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法,就是給漢字造像。不同的人,造不同的型。不同的心,造不同的境。
漢字,躺在一張紙的國度里,成為臣民,成為主人,成為自己的王。
寫字的人,與漢字對話,言說自己不可名狀的苦,也探知一些不三不四的甜。他見山水跳躍、草木浮動,他見紙上江山、夢里江湖。
一
鄭虔是唐玄宗時代的著名學者,書法家,他青年時代就愛好寫字繪畫,但令人心酸的是家境貧寒,窮得連紙張也買不起,為了練字,他搬到附近慈恩寺廟住下,因為那里存放有幾間屋的柿葉,他每天取紅色的柿葉當紙,刻苦學書。后來,鄭虔終于學有所成,他的書法、繪畫和詩歌連大唐CEO唐玄宗見了都贊嘆不已,稱之為“鄭虔三絕”。12歲的杜學銳,比鄭虔還要窮上幾倍,至少鄭虔還有筆墨,杜學銳是筆墨紙硯四寶無一寶,如果一定要說杜學銳有一寶的話,就貧窮限制了想象的窮寶寶。
杜學銳的貧窮恰好給他的想象打開了一扇大門,他坐在田埂上,藍天和白云掉落在水田里,暈染成一幅流動的畫,畫里的圖案和線條隨風而動,翩翩起舞,肢解、破碎、直至被一汪水面全部收留。杜學銳腦洞大開,這不就是現成的筆墨紙硯嗎?他便操起一根直溜的樹枝在水面上比畫了起來,那些筆畫在水面蕩漾,成為漢字的衣服,洗濯、滌蕩,天空作底色,水波含氣韻,用不完的墨水和紙張,搬不走的硯臺和筆桿。杜學銳如獲至寶!
公孫臨水舞劍,嫦娥臨水浣紗,書生卻臨水習帖。
他在水中練習,他在水中抄經。
他與水墨賽跑,他是時間的經歷者。
清代學者、書法家包世臣,師承篆隸,后導北魏,晚年習二王。他在《安吳論書》說:“凡作書,無論何體,必須筋骨血肉備具,筋者鋒之所為,骨者毫之所為,血者水之所為,肉者墨之所為,鋒為筆之情,水為墨之髓。”杜學銳在水田邊習書很快被父母知道了,光靠這種“無中生有”的大自然練習也不是辦法,遂將雞圈里的兩只老母雞賣了,換些紙筆,擺在桌上,是時,杜學銳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寫字工具,感之忘言,甘之如飴。
在紙上練習,杜學銳第一次看見了漢字的骨頭。
曾經水中的筆畫,是建立在腦海里的二維空間,而現在,隨著臨帖的深入,他迷路了。唐代徐浩說,初學之際,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尤其學二王,只見骨頭,不見其筋,無筋,不通血脈,進而肉不可壯健也!
迷路的前提是沒有看見自己。
別人說,腦子動起來,就特別性感。
杜學銳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死胡同,他拜師學藝,他終于醒悟:所謂迷路,迷就是路。
小通江河從峽谷地帶奔涌而出,解脫了桎梏的羈絆,行至數華里急轉直下,“水為石激,聲若應諾”,故名諾江。這是一個多大的擬人手法來描繪上蒼對一條江的尊重。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通江人民把這條江銘刻進史冊,設諾江鎮。其實,諾江鎮是古壁州的新城建制,江還是那條江,人還是那些人,但諾江鎮卻迎來了新生。解放前的杜學銳一家搬到炮臺山杜家坪,然后由杜家坪搬到通江城里的城隍廟。是時,壁州城隍廟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叫賣聲、吆喝聲、囂嚷聲不絕于耳。但杜學銳鬧中取靜,在紛繁的集市里開始了書法練習的里程,尤其是在人聲鼎沸之時正是他奮筆疾書之時。他曾學過的一本清代王筠為指導兒童而編寫的《文字蒙求》,該書選取《說文解字》中的兩千多個常用字,按照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書分卷排列,同時作了較為通俗的解釋,杜學銳在文字的海洋里暢游,深入領會每個漢字的結構,這為他后來精研書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杜學銳融會貫通,根據書法臨帖練習的偏旁部首結合《說文解字》里面的漢字拆解來進行綜合運用,每每獨坐窗前,看世人匆匆疾行,就像一個個偏旁部首在紙上的江山恣意飛騰,他們或緩或急,或前或后,或行或止,或立或倒,人生世相,盡收眼底。
杜學銳說,那時的他還小,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童,也像一個漢字的大偵探,他發現每一個漢字,就懷疑每一個漢字,他尊重每一個漢字,就急急忙忙“肢解”每一個漢字。在杜學銳眼里,每一個漢字都是會舞蹈的精靈,悅動、跳躍、飛舞,他用蠅頭小楷賦予每一個漢字以生命,他堅持從正體字著手,讓漢字從每一個筆畫都認祖歸宗。
漢字是先人智慧,在練習書法的過程中,讓我們感受身為一個識漢字的人有多幸福,也讓我們感受一個書寫漢字的人有多幸福。
在一個孩童的世界里,漢字是打開知識海洋的一把鑰匙,他握著這把鑰匙,尋覓一生。
二
解放后,通江大拆遷,城隍廟也面臨不保之局面。杜學銳的老家也在拆遷之列,他不得不再次返回杜家坪。
對于杜家坪,他是熟悉的!他認識這里每片草木的長勢,也認識每片山水的命運。
在杜家坪,一待就是十年。他從保管員開始干起,先后做過記分員、團支部書記、民兵連長,直到文化大革命,他開始寫大字報、寫標語,這段時間,他練習書法的基本功發揮出來了,尤其是寫大標語的時候,幾乎沒人敢上。杜學銳不但勇敢地接下任務,還從不打草稿、勾線條,拿來直接上手,他很快就成了鎮上舞文弄墨的“秀才”,隨后,又憑借文藝天賦的綜合能力,開始寫劇本、排節目,再次與文化文藝結下了終生情緣,直到他任川劇團副團長、副書記,他才又回到通江縣城。
杜學銳對書法的癡愛已達醉心之境,他從書法的線條中悟出剪紙和繪畫的秘訣,并開始獨自倒騰。1957年的夏天,通江的太陽依然轟轟烈烈地照耀著諾江,也照耀著杜學銳的前程。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黃琨老師的藝術作品,如饑似渴,對藝術的摯愛和追求,讓他幾次都萌生了拜師的念頭。
黃琨何許人也?黃琨,通江楊柏人,19歲時,在當年80人報送西南美術專門學校的激烈角逐中,名列榜首,學成后在抗日救亡運動中多次巡回公演,時任縣長陳伯良說:“極書畫大全金石之美。具陶情冶性之妙,偉哉,斯編獨得精奧”。1953年到通江城關鎮一完小教授美術,時任校長杜善成回憶說:“黃琨不僅教學成績顯著,而且城內的壁畫、廣告畫、宣傳畫等方面的成就也很顯著”。1954年,黃琨的很多作品選送到成都、重慶、北京展出,屢受嘉獎,中央辦公廳還專門寫了鳴謝信。足見,黃琨在藝術上的成就可謂高矣。
自然,黃琨是通江的名人,更是杜學銳崇拜的名師。黃琨看了杜學銳的作品后跟他聊了很久,眼前這位翩翩少年,或許能成為后起新秀吧,便收下了這個徒弟。
杜學銳悟性頗高,在嚴師指導下,他參加了全國少年兒童工藝品大賽,捧回了一等獎。黃琨老師自然欣慰,然,好景不長,1959年11月,黃琨受到錯誤對待,自此,杜學銳鮮有新學。
隨著年齡的增加,杜學銳逐漸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在生活物資十分匱乏的年代,他必須時時處處為家里節約。
如果說杜學銳在水中練習書法是無中生有的話,那么,16歲的他,在石板上練字就如同鐵板釘釘。至少漢字的筆畫不會邊寫邊消失,其結構之得失也會在短時間內瞧見端倪。
這種“隔空取物”的練字法古來有之。相傳王羲之從小喜愛寫字,他平時走路的時候,閑坐無事的時候,隨時用手指比劃著練字,日子一久,連衣服都劃破了。
大概水滴石穿、鐵杵磨成針也是這般道理吧!杜學銳一開始憑著盎然興趣,有空便寫,不分時段,后來他發現正午以及前后三小時,石板表面溫度是最高的時候,寫了的筆畫很快就干了,尤其是書寫大幅作品時,既看不到謀篇布局,又看不到章法筆法,所以,他就把時間騰挪在早上和黃昏兩個時段。如此一來,他就必須要比別人早起一兩個小時,下午多干一些工分出來,早些去陰涼的石板上練習書法。
石板上練字,節約了墨水和紙張,但很費筆,寒來暑往,四時易節,兩三年下來,他寫廢的筆足有50多支。
王羲之的第七世孫智永禪師,因非常用功練習書法,用壞的毛筆都棄置在大竹簍里,經年累月之后,積了五大簍,于是他自己作了銘文,并埋葬了這些筆頭,稱為筆冢,在中國書法史上堪稱佳話!
杜學銳沒有這個雅趣,或者說他沒有多余的錢去買裝筆的簍,反正這段雅事已被前人搶去,自己只顧埋頭寫字便已足矣!
三
杜學銳38歲正式調入通江縣文化館,這是他練習書法最美的時光。或許正是文化館的工作性質奠定了他認真研習各體的雄心也未可知。
進入文化館,他看見館里有很多的書法名帖,一件件大家手筆,他如獲至寶、愛不釋手。杜學銳先從仰慕的柳體開始,或許是杜學銳根據自己的身材形體做出的選擇吧,“書貴瘦硬方通神”,柳體取勻衡瘦硬,追魏碑斬釘截鐵之勢,點畫爽利挺秀,骨力遒勁,結體嚴緊。柳公權是唐朝最后一位大書法家,楷書四大家之一,心正,筆正!杜學銳心向往之,身踐行之。
文化館的學習氛圍非常濃厚,從農村走出來的人,多了一雙急需獲取知識的渴望的眼睛。
所以他向所有人學習。他結識了蹇勇、田明燦、邵時際、曾星翔、肖介、向思第、任祥珍等通江文友及成都的蒲宏湘、劉公華、羅萬才、高澄、周作東、代明友、曾志強等一批藝術家。揮毫潑墨,敲字弄韻成了忘年摯友。他常說“今生有幸,喜和文化結緣,雖苦猶樂,今生無憾”!
杜學銳全面、系統地開始研習趙孟頫、二王、歐陽詢、蘇東坡等名帖。
陳傳席在《西山論道集》說道:“書法,非專業之業也。”書法專業之業者是不能成為書法家的。書法雖講究技巧,但要寫出特色、寫出氣勢、寫出情趣來,沒有淵博的知識、非凡的精神氣質、不同尋常的經歷、過人的悟性以及時代的底氣輔以支持是難能成功。所以,他向身邊所有人學習,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名熱愛文藝的小學生,他學一切皆學之術!
杜學銳是埋頭苦學、不事張揚、勤勤懇懇、認認真真搞創作的典型大巴山文人形象的代表。數十年如一日,躬耕方寸之間,高質量的作品也屢見不鮮。
拿杜學銳的話說:“生意人要秤桿子上數點點,我們搞創作的人,筆桿桿上也要有點點數”。
他經常帶領大家深入基層,體驗生活創作了很多的美術,書法,詩歌散文和音樂節目。如舞蹈《紅軍留下燈一盞》,四川清音《請你喝碗銀耳湯》,民歌《書記的辦公桌》等在省地展演活動中獲獎。
十年前,杜學銳的書法作品多次在全國、省、地(市)縣獲獎。如“米芾杯”全國書展,“書圣杯”國際書展,“紀念顏真卿逝世1220年全國書法大賽”,“沁園春雪”紀念毛澤東誕辰120周年橘子州頭書畫大賽,“長征杯”書畫大賽,“全國老年書畫展”等均取得很好的名次。
近年來,杜學銳筆耕不輟,連續出版了《杜學銳書法作品集》 《杜學銳書法選》 《杜學銳硬筆書法選》《杜學銳書法對聯集》以及《醉墨齋詩文集》等著作。
還為《青杠林子》等30余部著作題寫了書名,還分別在縣、市、省舉辦個人書法展。展出作品達500件之多,省市電視臺做了專題報道。其書法作品遠銷國外,被省、市、縣多家文、博、圖書館收藏,傳略被入編大型叢書《通江縣志》和《通江中學校志》。
杜學銳的書法被刻入碑林和景區石崖,懸掛于廟堂。其作品在中央電視臺展播后,正在創作八十米、百米書法長卷。
杜學銳是四川省詩聯學會會員,巴中市作協會員,巴中市詩聯學會顧問。
近年的杜學銳很少參賽,他說:“現在的書法賽事早已不純粹了,變得世俗化、庸俗化,就連有些知名度的賽事,也要搞網絡排名投票拉票,買禮物、積點贊,大肆斂財,書法賽事已然變味”。
畢淑敏是當代作家,她在心理學和倫理學均有建樹,她秉持治病救人的宗旨,普度眾生的宏愿,苦口婆心的耐性,有條不紊的規章和清澈如水的醫心,集道德、文學、科學于一體的思維方式、寫作方式與行為方式撰寫了《幸福的七種顏色》,她說:“只要你感到是為自己而生活,世界也許就會在眼中變一個樣子。寫文章,為什么一定要發表?自己對自己傾訴,會使心靈平和。”練書法,為什么一定要展覽、要獲獎?凝神屏氣地書寫,就是與天地古今的交融。她道出了另一種藝術的非功利性的隱蔽式堅持的書寫狀態。
作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和中國硬筆書協終身會員的杜學銳,進入了另一個適合性選擇:平靜地生活,平靜地創作,平靜地看待名利!
四
面對紛繁復雜的書法面貌,傳統與創新之間的博弈,正書與丑書之間的較量,有些人為了書法作品入選、入展、獲獎,窮盡腦汁去揣摩評委的喜好,抓住評委的眼球;有些人追名逐利,大搞坊間炒作,粗制濫造的書法作品在市場大行其道;有些人為了博取市場眼球和局部利益者歡心,極盡行為藝術之能事,使書法藝術淪為江湖雜耍。凡此種種,杜學銳要在這個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著,實屬不易。
“書法為什么越來越看不懂了?”很多人都這么說。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書法系主任鄧寶劍教授說:“看不懂,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多看多練,而不是指望別人告訴你怎么看。”
所以,書法的藝術性,初心在法度。杜學銳說:法度是書法藝術的第一道門檻。學書首先是學習筆法、墨法、字法,其次在于章法、格調、神采。蘇軾在《論書》中認為:“書必有神、氣、骨、血、肉,五者闕一,不成為書也。”與杜學銳所悟同出一轍。
杜學銳的大半生都在與漢字打交道,每筆每畫都在訴說一段故事的過往。
他知道他想要的風格和書體,他博采眾長,把文化品格和文學修為融入每個字間。
在研習諸體的經年累月里,杜學銳找到了適合自己書寫方向。
杜學銳崇尚楷書,他說:楷書,也叫楷體、正楷、真書、正書。這種漢字字體端正,就是現代通行的漢字手寫正體字。
當代已故學者流沙河雖然白發婆娑,但在致力推廣漢字母語文化的道路上,傾盡一生。流沙河說:“獨坐書房窗前,俯身大案桌上,我就是文字學的福爾摩斯了。讓讀者看見我怎么破案,我洋洋自得,很有成就感。”沙河先生所著《正體字回家》,描述了漢字的演變流程和彌舊歷新,讓人向正體字致敬!
整個漢字發展史,就是一部漢字簡化、孳乳和統一規范史。從金文和甲骨文很高的象形程度,到逐漸把圖畫性很強的字符改為比較平直的線條,使字符的象形性減弱,符號性增強,從而實現篆變隸的脫胎換骨的歷程。而楷書由隸書逐漸演變而來,更趨簡化,橫平豎直。《辭海》書中解釋說它“形體方正,筆畫平直,可作楷模”,主要由歐顏柳趙四大風格鼎立書史。所以杜學銳說:楷書形體之秀美、流傳之久遠、應用之廣泛、群眾基礎之堅實是經得住歷史檢驗的。現當代的書本印刷體皆是采用了楷書,便印證了楷書之地位。
在堅持傳統的書寫之路上,杜學銳是清醒而執著的。
被稱為“戲圣”的余叔巖這樣說:“我唱我的戲,我的腔兒,我的身段,我在臺上都做給您看,好與不好讓您自己說,叫好我不反對,當時叫也成,當時不叫回家叫也可以,過一年或十年您想起了我某一出戲,忽然您叫了一聲好也成,反正我不要您當時叫完好,一出戲院的門口就什么都忘了。”忘與不忘,這個“味兒”,就是中國文化意味與文化含量的凝結,唱戲是唱個“味兒”,那么,寫字又何嘗不是寫個“味兒”呢?在點橫豎撇捺的糾纏跳蕩中,這個“味兒”就是推陳出新的千古“正味兒”。
陳繹曾在《翰林要訣》里說:字之骨,大指下節骨是也;字之筋,筆鋒是也;字之肉,筆毫是也。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
筆墨紙皆為器,書者應守其心。
杜學銳選擇了楷書,作為書寫之道。在外形塑造的選擇上,楷書的大小楷,他選擇了以大楷見長的榜書。
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自幼酷愛書法,古代書家書體他皆有習之。在一個涼風習習的晚上,他和妻子坐在院壩里搖著蒲扇乘涼,望著蔚藍星空,忽覺群星飄逸、星光與月光交錯,生出一道道璀璨的筆畫,他用手指在自己的大腿上寫起字來,寫著寫著,“篇幅”不夠,就寫到他妻子身上去了。他妻子生氣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說:“你有你的體(身體),我有我的體,為什么不寫自己的體,寫別人的體?”晚上睡覺時,鄭板橋想到,各人有各人的身體,寫字也各有各的字體,我為什么老是學著別人的字體,而不走自己的路,寫自己的體呢?從此,他取各家之長,融會貫通,以隸書與篆、草、行、楷相雜,用作畫的方法寫字,終于形成了雅俗共賞、受人喜愛的“六分半書”,即“亂石鋪街體”,成了清代享有盛譽的著名書畫家。
杜學銳自小生長在紅色故土通江,在這里有大量的時刻標語和摩崖碑體,渡口邊、要隘旁、戶院圍墻、祠堂廟宇,在石碑、石柱、石墓、石牌坊、石橋,甚至在柱礅、屋基石、水缸上等鐫刻標語和文獻,共15000多幅,杜學銳走遍全縣的角角落落,在這些大量的石刻鑿字藝術中,他習先人之法,吸榜書之優,反復琢磨,最后決定在榜書領域有所作為、有所創新。
刻于北齊天保間的《泰山佛說金剛經》,字徑50厘米,字體介于隸楷之間,據民國初拓本計,存九百六十余字。是現存摩崖石刻中規模空前的巨制。其用筆圓潤可人,包融篆隸而妙化為楷,結構舒博壯健,頗含渾穆寬闊之趣,結體奇特斜倚相生,充滿個性,后被尊“大字鼻祖”和“榜書之宗”。
杜學銳對榜書情有獨鐘,他花了一個月的工資買來一本《泰山佛說金剛經》拓本,研究大字(榜書)與小字之間變化和異同。
古人說:作大字要如小字,而作小字要如大字。
杜學銳說:寫小字要使其寬綽有余,而寫大字要緊密無間。榜書往往因為書寫場地寬闊,可以任意揮灑,結果字體變成了松散空闊,這樣條件下的榜書大字就會失去結構、失去守正。
杜學銳悟出了榜書筆法:以“圓筆中鋒”為主,輔以“方筆”,或以方圓結合、綜合用筆!如此,紙面便有了層次,濃淡相宜,枯榮相生。
在掌握了榜書要義之后,杜學銳書法日漸精進。
在川東北的很多廟宇、商超、店家的匾額和對聯,皆有杜學銳的手筆閃爍其間。
五
杜學銳少時便喜歡詩詞,工作時又多與詩人接觸,耳濡目染,關于文學的創作自有心得,到了文化館后,他也經常創作詩歌,以古體詩為主,偶有發表。
經常有文學采風活動,黃定中館長也非常喜歡帶上杜學銳,因為他一個人可以干幾個人的活。久而久之,文學創作成了他除書法之外的第二大愛好。
列寧公園旁的二層磚木結構的小樓是通江縣文化館的舊址,紅瓦、白墻、青磚、梯步和樓層地板都是水泥預制板,上面不均勻地撒了一點陶瓷碎片,像一個美人的臉上,在合適的位置長了幾顆銷魂的痣。
小樓窗戶的燈光,總是不那么明亮,昏黃而幽暗,搖曳在風中,跟一個上了點歲數的文人差不多,與光陰,爭短長。
偶爾一兩個深夜的窗戶徹夜不眠,那一定是縣城里那幾個寫詩的在杜學銳或曹琨的辦公室改稿、朗誦、喝酒。那時喝酒的嘈雜聲不算擾民,因為全民都是吵吵嚷嚷的,尤其是寫詩歌的那一部分人。
杜學銳較之其他喝酒寫詩的詩人不一樣,每每遇到自己心儀的作品,就在酒精的作用下用書法的形式抄謄下來,站在作品面前,喜不自禁。
書法是書家把對文字與文義的理解和個人情感、個人修為融合在一起給予充分表現與抒發的藝術品。
中石先生認為,書家尤其應該具備詩詞文章方面的修養。
文學、書法等藝術本來就是相通的,除了思想、學術、制度、宗教之外,其他藝術門類也與書法藝術相互映照、相互影響。
沙河先生也認為,文字學是研究漢字字型結構、書體特征等方面的規則規范。書法首先必須遵循這些規范,然后發揮、超越。所以,沙河先生既是文學家又是書法家,對文字的洞察和體驗,駕輕就熟,且成就頗高。
書法作品要做到字、文、書并茂,書法的這三套馬車,并駕齊驅,才稱得上書法妙品。
字美、文雅、書妙,互為關鍵,文雅是書法的一根傳動軸,要讓一件書法作品過目不忘,文意的表達,至關重要。
杜學銳對文字非常敏感,記憶力尤其好,幾乎達到過目不忘。毛主席詩詞他全部能背,2020年的一幅《沁園春·雪》在展出后引起很大反響,整章布局張弛有度、寬嚴結合,在傳統榜書的基礎上改良創新,一邊背著主席詩詞,一邊大肆潑墨,淋漓揮灑,物我兩忘,達到天人合一、人書合一的境界,每個字濃淡結合,松緊有致,或大或小,或枯或潤,欹側相生,錯落有致,富于變化,充滿生機。杜學銳說:寫毛主席詩詞的時候,心中總會燃起萬般豪情,作品隨著情緒的波動,定會呈現出該有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書寫毛主席詩詞的時候筆力要厚重、沉穩、遒勁,一定要富有歷史感、滄桑感。
六
杜學銳憑借自己扎實的文學功底,很多的書法作品里都能看到他詩詞對聯原創的影子,這是作為一個書家不可多得的藝術補給。
書法藝術的真正魅力正是從這個文化特質里生長出來的,它辭去浮華、擯棄表面線條技術,甚至將視覺驚艷也拋擲腦后。《寒食帖》失意并不失態,落寞亦不頹廢,點畫結體,平和綿厚又柔中有剛,不亢不卑卻又風骨獨具。
王羲之《蘭亭序》文、墨、人相融合一,瀟灑中有沉著,嫵媚里含剛毅,儒風披拂其表而道真充盈其心。
往往文字里所表達的意趣更接近書寫最本真的表達,也更為受眾所認知。
逢年過節,杜學銳都會給鄰居、子女、親戚送一些吉祥和勉勵的書法作品,這既是文字的表情達意,也是書法的饋贈和傳揚。
譬如2019年杜學銳自己撰寫的對聯:閑研翰墨靜觀史,午步郊園夜讀詩。就是對他晚年生活最好的詮釋,也是對人生意趣最好的明證!他將這些對聯書寫出來,贈送親友,讓書法的文本內容和書法技藝有機結合、相得益彰,呈現出一個知識分子或者一個文人對人生、夢想、自由的無端向往和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理想表達以及心靈皈依。
跟杜學銳神交已久,多次相約面見未果。但在一次返鄉期間,經閆明亨先生引薦,在杜學銳家中才得以相見。
入得室內,窗明幾凈,纖塵不染,看來杜學銳不僅是個書家文人,還是一個講究人。我們徑直去了書房,又長又寬的書案,白凈的氈子,用過的毛筆淘洗得非常干凈,沒用過的宣紙鋪展得非常平整,筆洗里的水清澈,倒映在水里的燈光星星點點,像在與硯臺里的墨水深情地對話。
這情景,讓我想起了北宋的書法名家米芾,此人好潔成癖,世人皆知。只要別人用手碰過東西,就會立馬拿水洗手,因此無論他走到哪里,身邊都會跟著仆人拿著水壺,以方便他隨時洗手,而且米芾不在盆里洗手,他覺得本來水是干凈的,可是倒進盆里后就又變臟了,所以他洗手就是用手將水接著,洗完之后也不用毛巾擦手,而是等手自然晾干。米芾應該是最早踐行流水洗手的人,在個人衛生科學防范方面也算是做得淋漓盡致了。
通過對杜學銳書房的觀察,我雖然不好意思往米芾的潔癖身上靠,但毋庸置疑的是,杜學銳一定很愛干凈,很愛很愛干凈!
七
受傳統文化的長期浸染,杜學銳很講傳承。
每逢年三十,吃完團年飯,所有人都不看電視,杜學銳將家人(女兒、女婿、外孫等)召集一起,開家庭會議,五個女兒各自陳述和總結這一年的情況,收獲、感想、得失,然后由杜學銳對每個人的發言開始點評,參照不同人不同事,由表及里,由淺入深,一番剖析之后,由杜學銳做最后的總結發言,結合自身情況,結合當下時局,結合身邊物事,把道理講通,把事理說透。
每個小家庭都把每年的總結記錄下來,厚厚的一本筆記本,記錄了慢慢的愛,滿滿的家風。封存,打開,或許就是一本好家風的傳承。
這種堅持和傳承一路下來,足足25年了,“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風”這是一部功德無量的教科書。
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家風的“家”,是家庭的“家”,也是國家的“家”。這不是一副對聯、一首詩歌、一件書法作品所能詮釋的。
杜學銳說:“家之興替,在于家風傳承,不在于富貴貧賤。家興了,才會業發,業發了,才會國盛,一個家庭能立德立言,子女才會成人成才”。我深以為然。
隨著退休生活的寬裕時間越來越多,杜學銳的也將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
每天起床后,風雨無阻練習書法2-3小時,練習完畢,打掃案臺,收拾干凈,將筆墨紙硯完璧歸趙各安其好!
然后再陪老伴去逛逛街、買買菜,把富饒的文字偏旁賦予給日常生活的煙火人間。
杜學銳是個搞宣傳出身的人,做文化宣傳是他的老行當,每逢縣里有需要組團采風、慰問、下鄉的活,他也會主動請纓,再披戰袍。
寫春聯、建文化墻、指導寫標語,全縣30多個鄉鎮都留有杜學銳的墨寶,在他創作過程中,分文未取,甚至看到困難家庭、孤殘老人,他還會捐贈一些。
每出一趟差回來,杜學銳都要休整好幾天,才能逐漸恢復。
由于常年伏案,頸椎病、腰椎病一直糾纏難安,有過這病經歷的人都知道,頸椎和腰椎管理了全身的活動,有時一個小動作都要花很長的時間來完成,期間伴隨著劇烈的疼痛,無以言表。痛起來的時候,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東一側、西一扭,像是在跳舞。
杜學銳還伴有高血壓和糖尿病,飲食也多有限制,尤其不能吃甜食。他說:“我過去苦吃得太多了,不習慣吃甜的反而更好”。
四女兒經常打電話查崗,老媽接到電話說:“你老漢兒不聽話,光往外頭跑……”四女兒說:“媽,老漢兒要是再往外頭跑,你就給我打電話!”
坐在一旁的杜學銳不慌不忙接過電話,輕描淡寫地說:“我七八十歲的人了,未必還怕你哇?”
一個倔強的老頭,一個有趣的老頭,一個很自我的老頭。
追求自由、崇尚自由、享受自由,看慣絢爛浮華,最后淡然出塵,這才是活得通透的人生。
八
清中葉著名學者、書法家翁方綱,他的書法無一筆無出處,鉆研古人無出其右,六七十歲時還能燈下作細書,閱蠅頭。他有一個女婿是劉墉的學生。某次,去看望岳父,正碰上翁方綱在練字,便伺機問:“岳父,您和我的老師都是當代的大書法家,您談談我師父的書法吧!”
翁方綱放下筆,看了看他女婿,說:“你回去問你的老師,他寫的字哪一筆是古人的?”
這個學生真的回去問老師。劉墉笑了笑說:“你回去問你的岳父,他寫的字哪一筆是他自己的?”
書同藝,無高低。但必須有自己。
誠如斯言!任何藝術得有自己的筆墨、有自己的技藝、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見地、有自己的境界,有自己的風格、有自己的風范、有自己的風骨,甚至有自己的自己!
杜學銳顯然做到了有自己,怡然自得地生活,逍遙自在地寫字。
寫完這篇文字已是深夜,窗外雨聲嘀嗒,像是故人穿梭的腳步,也像是故人遙相的問答,杜學銳的藝術生涯和精神世界我只觸及皮毛,未能深研細磨,但或許在某個同樣的雨夜我們都能坐下來一道研墨展紙、奮筆疾書、喝酒談詩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