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功臣尋人記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英雄圓夢聚，眾人情誼長。

電影《長津湖》展現(xiàn)了中國人民志愿軍英勇頑強、不怕犧牲、浴血奮戰(zhàn)、保家衛(wèi)國的大無畏精神，震撼感動了億萬國人。

何開仲就是這樣一位英雄，而且就在我們身邊。曾經當過兵的我，有種無名的感動，心中由衷敬佩，很想去采訪他。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我來到了蒼溪縣石馬鎮(zhèn)青松村三組。這里溝深坡陡，山林茂盛、綠蔭遍野。在路的盡頭，掩映著一座年代久遠的土墻青瓦房，從房后的石坎子下去，就來到老英雄何開仲的家。下面我就擺擺他的龍門陣。

從壯丁到解放軍剿匪

96歲高齡的何開仲穿著長棉襖，頭戴棉帽，身體清瘦，精神十足，步履矯健。他講起抗美援朝的烽火歲月，激情不減，記憶猶新，當場唱起了《中國人民志愿軍軍歌》：“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興致勃勃地邊唱邊舉起雙手打著節(jié)拍。

七十多年來，何開仲老人退伍回到深山，當了一輩子農民，深藏榮譽，不擺功不伸手，有困難也獨自支撐，體現(xiàn)了一個老戰(zhàn)士、老黨員的本色。說起他的人生經歷，還有點傳奇。

1926年出生的何開仲，8歲那年，父母因病相繼去世，他成了孤兒，靠給人放牛、干活謀生，東家走，西家串，生活非常貧困，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居無定所的苦難日子。1949年11月的一天，正在干木工活的何開仲，被國民黨不由分說地抓了壯丁，成為國民黨成都第95軍的一名新兵。

國民黨軍隊對抓來的壯丁，不發(fā)軍裝，不發(fā)槍，就混編在隊伍里。一天深夜，睡夢中的何開仲被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驚醒，一打聽，才知道他所在的國民黨部隊起義了。隨后，95軍225師運輸營被人民解放軍改編，整合進最早攻入四川并血戰(zhàn)劍門關的解放軍先頭部隊——60軍180師538團。國民黨的軍裝沒穿，槍沒扛，就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他是幸運的，從此改變了人生。

12月27日，南北兩線解放軍在成都勝利會師，成都宣告和平解放。接著成都各界人士、各個單位組織慶祝解放大會，歡迎解放軍勝利入城。紅旗、彩燈、鞭炮、鑼鼓、秧歌……真是歡天喜地、熱鬧非凡。勝利后，還有部分國民黨殘兵敗將負隅頑抗，流竄到川西的高山密林里。何開仲所在的180師，奉命追殲國民黨殘匪部隊。

從中國到朝鮮抗美援朝

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操縱利用聯(lián)合國糾集16國軍隊，大舉侵略朝鮮，戰(zhàn)火燒到鴨綠江邊，繼而又犯我東北，轟炸城市和鄉(xiāng)村。正在川西執(zhí)行剿匪任務的180師，一紙命令緊急調動，開赴東北，改稱中國人民志愿軍第180師。

整整走了2個多月才到東北邊境，何開仲所在的部隊每個人發(fā)了背包、水壺、棉被、三八式步槍、4個手榴彈、洗漱用品等，士兵不是兵，隨身40斤，這才成為正規(guī)軍。

1951年3月22日晚180師渡過鴨綠江，進入血雨腥風的朝鮮戰(zhàn)場。何開仲此時被分派在538團擔架營一連一排一班任副班長，運送彈藥和物資，當晚整整走了一夜。

志愿軍們所經過的城市、鄉(xiāng)村，道路全部被炸毀了，沒有什么房子，經常看到當地老百姓躲在山洞里。

為了躲避敵軍飛機偵察和轟炸，晝伏夜行，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餓了就吃炒面，渴了就喝河溝里的水，風餐露宿，行軍艱難，部隊終于抵達作戰(zhàn)指定位置。

在朝鮮作戰(zhàn)的那些日子里，戰(zhàn)士們白天奮勇殺敵，經受生死考驗，太陽下山后開始挖戰(zhàn)壕，就地砍些樹木搭建掩體，從來沒一個人叫過苦。吃的高粱米，有時候一周還能吃一次新鮮肉，每人能吃到半斤肉。講到這里，老人樂得像個孩子。

何開仲聲音洪亮，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他說：“當時帶了半個班也就是7個人去執(zhí)行送彈藥任務，剛到天明，敵人就來轟炸，我們躲在地堡里隱蔽，直到太陽落坡，敵人轟炸才停息，在地堡里，沒吃沒喝，渴得不得了，大家沒辦法，只有堅持再堅持。”

他說：“我們是擔架營，其實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抬傷員，送彈藥，遇到敵人，隨時要沖鋒陷陣。一發(fā)炮彈五六十斤重，一個人運一箱子，美國鬼子的飛機大炮天天轟炸，讓我們運送武器彈藥和物資非常困難，但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努力送到陣地上去，因為前方戰(zhàn)友正在流血犧牲。”

據記載，中國人民志愿軍60軍180師，在第五次戰(zhàn)役漢城一線的雙江沿岸地區(qū)進行戰(zhàn)斗，從1951年4月底開始到6月初結束，戰(zhàn)斗減員近三分之二，此次戰(zhàn)役與“血戰(zhàn)上甘嶺”“冰凍長津湖”一樣慘烈。他們?yōu)榱搜谧o主力部隊撤退，遭敵軍包圍孤軍作戰(zhàn)，戰(zhàn)斗異常殘酷。敵人飛機、大炮、坦克武裝到牙齒。志愿軍步槍、機槍、手榴彈，后期有蘇聯(lián)的喀秋莎火箭炮，照樣把美國的飛機、大炮、坦克打得落花流水，志愿軍靠機智靈活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敢于犧牲，驍勇善戰(zhàn)的大無畏精神，給美軍以沉重打擊。

他參加攻打了99.2、88.7和883.7三處高地。攻打99.2高地時，敵人飛機大炮狂轟濫炸，嚴重封鎖了運輸線，一夜前進2里路都難。那場戰(zhàn)斗下來，他們班13個人只剩下4個人了。最后何開仲面對來勢洶洶的美國大兵，懷著滿腔怒火，機智勇敢地用沖鋒槍打死了3個敵人，火線入了黨，榮獲一等功。

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他參加過16次，幸運的是，僅右腳踝曾被炮彈碎片劃傷過，在戰(zhàn)地醫(yī)院治療了半個月就回到部隊奔赴戰(zhàn)場。

志愿軍打仗全是步行，背著炒面和機槍，白天敵機不停地轟炸，戰(zhàn)士們就隱蔽，晚“摸夜螺絲”行軍。在釜山，他和王班長送物資到陣地，遭遇敵機轟炸，王班長就犧牲在他身邊，他被炮彈碎片輕微擦傷，帶傷堅持完成任務。講到此處，何老聲音哽咽。他和戰(zhàn)友們在朝鮮戰(zhàn)場上冒著槍林彈雨運送物資、轉運傷員、沖鋒陷陣、英勇戰(zhàn)斗，最終取得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

從部隊到地方隱名幾十年

1953年7月，聯(lián)合國軍代表與中朝代表在板門店簽署了停戰(zhàn)協(xié)議。何開仲跟隨部隊返回國內執(zhí)勤訓練。

1955年5月，何開仲復員回家。在蒼溪縣人民武裝部何開仲的檔案里寫著：“優(yōu)點：表現(xiàn)沉著、勇敢、頑強，立一等功一次，上級給的任務能順利完成。始終如一地為黨工作。”那個年代，檔案是保密的，完全由組織和單位保管，何開仲沒文化也不知道寫的啥。

何開仲離家六年，他在廣元下車后一路步行，山高路遠，跋山涉水，心想仗打完了，回來建設家鄉(xiāng)，為建設新中國做貢獻，也是很光榮的事業(yè)，因此，心情非常愉悅。

他走過山路彎彎，沿著羊腸小道，爬坡上坎，走了兩天終于回到家鄉(xiāng)。父母早年的茅草房已蕩然無存，他就暫時借住在隔房兄弟家。半年后，他自己修建了兩間土坯房。

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他從初級社、高級社到人民公社都是第一個參加。他堅定不移地執(zhí)行毛主席的指示：“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大家推選他當了生產隊長，帶領社員興修水利，把深溝變良田，坡地變梯田，爭取糧食大豐收。后來娶妻，生兒育女，過上了平安幸福的日子。何開仲偶爾也給大家講抗美援朝戰(zhàn)爭，講犧牲的戰(zhàn)友，但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立功的事。他做人、做事、搞農業(yè)都很謹慎，穩(wěn)當，賣力。

妻子患病，有人提議他去申請更多的補助，何開仲一臉滿足地說：“我是個共產黨員，黨培養(yǎng)了我，能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不給國家添麻煩，如今每月有1400余元的優(yōu)撫補助，老伴每月領取高齡補貼，在農村夠用了。那么多的戰(zhàn)友，命都丟在國外沒有拿回來，我不僅活著，還兒孫滿堂，我個人莫得啥要求。”這就是老兵的回答。

光榮在黨70年的何開仲直到2018年全國成立退役軍人事務局后，要對當過兵的人員進行信息登記，發(fā)放“光榮之家”牌匾時，他才從木箱子里翻出抗美援朝紀念章和一等功證件。

從四川到山東尋戰(zhàn)友

人老了總喜歡懷舊，特別是那些刻骨銘心的人和事總是魂牽夢縈，難以忘懷。96歲的何開仲對前去慰問、采訪的同志多次說出他的心愿，想尋找當年朝鮮戰(zhàn)場上并肩戰(zhàn)斗的山東戰(zhàn)友吳明芝，希望有生之年能見上一面，擺個龍門陣。

媒體報道引起了有心人的關注。濟南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局長韓延才得知四川的這位96歲老英雄想找山東戰(zhàn)友的心愿后，非常熱情，決心滿足老人的心愿。他立即動員全局干部職工，開展尋找工作，成立專門的工作組，抽調了優(yōu)撫處、服務中心、服務保障、辦公室等部門8名工作人員，分工合作，為四川老英雄尋找當年的戰(zhàn)友。

苦心人，天不負。10月22日上午，濟南市退役軍人事務局經過大量排查，山東濰坊市臨朐縣東城街道楊莊村一位叫吳明芝的老人，進入尋訪人員的視野。為精準核實老人的信息，優(yōu)撫褒揚紀念處副處長孔德棟趕赴楊莊村進行走訪，見到了吳明芝老人的兒子吳克慶。

交談得知，吳明芝是一名老黨員，參加過抗美援朝，有一定文化知識，在戰(zhàn)場上主要負責抬擔架運送傷員。這些信息與何開仲尋找的戰(zhàn)友高度契合。遺憾的是，老人已于2005年去世，而老人在世時極少提及自己的英雄事跡。幾十年來，老人的遺物資料等都已遺失，如今僅存有老人生前的3張照片。

隨后，濟南市退役軍人事務局通過視頻連線方式，將吳明芝老人的資料傳給了四川省蒼溪縣石馬鎮(zhèn)政府，鎮(zhèn)干部立即來到何開仲老人家中讓他對照片進行辨認，最終確認這位吳明芝就是他當年的戰(zhàn)友。

連續(xù)4天的尋找，終于實現(xiàn)了老英雄多年的心愿。接著，濟南市退役軍人事務局聯(lián)系到了吳明芝的兒子，準備一起到四川省蒼溪縣看望老英雄。由于新冠疫情原因，這場會面改成了視頻連線形式進行。

從連線到直播，共圓情誼夢

經四川省蒼溪縣、山東省濟南市兩地退役軍人事務局積極聯(lián)絡協(xié)調，濟南電視臺《天下泉城》欄目客戶端和四川省蒼溪縣融媒體中心新媒體部，搭建了空中連線云直播平臺。

通過蒼溪電視臺云直播平臺，何開仲與遠在山東濰坊的老戰(zhàn)友吳明芝的后人實現(xiàn)了跨越71年的重逢，上演了一場感人的視頻連線，全國網友和熱心觀眾一起見證了這激動人心的幸福時刻。

吳明芝的大兒子吳克慶首先問好：“何叔叔，我是吳明芝的兒子，您還好嗎？”

由于對方說的是普通話，何老說的是蒼溪話，兩邊都要主持人翻譯。當何老看到電視上的吳克慶時心情激動，一個勁兒地點著頭說：“孩子們和他長得很像，很像！”

濟南那邊，吳明芝老人的兒女眼含熱淚，看著視頻中父親的老戰(zhàn)友，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就這樣，四川和山東的兩家人，隔著屏幕相聚，并相約等疫情過后，要來四川相見，延續(xù)情緣，了卻牽掛。

吳明芝老人的大兒子吳克慶在視頻那頭，向老英雄何開仲深深鞠躬致敬，感謝他當年在戰(zhàn)場上對他父親的關心和照顧。

吳克慶說：“感謝何叔叔這么多年，還記掛著我的老父親，真的謝謝您！何叔叔是一個大英雄，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今天通過視頻見到何老英雄感覺很激動，感覺代替父親圓了老戰(zhàn)友的‘相見’的心愿，很感慨，希望老人健康平安。”

何開仲說：“我們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戰(zhàn)友，我們一起吃住、一起戰(zhàn)斗。有一次真是驚險，當時吳明芝在看管倉庫，敵人的飛機把倉庫炸塌了，我們去把他救出來了。”

吳克慶說：“通過這件事，我對我父親有了全新的了解，我知道他跟何叔叔在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奮勇殺敵，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幸福，做出了自己的努力。我對父親最深的印象是，我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憨厚樸實的莊稼漢，他一生都不肯給國家或別人添麻煩。”

兩地連線，情誼永遠。直播要結束了，何開仲老人緩緩站起來敬了一個軍禮說：“謝謝你們，謝謝大家，謝謝電視臺幫我圓了這個夢。”最后他們在電視臺的幫助下，實現(xiàn)了兩家人的“云合影”。

何開仲、吳明芝他們都身居偏僻山鄉(xiāng)，隱藏功名，有困難獨自支撐，體現(xiàn)了他們作為普通共產黨員的英雄本色和高尚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