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六決定帶村子里的老人跳舞。
這里是毛營子村,安徽宿州的一個小村莊,當地沒什么產業,年輕人大多去外地工作了,很長時間才回來一次。很多老人留守在家,其中不乏鰥寡老人:老伴兒去世,一個人待在村子里,看太陽東升西落。
以前,小六在外面打工、做生意,回村時從老人面前經過,立刻能聽到老人在背后談論自己——他們的生活太無聊了,任何一點兒微小的變動都可以變成談資。用小六的話說,他們每天的生活,就是“干瞪眼”。老人希望有新鮮的事發生。
那就跳舞吧,小六想,跳舞可以鍛煉身體,對老人來說,也足夠新鮮。
他帶著音響來到村南頭的小廣場,那里是老人午休后進行娛樂活動的聚集地。他跟著音樂跳舞,也招呼老人們加入。起初,幾乎沒有老人愿意,有的覺得害羞,有的覺得丟人。在他們的認知中,跳舞這件事和自己根本就不搭邊。小六也不氣餒,打開音響,站在前面手舞足蹈地示范。他其實也不會跳,更多時候就是亂扭,手臂飛舞,不時配上幾個夸張的表情。在音樂伴奏下,老人們逐漸加入進來。
他們跳舞,不追求動作標準,都是“比畫”,覺得累了就坐下來休息。先是有了“四人天團”,很快又變成了“八人天團”,緊接著,他們像旋渦一樣,把更多老人“卷”了進來。越來越多的老人加入,大家不但不再害羞,反而搶著往前面站。
最初,舞團里的大爺比較多,逐漸地,更多的老奶奶也加入進來。她們來了之后,大爺們覺得不好意思,來得少了。
后來,大家還創造性地為自己增加道具,有的揮舞拐杖,有的戴上草帽,還有的拿把掃帚當吉他,蹦蹦跳跳“演奏”起來。最火爆的一次是小六組織的春節舞會,加上附近村里的老人,一共來了幾百人。
小六本名王明樂,老人們更喜歡叫他“小六”“六子”或者“樂樂”。他和老人們也不見外,從不喊“爺爺”“奶奶”,只說“老張”“老王”“老李”“老趙”……從2020年冬天開始,他不時組織村子里的留守老人、鰥寡老人一起跳舞,老人們沒人陪伴的晚年生活從那時開始變得豐富和熱鬧起來。
小六帶村里老人一起跳舞的事,很快通過網絡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媒體一撥兒一撥兒地來到毛營子村,天南海北的陌生人被老人們的快樂感染,大家開玩笑地稱他們在“蹦野迪”。
二
正午,太陽稍稍一斜,來自同村、鄰村的老人就陸陸續續聚了過來,小六家門口的胡同里飄滿了花襯衫。
他們大多七八十歲,拎著小板凳,扇著大蒲扇。正值夏末,暑氣未消,這會兒跳舞嫌熱,但他們已經習慣把小六家當成聚點,有空了就跑來坐會兒,有人打牌,有人拉呱(閑聊)。每4個人湊成一桌,其他人在一邊圍觀,要是桌子不夠用,就把木板搭在三輪車上。
待太陽不那么毒了,小六把音響拉過來,放了首歌給大家助興。老人們聽了,嫌不夠“嗨”,他只好又換了一首節奏感更強的,聲音也調得更大了一些。
伴隨著音樂,有人站起來甩起了頭,有人跟著節奏扭著步子。84歲的王老太太腿腳不好,也伸著胳膊搖擺了起來,邊搖邊笑,露出嘴里僅剩的幾顆牙。
平時,只要有音樂響起,王老太太就會揮動起胳膊來。她20多歲就生了病,頸椎不好,腰不好,腿也不好。這幾十年來,她最常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偶爾撐著凳子走到門口,靠著墻坐一會兒,再撐著凳子回到床上,繼續躺著。
直到小六組織大家跳舞,王老太太終于出了家門,撐著凳子過去看了看。熱鬧的氛圍里,她也嘗試著搖搖胳膊、伸伸腿,坐在那里看著大家跳,等人群散去,小六會幫她揉揉脖子、捏捏背。
這些年里,老人們和小六從陌生到熟悉,從鄉親到朋友,對他的感情也慢慢從喜歡變成信任、依賴,甚至有了像親人一樣的、不自覺的愛的表達。
小六組織老人們聚餐后,總有一些老人遲遲不肯離開,留下來幫小六洗碗;清晨六七點,小六還沒有起床,院子里就會出現老人的身影,有時是來給他送早飯,有時是來給他拿鴨草,大家輕手輕腳地來,還會輕手輕腳地幫他收拾院子。有一天,小六到集市上買雞,雞販子看他年輕不懂行情,不僅把“蔫雞”拿給他,還要了比往常更高的價。這時碰巧有同村的老人路過,一眼識破了雞販子的“陰謀”。那天,小六買到了健康的雞,還“撿”回來100多塊錢。
三
又是聚餐的一天,小六早上六七點就爬起來去趕集,買回一三輪車的食材。雞是剛殺好的大公雞,菜是剛摘下來的新鮮菜。支在門口的、專門為聚餐買的大鍋用了起來,得忙活一下午,才能準備好這幾十個人的飯菜。
身體好的老人會主動湊過去給小六幫忙,小六也不客氣,給他們分配一些簡單的活計,比如燒火、洗菜或者剝蔥;也有老人來時抱著一捆柴,或是提著一兜蒜。小六忘了買辣椒,誰家有就去誰家拿。
吃著飯,88歲的老王站起來盛湯,她的手抖得厲害,一勺湯盛到碗里,抖出去一小半。小六在一旁解說:“老王又要表演她的絕活兒了。”大家一起笑,老王也笑。這再正常不過啦,這里的每個人身上都有歲月的痕跡。
(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2022年8月26日,苦樂年華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