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染、荼白、落栗、薄柿、酡顏、鴉青、若草、蘇芳、竹月、天水碧……這些美如畫的傳統色彩,都源于中國傳統植物印染技藝。在化學染色大行其道的當今世界,植物染已逐漸不見蹤跡,這些色彩詞也被束之高閣,變得模糊不清,不為人所知。
被稱為“中國天然染第一人”的黃榮華,是湖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統植物染料染色”項目代表性傳承人,也是國內植物染領域唯一的非遺傳承人。從業40多年來,他嘗試利用1000余種植物染色,還原了1000余種中國傳統色。他讓中國有了第一份植物染色的標準色卡,還高精度地復原了《紅樓夢》中描繪的60種顏色。黃榮華的微博名字為“國染館-首席雜工”,在他眼里,植物染是一項純粹的技藝,而他只想做一名純粹的“雜工”。
植物染從大城市一直退到山溝里,現在連山溝里也沒有了
植物染,又叫草木染,是使用天然的植物染料給紡織品上色的方法。植物染自周朝時就已存在,當時還設置了專門管理植物染料的官員負責收集染草,以供浸染衣物之用。秦漢時,染色已基本采用植物染料,形成了獨特的風格。
古代使用的主要植物染料有:紅色類的茜草、紅花、蘇木,黃色類的郁金、藎草、梔子、姜金和槐米,青色類的用藍草制成的靛藍,黑色類的皂斗和烏桕等。它們經由媒染、拼色和套染等技術,可變化出無窮無盡的色彩。
2000多年過去,由于文字記載較少和現代印染技術的發展,這門技藝瀕臨失傳。而黃榮華之所以和植物染有著不解之緣,主要是源于家學。1914年,黃榮華的外祖父在漢口的文化街和人合伙開了一家南紙店。“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南紙店,簡單說就是賣文房四寶,兼裱畫、做畫軸,代賣畫,現在賣畫是主業了。以前的店叫坊,前店后坊。我的師傅是我大舅,負責后坊,做技術。以前的紙張不是只有白色的,顧客要什么顏色就做什么顏色,裱畫用的絹也是要染的,要和作品配套,都是拿來裝裱用的,畫家挑顏色、挑花型。”
黃榮華說,他從五六歲時開始接觸植物染色,大人怎么做,他就怎么做。當時的風箏都是用報紙糊的,而他學著大舅的樣子,把樹葉碾碎,給風箏染上顏色。別的孩子都很羨慕,這讓他很有成就感,興趣就是從玩開始的。
長大后,一開始他并沒有直接繼承家學,但也從事了紡織行業。20世紀90年代初,黃榮華在沿海一家外資企業工作,公司有個染廠,工程師懂得一點兒植物染色技術,喜歡拉著他一起玩植物染。
黃榮華說,植物染之所以瀕臨失傳,主要是因為和化學染色相比,它的缺點很明顯——費時、費力、不能大規模機械化生產。化學染色產量大,同樣的人力和時間,化學染色可以生產1000米,而植物染可能只有幾十米不到。“這不是印染一個行業所經歷的變化,手工業被機械工業打敗,這是歷史趨勢。比我長一輩的人用的已經是化學印染了。天然染色從大城市一直退到山溝里,現在連山溝里也沒有了。”
沒有什么是不能用來染色以及被染色的
大多數人對植物染色的認知都限于染布,而在黃榮華眼中,除了常見的成衣、布料等材質,沒有什么是不能用來染色的。同樣,也沒有什么是不能被染色的。
國染館里的室內工作間可以說是一間植物染展覽館,從墻上掛的畫到桌上鋪的布,再到置物架上的扇子、絲瓜瓤,都是植物染的作品。院子角落的桶里裝著提取好的染料,上面標注了名字:黃櫨、石榴皮、馬桑、蘇木、大黃、五倍子……就連院子里種的爬山虎,也可以把葉子采了提取汁水做染料。
除了染色媒介的多樣性,黃榮華還利用植物染色首創了染畫、茶染等新穎的藝術表現形式。工作室墻上掛著一幅他的染畫代表作,名為《聽雨》,創作于2019年,看起來像是水墨畫,但其實是用植物染色而成的。這幅畫的意境源于李商隱詩《宿駱氏亭寄情懷崔雍崔袞》“留得枯荷聽雨聲”:秋天荷葉枯萎了,雨一打,把荷葉上破的地方放大了。它的獨特性在于,從荷花的花托蓮蓬中提取大自然的顏色來描繪荷葉,將用色、題材、意境融匯在一幅作品中。
另外一幅染畫代表作名為《春天的密碼》,很多外國人來看以為是油畫,像莫奈的風格。據黃榮華介紹,這幅畫畫的是夢中的春天,花還沒有開放的時候,所以顏色呈灰調。
茶染,也是黃榮華獨創的新的藝術形式,用茶代墨,用手染代筆。在他的工作室中,有一面懸掛的屏風,濃淡筆墨勾勒出生動的竹林,好似一片幽靜的夏日竹景。這幅看上去像是國畫的作品,實際是用茶染色而成。
只現場教學,不網上培訓
植物染料是以天然植物為原料,所以總是存在著許多不可控的因素。植物采集的時間、染料的濃度、水的溫度以及提取方式的不同,都會使最終染色效果在色澤、質感上有一定的差異,所以每一種顏色的成功,背后都要經歷無數次失敗的試驗。黃榮華說,植物染的技藝在古書上有為數不多的記載,師傅會教一些,但更多的是靠自己試,日復一日,天天做才能體會出來。
“不會覺得枯燥,每天都有好玩的”,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染出來的會是什么樣子。這種對未知的追求和挑戰,讓他每天都很充實。“不管什么手藝,都要沉得住氣,心亂,手就亂,所有東西都亂了。耐不住寂寞,任何事情都不要做了。”
黃榮華說,做這行首先要對傳統手藝有敬畏之心,植物染看似簡單,實際上跨了工科、藝術科、文科等6個學科。在植物染領域,他有扎實的理論基礎和幾十年的實踐經驗,一種樹葉什么時候采,用什么方法提煉,這些他都了然于胸。
2014年以來,他與北京服裝學院色彩中心合作,開辦“傳統植物染色”研究生進修班。到2022年7月,高級班辦了8期,初級班辦了41期,全世界有三四百個學員來學,既有相關行業人士也有愛好者,這充分證明了中華文化的魅力。在培養傳承人方面,黃榮華有一條原則——只現場教學,不網上培訓。用他的話說:“這手藝只能手把手地教,你不來現場感受,學個什么勁呢?”
黃榮華工作時還有一個原則是不戴手套,直接接觸染料,因為要用手感受溫度、黏度。“做植物染,除了視覺,還要靠嗅覺、觸覺。所謂手藝人,就是真正用手、用心去體會,而不是坐在豪華舒適的辦公室里閉門造車,再漂亮的東西都是從簡陋的染坊里出來的。”
以自己的方式,向曹雪芹致敬
2013年,黃榮華帶領北京服裝學院的兩個研究生,花了一個半月,做出來中國第一份植物染色的標準色卡,有200多個顏色。現在,這個色卡已更新到1000多個顏色,分為棉布、羊毛、絲綢等材質系列,因為同一種染料在不同材質上呈現的顏色有細微的差別。
黃榮華還成功復原了《紅樓夢》里的60種色彩。“一本《紅樓夢》,半部色彩史。”這是黃榮華對《紅樓夢》里色彩的評價。曹雪芹出生在江寧織造府,他筆下的色彩,雖然會被藝術性修改一下,但基本上是真實的。他筆下的軟煙羅,有4個色彩,都很有特點:銀紅、松綠、雨過天晴、秋香色。秋香色只有中國人能懂,秋天的顏色加上一種香味,這在色彩命名里叫想象詞。有一種紅叫燭影搖紅,即晃動的帶灰調的紅,充滿朦朧美;百草霜,是味中藥,實際上是鍋底的草木灰。
用色彩來描述一個人的地位、性格、所處的環境,這就是曹雪芹的高明之處。比如薛寶釵的主色是蜜合色。什么是蜜合色?當時,黃榮華把其他顏色都寫完了,就只有這個顏色不清楚。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里記載“白中帶黃為蜜合”,但是孤證不立,其他的證據找不到。偶然的一次機會,黃榮華請教兩位中醫藥大學的教授,才了解到,原來蜜合是中藥的一種炮制工藝,類似于拔絲。
薛寶釵家道中落、寄人籬下,雖然是親戚,但不能那么張揚,要低調一點兒,所以她穿的都是半新不舊的衣服。但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也不能太寒酸落魄,蜜合色成了她最好的選擇。按照現在的話說是低調的奢華,白中帶一點點黃,實際上是很雅的顏色,沒有大紅大綠,不是那么耀眼,又不顯得身份低。
據黃榮華考證,《紅樓夢》里有17種紅、11種綠。古代講究“紅男綠女”,寶玉住怡紅院,林黛玉是絳珠仙子,住瀟湘館,窗紗、芭蕉是綠的。《紅樓夢》以絳珠草開頭,以“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結尾,紅白貫穿,有始有終。
黃榮華說:“很多人羨慕國外的色彩,我覺得中國色彩本身就是一個大寶藏。從傳統文化里挖掘寶藏,把中國最閃亮的文化介紹給大家,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
(摘自光明網2022年8月25日,大浪淘沙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