說吧!”我舉著忙音的電話莫名其妙。
狀元樓。
我精心挑選了藕荷色中式小立領碎花真絲長裙出鏡,特意薄施脂粉淡掃蛾眉,希望席間可以靜若處子而顧盼神飛,一時虛榮心爆棚到無以復加。
準婆婆比較熱情,我矜持地拿著淑女款兒,步步小心,三思而后行。正聊著糖醋鯉魚的做法,手包里電話響,我歉意一笑,翩然出門接電話。
是學委孟圓,問我生有何歡死又何苦。我對著飯店明亮的玻璃窗刻意理了理劉海兒,回應說:“咱不開玩笑行嗎?吃飯呢——你吃了嗎?”
孟圓聲音落寞:“要是離家出走,像飛鳥一樣飛向天空,就解脫了吧?”
我心頭一凜:“你在哪兒?要干什么?”
他說:“金老師,我想念小時候,我最小的時候,無限小,我想回去。”
我沉下心來故作鎮靜,說道:“孟圓,我們是好朋友,你走之前,我想見見你。你得等我,你還欠我一樣東西呢!”
七
我風風火火殺奔他家蘭馨花園頂樓。途中顫抖著手撥打孟圓父親的電話,欠費停機。
孟圓靜靜地站在圍欄邊,眼神凝滯空洞,沒有表情。我偽裝鎮定,遠遠地說道:“孟圓,我是金老師。”他看向我,說:“你來了。”我心里一緊:“能和我說說話嗎?你好久不和我說話了。”他機械地丟落手機,很久沒聽到落地的聲音,“我說什么還重要嗎?我覺得有沒有我,都一樣。”他悲苦地笑起來。
“不,你在,我就很踏實。很多事有你幫我,我就很放心。你是我最好的助手和朋友。”
“可是,我考砸了,我以后什么都沒有了,徹底沒有了。”
“你有我啊,有咱班三十九個同學,有爸爸,有你喜歡的杰森·斯坦森。”我心里不禁著急。
“我受不了了,所有人都嘲笑我!他忽然抱著頭咆哮著邁向崩潰邊緣。
我慢慢趨前,竭力控制局面:“沒人有權利嘲笑你!你的生活是你的,只有你才可以決定方向。”
他手指痙攣著,太陽穴上青筋綻出,滿臉通紅,面頰上爬滿了淚水,泣不成聲。我試探著扶他坐在地上,努力平復著他的情緒:“孟圓啊,咱倆一起種的那棵馬蹄蓮開花了。后來,葉子黃了,你得幫我想辦法把它治好啊。”我繼續說:“我的新課件出了問題,我還等你出手相助呢。不然今年我的評優課可怎么辦啊?!你……你……你不管我啦?”這句話說完,我已經耗光了全部臺詞,恍然覺得此時此刻天地之大,卻沒人可以伸手幫我一把。我扛不住啜泣起來,越想越怕,漸漸聲噎氣促,嚎啕大哭到無法控制。
孟圓大約是被嚇到了,搖著我的手臂,說:“金老師,你別哭,我幫你,你別哭啊!”
看著此時孟圓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澈,我愈加委屈:“你為什么要走?”
孟圓吸著鼻子說:“我上不了重點了,我完了。”
我趔趄了兩步,努力站起來,帶著滿臉的淚痕笑著問他:“孟圓啊,上不了重點很嚴重嗎?”他被我的詭異表情弄得不知所措。
我的忍耐極限紅燈頻閃,顧不得形象了,我揮手“啪”地打在他肩背上:“你嚇唬我!虧我帶你三年照顧你,就讓你學會了嚇唬我!你仗著我關心你就敢嚇唬我!”我邊打邊罵,鼻涕眼淚淌得一塌糊涂。
孟圓哭著抓住我的手臂:“金老師,我錯了,你別哭了……”
我著實嚇壞了。
八
孟圓說,他會安心等發榜,此生三萬天,無論如何,都會過好今后的每一天。
吳楠楠隨母親回無錫老家了,臨行前送我一本日記,扉頁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我愛爸爸媽媽,也愛你!
我心喜,歡生,淚盈于睫,只是無顏面見潘志偉。闖禍太大,系自作孽,不可活,估計這回連苗壯都不會偏袒我了。
潘志偉受傷太重,一時半刻恐難復原。我虧欠人家總歸心虛,除了真誠道歉,我只能等著數罪并罰——只是不知何日宣判。
到底,數日后,他約了我咖啡館見面。
我竊喜,刻意把自己捯飭了一番,嫵媚又不失端莊地提前赴約,又把道歉臺詞在心里念了好幾遍,覺得應該可以過關。
潘志偉仍舊準時。他還有一點好處,就是不像別的男人那樣得理不饒人,動輒就來一通討伐檄文,聒噪得人想發瘋。
我說:“前幾天,我真的是無心的……”
他截住我的話:“我知道你無心。”半晌,又說:“你記得嗎?咱倆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兒,你說,你喜歡《潛伏》。”
他大約是忘卻了新仇舊恨,開始了溫馨回憶。他的寬容大度讓我的心底漾起欣喜的波紋,有一種大赦天下的輕松——直覺我們就要繼續我們未竟的愛情事業去了。他接著說:“其實,你錯了,你不是謝若琳,你沒有那么自我;你也不是余則成,你還沒有學會魚和熊掌二者兼得。你更像李涯,沒有私人感情。”
好吧,像誰無所謂,原本就是玩笑,我不介意。我笑了笑,繼續虔誠地聽講,來者不拒。
“你很敬業,適合工作,不適合家庭。咱倆,走不到一起。”
嗯?什么意思??
他再次冷靜地望著我:“你的心里只有學生,沒有我,我們分手吧。”他的話也許是真的,但是,天地良心,他有必要這么赤裸裸地說出來嗎?窗外七月流火,我的愛情卻遭遇雪崩。
是我的錯。
OK,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我掩住心里鮮血淋漓的刀口,全力維持女孩子的尊嚴,祝他幸福,而后死咬著后槽牙帶著鋼鐵般的微笑走出了咖啡館。
欲哭無淚的結局。
……
烈日下,我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暑熱難耐的大街上,內心一片冰天雪地。我需要檢討我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的吳楠楠,我的孟圓,還有之前的小萌、周延、杜伊娜……我能撒手不管嗎?
一切重來,我依舊別無選擇。愛情的悲劇是命里注定,在劫難逃。
正在我困獸猶斗的時候,苗壯打電話來,吞吞吐吐地說買了幾本英文原版新書,讓我拿去先睹為快。
去他的新書吧!不管新書怎么樣,我得見見我的親人。
苗壯一如既往地坐在他的藤椅上安靜地聽我訴苦。我盡量表現得無所謂,說,沒事兒,順其自然吧,不就一呆頭呆腦的男朋友嗎?有什么呀?他那樣兒的滿大街都是!
陽臺上的銀星馬蹄蓮茂盛得無法無天,我對著抿嘴的花苞發泄怨氣:你以為你是誰啊?阿拉伯王子啊?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嗎?
我鼻子發酸,嗓子眼兒有點堵。五官跟情緒鬧掰了,彼此僵持著、對抗著、扭打著,窮形盡相。終于,情緒贏了。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反身撲倒在沙發上,大放悲聲,一發不可收拾。
我有無盡的委屈,一個太平洋都盛不下。我哭得聲噎氣促天昏地暗,又惹起一陣抖腸搜肺的咳嗽,胃里翻江倒海……我到底沒有忍住,掩住口鼻起身直奔洗手間。
片刻之后,天地肅穆。鏡子里有個女人,長發蓬亂,面目浮腫,淚眼迷離。一個男人站在我身后,手里拿著一條毛巾和一杯水。苗壯柔聲說:“你還是那毛病,一哭就咳嗽,一咳嗽就惡心,一惡心就吐。”
我漱了口,擦了臉,踩著棉花又歪到沙發上。苗壯扶我起來坐好的時候,我痛定思痛的高潮已經過去,溫熱的毛巾拭干了臉上的殘淚,也漸漸熨平了心里的千瘡百孔,千溝萬壑。我抽噎著說,沒事了,早晚都會過去的。
他幫我理了理被淚水粘在臉上的碎發,然后把我像嬰兒一樣攬在懷里,輕拍著,說,有我在,別怕。我委屈地伏在他的肩頭,感受他均勻有力的心跳。眼前的安全感和舒適感愈發讓人泥足深陷不能自拔。覺得頭腦昏沉渾身疲憊,困得不行……
邈遠地,聽見苗壯飄忽的聲音:“……還是那毛病,一哭完就困,一醒就生龍活虎好漢一條……”
九
悠然轉醒的時候,苗壯正雙手合十在唇邊,木然發呆。我恢復了常態,問他:“你怎么啦?”
他說:“我在想辦法,把你從歧途里領回來。”
“切!”我一揮手,別過頭去,不屑一顧。
苗壯正色說道:“他放棄你不是你的錯,而是他不配。”
這么煽情!一點兒不像他的風格。
“上天沒有給你想要的,不是因為你不好,是因為有更好的在等著你。”
不知他從哪兒撿來現成的臺詞,總之觸及了我靈魂的舒適區,溫暖而柔和,我扁著嘴不說話,暗暗期待著他繼續往下說。他好像下了好大的決心似的,說道:“好吧,你哭的樣子那么丑,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以后我接管你吧。”
這話扎耳朵,我擰起眉頭瞪視他:“世上沒男人啦?稀罕你?”
他說:“因為我心疼!”
“鱷魚眼淚!”
他少有的嚴肅,跟我說:“以后,每天我接你下班。”不容分說的語氣,就跟蔣爺爺常說的那句“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一個架勢。
我剛要感動,忽然疑惑道:“為什么?怎么可能?”
苗壯登時火起,一反常態:“怎么不可能啊?傻瓜!一天到晚就會哭訴,沒心沒肺,還沒頭腦!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歡你,就只有你還問為什么!”
我迅速回憶:高中班主任猜疑過,爸媽盤問過,席澤陽說過。僅此而已,哪兒有全世界啊?
“只要你有事我就會在,你真以為我是富二代?不用上班賺口糧?可是我不怕沒有口糧,我就怕你不高興!因為我從上中學就喜歡你!行了吧?!”他激動起來,攥著拳頭直喘氣,一副大動肝火的樣子。
我一時回不過神來,懵懂地重復著他的話:“喜歡……我?”
他發狠地罵:“對!因為你傻!”
我不敢正視他,這不是玩笑吧?真的假的?
苗壯無比蔑視地說道:“這么多年,你的情商始終都停留在零下!你對愛情的認知,永遠停留在白堊紀!不管我怎么對你好,你都像傻瓜一樣理解不了!”
他像極了“怨婦”。
而我心里陡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好像是微癢,一點兒委屈,一點兒酸脹,一點兒歡悅,還有一點兒哀愁,卻很是受用。
過了一會兒,他緩和了語氣,拉起我的手,柔聲說:“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金葉子,再冰冷我也能焐熱。你遲早會看見我,我等得起。”頭一回,我在他面前羞澀地笑了,可是,不知怎么,眼淚也跟著來了。
陽臺上,好像有馬蹄蓮開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