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以說從得名之日起,靜寧寺就沒有獲得真正的靜與寧。
一
靜寧寺的得名和聞名都與一個本無名的女子有關。她自幼做童養媳,二十歲就失去了丈夫,曾法名妙禪,人稱“朱幺婆”。
靜寧寺在明朝年間,還是有尊石菩薩的山頂小廟,隨口被叫作“高峰寺”。其實,川南淺丘,一兩百米的山包,外人眼中的“饅頭”而已,非得往高險處叫,無非是世人對佛對仙有諸多臆想。
清光緒十二(1886)年,幾經拓展的高峰寺有了四五間瓦房庇護,還增添了“觀音、玉皇、川主、雷神、送子”五尊菩薩陪伴。名稱也跟著變成“高廟子”,徹底與凡間融合,專門滿足人們的燒香祈愿。
本來,一座鄉間小廟最好的境遇不過如此,再遇人間不保時,又跟大多數建筑一樣荒蕪成一個傳說,或一個地名而已。但高廟子幸運地遇到了朱幺婆。
朱幺婆的夫家曾在高廟子山下居住,丈夫去世后她常到山上撿拾柴火。那是因為不管香火旺不旺的廟宇,至少沒有“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霸道強權,為孤兒寡母提供了一點點難得的慈悲。
或許是耳濡目染,或許是走投無路,她就此當起了“仙婆”,搞些“燒胎”“降神”的迷信活動。小時候生病,吃藥不起作用時,母親就帶我去看仙婆。有一次看完“表演”,我忍不住問母親怎么才能當上仙婆。“那是神降著她啦!”母親不安地說。后來,看到隊里有一個不愿做仙婆而被家里的“神”活活折磨死的女人,我才明白鄉人雖把除災祛病的活兒交給仙婆,卻沒人愿做神神道道的仙婆。
朱幺婆卻不一樣,不僅自愿入門,且快速入門,把仙婆的所有招數都掌握在手。比如,她能突然倒地,人事不省,跟死了一樣。這裝神弄鬼的功夫足以蒙騙人,讓大家以為她能通神。醒來之后,她又指物為藥,或隨手撿一片黃桷葉,或畫碗“神水”,或賜幾粒鐵沙子,以神靈附體的混沌“化解”愚夫愚婦無法解決的病痛與矛盾。
據說1900年,朱幺婆撿柴之時,突然倒身在地,口吐白沫,隨即飛跑上高峰山,坐在廟宇前,喃喃自語:“觀音菩薩在靈霄殿領旨下凡,顯圣高廟子,附體朱鄭氏,傳經著諭,繼承龍女道脈……”從此,朱幺婆便以“觀音大士的化身”坐鎮高廟子。
二
1906年,一正兩橫,跟民房一般格局的土筑瓦房取代了二十年前的廟宇。正殿、東西兩殿加兩廊,觀音菩薩塑于正中,剛剛契合朱幺婆此時的眼光,滿足鄉婦們的心愿。
但清政府的效力尚存,“白蓮教”的余風邪氣還在,清政府以“妖言惑眾”的罪名將廟子查封。年近四十,“得道”多年的朱幺婆怎能眼睜睜看著一手經營的事業化為烏有?膽子已越出鄉婦范圍的她,帶著徒弟,先到縣里試探,繼而上成都活動。也許是惺惺相惜,從未出過遠門的她得到新津縣“忠義堂”點傳師陳光廷的協助,居然請得當時的四川總督趙爾豐的批準,對高廟子解除了查封令。
成都一行,朱幺婆的道行驟然提高,不僅會編故事,還會編書了。她編造出一個“奇緣法會”,印發《奇緣新律經》,用“不參禪打坐,不吃齋念佛,只要日盡倫常,修成人道,即可得入天道”來吸引信眾。半生摸爬滾打,她最了解凡人的心思、俗人的愿望,編造的話語雖未經菩薩同意,未得佛門正道,卻最得人心,一時造成轟動效應,“吸粉”吸金不計其數。
1912年,已歸民國政府管轄的縣政府又以“造謠惑眾”的罪名查封廟子,并將朱幺婆關進監獄。這回,她的“法術”更高明了,用江湖術士的假死法在獄中裝死,騙得出獄,在做道場時,又突然活過來。
這一出,迷信的說法叫“還陽”,信徒的傳說,就是“觀音轉世”。一來二去,“活觀音”的名號就成了,“奇緣法會”也升級為“聯合會”。
三
1919年,朱幺婆給駐防嘉定府的川軍第八師師長陳洪范的女兒治病,騙得陳的信任,請得陳以駐軍師部的名義出布告一張,對高廟子進行保護。有了這把保護傘,“聯合會”每年組織的“八大會期”比過年過節還熱鬧。
隨著人氣、捐款猛增,高廟子越來越寬大,朱幺婆的野心似乎也跟著膨脹起來。1921年,她不顧快到六十的年齡,與朱家侄兒一道,以師徒名義外出川東,宣揚儒釋道三教合一,打出“各宗派共赴龍華”的旗號。此時,盆地受戰火的影響略小,倒是旱災較大,她應災民請求,恰巧“祈”得一場大雨。“感天應地”,朱幺婆的聲名由此遠播,乃至半年后她回寺廟主持“觀音會”的前幾天,自貢一帶的旅店都被各地信徒擠滿了。
靜寧寺的名字就在她的名氣最大之時由她提出,這一年是1922年。
兩年后朱幺婆去世,靜寧寺面積已達四萬平方米,四殿二院的規模:四殿是觀音殿、孔子殿、三圣殿、王母殿。二院,一是考仙院,典型的中國傳統建筑,古色古香;一是儒林院,紅磚二層樓房,融入了西方建筑風格。
凋零的時代,更迭的統治,一個女人二十年的經營,一座儒釋道三教合一、中西合璧的大廟就這樣巍然挺立在動蕩的鄉村,成為美麗的“奇葩”。朱幺婆被埋葬在靜寧寺龍華亭下,以“朱鄭氏之墓”留存時,她的名號就在世間逐漸消失。隨后,她一手締造的靜寧寺才聲名鵲起。
四
“當我翻過一個大山坡,眼前突然映現出一座依山聳立的宏偉寺院,金碧輝煌的亭臺樓閣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好一幅美妙的圖景。她就是靜寧寺!”
這是報考國立東北中山中學的學生在前往靜寧寺的路上看到的情形。
“大門上的一副對聯是:‘惟靜乃寧特起自新之路;以慈為善大開普度之門。’門楣上是‘靜寧寺’三個大字。第二個門的對聯是:‘行道須由大道;有緣須遇奇緣’。寺有五個亭子,最高的是‘龍華亭’,下邊兩旁是‘清音閣’和‘黃庭閣’,這兩個亭子中間就是考仙院。考仙院地面是用石板鋪的,可容納千人之多。院兩旁是高中教室和兩個大石獅子。我們就住在考仙院正面大宿舍里。順考仙院左邊巷子進去再往上走,便是食堂、女生宿舍(后將食堂改為理化實驗室和圖書館,食堂搬到男生宿舍中間搭建的大草棚)。順右邊巷子往前走再往上,便是單身老師宿舍。從這再往上就是‘女子工廠’、初中班教室。由考仙院正中往下走,便是五福橋和八德池,兩邊是學校辦公室。清音閣那邊,這時還是東北中學的。龍華亭下邊,便是附屬小學。”
這是國立東北中山中學的學生筆下,一千多人的學校如何在靜寧寺內的考仙院安置的場景。
1939年5月,輾轉了大半個中國的東北中山中學和東北中學,遷到已沉寂兩年的靜寧寺。知曉此地將變成學校后,朱幺婆的后人把她遷出龍華亭,葬于附近的獅子山下。從1939年到1946年,整整八年,在華北尋求不到一張書桌的八千多名“以校作家”的學子,在烽火連天的抗日戰爭時期,在這世外桃源般的環境中,度過了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階段。他們也用朝氣蓬勃的青春和嶄新的氣象為偏僻落后之隅帶來了真正的自新之機。
五
國立東北中山中學的到來,一掃小縣城迷信落后的風氣,激勵一大批學子勤奮求學,以考入靜寧寺為榮。而后,從威遠走出了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軍旅詩人楊星火和參加過祖國十條鐵路修建的高級工程師茍質彬等一大批為國家做出貢獻的名人,他們都與“靜寧寺”的培養分不開。
當時高32班的張家驤談過幾個同學看到保長拉壯丁,硬把被捆縛的壯丁給放了的往事。他們的行為得罪了“地頭蛇”,給學校的后勤供應造成一定影響,但校長并未懲罰他們,反而協調自貢的米商解圍。如此鼓勵路見不平的行為,產生的影響當然十分深遠。加之,師生們在校內外高唱“流亡三部曲”《黃河頌》《長城謠》《游擊隊歌》《自由神》等充滿力量、灌注情懷的愛國救亡歌曲,也為這方天地注入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氣息,足以喚醒五十萬威遠兒女的家國情懷。
1943年11月和1944年11月,馮玉祥偕同夫人李德全兩次到威遠開展獻金募捐活動。威遠群眾認捐黃金、白銀、現鈔、實物共計兩千多萬元,布鞋一萬雙。如此高的物資數額和抗日愛國熱情,足以讓威遠人驕傲。
不只教授知識、培養情懷,國立東北中山中學還規定:凡體育不及格者不得升級。夏天必須學會游泳,不會游泳的體育不及格。離靜寧寺三四里的大高硐有一個瀑布,就是學校的天然游泳場。
試想:在剛剛鼓勵纏腳放開時,一群矯健活潑的男女青年們在水里自由歡暢的景象,帶給白布裹頭、青衫裹身的鄉野村民怎樣的沖擊力?
“惟靜乃寧特起自新之路;以慈為善大開普度之門”,這副對聯就像一個預言,把靜寧寺的自新之路和引導威遠人走向自新之路,以及為八千多名學子大開普度之門,這些最精彩最高光的時刻完全包含在內。不管朱幺婆和后來的“慈善會”如何利用靜寧寺招搖撞騙、為非作歹,也無法抹去它作為“抗戰教育圣地”這段為國為民為家鄉為夢想所做的貢獻。
六
“汽車由校門旁圍墻上打開的‘缺口’駛進去,沿著一條上坡路,直到儒林院外停下。我怔住了,這是什么地方?這就是我向往了四十多年的靜寧寺!龍華亭呢?黃庭閣、清音閣呢?”高31班的范保文在國立東北中山中學五十五周年校慶時回到靜寧寺,已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20世紀80年代起,包括中科院院士趙鵬大,著名史學教授、美籍華人吳天威在內的好多校友回到靜寧寺,無不為靜寧寺失去往日的壯麗清幽感到十分惋惜。
國立東北中山中學遷走后,威遠中學遷入辦學一年,而后慈善會再次管理,又回到搞迷信那一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靜寧寺第四次被查封。而后,與之前的啟動不一樣,靜寧寺迎來的不是再次升級,而是徹底改變性質,由人民政府撥給糧食部門做倉庫。
徹底實用主義的改造從此開始。五座亭子和考仙院的大部分建筑被拆除,兩座石獅子被移位、被敲碎嘴巴,取而代之的是石頭砌成的堅固的糧倉。大門外的荷塘被淤泥凝滯,變成一潭黑水,楊柳與洋槐漸漸成了殘枝,連青石板也一塊一塊被移除。
“到靜寧寺去吃甑子飯。” 這是靜寧寺成為糧倉后威遠人的向往。20世紀90年代,上交公糧成為歷史,被廢棄的靜寧寺依然擁有兩萬平方米的規模。理性的威遠人在痛惜之時已不再遷怒于那些不懂文物保護的糧倉管理者。如果不是變作糧倉,虛華無用的靜寧寺有存在的可能嗎?
沒了雕花門窗,沒了飛檐瓦獸,沒了雄偉大殿,沒了精美石欄,沒了平整石板,沒了荷花游魚,沒了芙蓉垂柳,靜寧寺依然是靜寧寺。悠悠百載,它就像一個洗去鉛華的女子,一個丟掉飾品的貴人,一個逃離繁華的居士,在回歸樸素的寧靜中,以青磚黑瓦的質樸,大體量的存在,延續著一座大廟的精神、一種文化的傳統。
如今,從木門跨進,沿青石臺階一級一級進入,層層高墻里,晨鐘暮鼓,香燈梵音,曾經的儒林院仍舊皈依佛門。但人們津津樂道的是靜寧寺的膽水豆花,向義鎮七星椒做的蘸料,辣乎乎的。
如今靜寧寺所在的村莊正在進行如火如荼的古村落打造,以迎接即將舉行的世界無花果大會。可以想象,靜寧寺的未來將再一次轉型,變成一方熱鬧的打卡地。
可以說從得名之日起,靜寧寺就沒有獲得過真正的靜與寧。但背負人間至愿,不管百年滄桑,還是百年輝煌,靜寧寺從未逃離世間法則,將自己孤立成一方絕境。寺有“靜寧”,便不改安撫蕓蕓眾生的癡念。或許,這就是靜寧寺與每一個時代同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