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大山人中年進入佛門,對佛法的研習精深,他把禪宗思想付諸現實生活,尤其是在山水畫創作理論中,當佛學爭論的“漸悟”“頓悟”隨著山水畫的興起而逐漸形成蝴蝶效應時,八大山人用筆墨來進行實踐,抒寫山水之禪意。他用孤寂、空靈的筆墨意境、極簡的布局勾勒出他由內而外的具象“禪意”,而這種“禪意”是其“心即佛”內在意蘊的藝術觀。
八大山人出生在王府,世世代代都崇尚文學,因此,八大山人從小就受到了藝術的熏陶。八大山人的祖父喜歡游山玩水,和文人、才子交往甚密,比如王世貞、文嘉等,這對八大山人的山水畫啟蒙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八大山人的堂祖父也是有影響力的書畫家,在山水畫方面的見解和認識早就超出了同時代其他書畫家。此外,八大山人的父親朱謀鸛也是南昌本地負有盛名的畫家,善于作山水畫。在家族中,對八大山人產生關鍵影響的是一位兄長仲韶禪師,他埋下了八大山人認識“禪”的啟蒙種子。
除了親朋的影響,八大山人還受到了禪道好友的影響,比如蘭谷子。蘭谷子曾經作詩一首,深刻反映了他的藝術觀念和禪意思想:“三株五株江南樹,隱隱一峰出晴霧,此境悠絕無人知,懶瓚有真趣。”二人之間情趣相通,蘭谷子也曾經給八大山人寄詩一首:“八大山人迥出塵,不為巖岸逐風塵。”作為禪道中的知己,他們相互影響、相互學習,在“禪”的認識上,二人不約而同。此外,禪門青原寺的方以智也是八大山人的重要禪道好友。方以智非常善于畫山水,而且其山水畫以寫“心”為主。他認為,“心”即“佛”,“佛”即禪宗思想。這些禪道好友在八大山人理解和認識“禪意”的道路上或多或少有所幫助和開悟,對八大山人之后的山水畫創作起到了重要作用,不容忽視。
八大山人創作山水畫的理念
八大山人早期的繪畫作品多是花鳥畫,這些作品不足以充分表達他的創作觀念。其后期創作的山水畫不僅蕭散淡雅,還能把他的精神世界呈現在世人眼前。八大山人之前的花鳥畫注重寫實,而他的山水畫更注重寫“心”,更能體現他對藝術和精神世界的追求。
在八大山人的藝術觀念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立文字”,這種現象被朱良志先生稱為“啞”。因為在八大山人的山水畫作品落款中,很少有記錄其心情的文字,研究者也只能從個人傳記、好友的記錄以及相關書畫和文學作品中窺見其山水畫創作的“禪意”觀。
八大山人山水畫創作的“空”觀
八大山人曾經寫過這樣一首詩:“禪分南北宗,畫者東西影。”其中,“畫者東西影”是八大山人繪畫創作理論的重要觀點,他的山水畫創作基本都遵循了這一觀點。為了表現山水空間的形態,“東西”成了八大山人山水畫的主要意象,如石林、小橋、樹木等,成了意象的載體,用筆墨表現出“東西”之“影”,雖忽隱忽現,但在看不見、摸不著的狀態中形成一種虛幻感,和禪宗中的“空”觀完美對接起來,不過分執著于物質,自然萬物空無而虛幻,在筆墨中此消彼長,唯有畫中之“空”,才能使他心中的“禪道”得以外化。
八大山人曾經創作過《安晚冊》,這幅畫意味極其深長,描繪了三顆松樹,在處理遠處云霧時還使用了留白的手段,畫中亭閣空無一人,給人縹緲空無之感。他在畫中題“蓬萊水清淺,為退翁先生寫,壬午一陽之日拾得”,而“拾得”二字運用得非常靈活,蓬萊這個人人向往的地方在他的描述下變得具有靈氣而生動,雖遙遠但只是在縹緲之間。他用筆墨表現蓬萊仙山,以簡單的筆法概括了對山水的感情,詩句雖然通俗易懂,但流露出來的情誼非常綿延。他通過這類作品傳遞了蓬萊仙境的虛幻與空靈,正與禪家所說的“世間一切都是變化的,都像夢一樣帶給人們不真實的感覺,沒有絕對的故國家園,也沒有絕對的一成不變,變是變,不變也是變”相合。
八大山人畫中體現的思想被朱良志教授概括為“善化”,也就是說,人世間的重要東西是不變的,一切變化的東西都是假象,這個世界唯有不變才是永恒,而萬物的本質就是永恒。這是朱教授對八大山人畫意的理解,而八大山人通過繪畫藝術為人們展現了“善化”的蒼穹,其實就是自然世界與我“心”之境的統一,再把心中之境與自然萬物中的“空”和“幻”用筆墨進行外化,使山水之間亦真亦幻,不讓客觀世界的變化迷惑本心。在生命將止時,八大山人還在山水畫創作中闡述心中的“空”。
八大山人山水畫創作的“不躡前蹤”觀
八大山人曾經有一首詩被人們認為是思念故園明室所作:“郭家皴法云頭小,董老麻皮樹上多。想見時人解圖畫,一般還寫宋山河。”1990年,《荷園主人—八大山人的生平和藝術》也仍然這樣認為。但是,筆者對此存有異議。看詩詞應該聯系詩詞的上下文,筆者認為,“想見時人解圖畫”不是八大山人的想法。要想真正地理解這首詩,就要充分理解八大山人的繪畫創作理論觀。在他的早期作品《仿元四家山水四條屏》中,筆墨構圖呈現出董其昌對物象體勢與風貌的理解,具有平淡清潤的審美格調。后來的作品《仿黃公望的山水畫》中完全沒有了黃公望淡墨枯筆的影子,而是用他極富趣味的簡筆提煉自然山水,達到了筆簡形具、形神兼備的境界。
八大山人主張作山水畫時把“山石”與“卷云”的皴法合二為一,讓人感覺非常逼真,尤其將江南的山水寫成“云頭小”和“董老麻皮”,在水墨和淡青色山水創作中,常有人用麻皮一樣的皴法來表現山峰的起伏,而八大山人對此并不主張,他認為山水畫創作不應該完全模仿,而應該體會山水畫創作精神,這種精神就是不拘泥于古代的畫法,而是在古法的基礎上創造,自成一家。
八大山人在《河上花圖》中的立意和筆墨都有所突破,筆墨蒼勁圓融,多用禿筆,與其早年的方扁筆勢有所不同。構圖上更是不拘于古法,運用干濕濃淡變化,大面積濃筆林木,濕筆虛幻穿插,呈現出畫面的層次,韻律生動,具有較強的視覺效果。他的圖式造型并沒有限制在客觀自然之中,而是在古人的基礎上有所創新,以渾厚的筆墨功力、獨到的形態提煉,使畫面生機盎然、生意勃勃。
因為八大山人自己領悟到了地形中的動力,“仿”已經不是完全的模仿,而是形成一個概念,達到自己創作的目的。禪宗有云:“呵佛罵祖,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他和臨濟宗的“狂禪”異曲同工。這種思想對八大山人產生了影響。他認為,藝術家不要過于拘束,應該為了創作出自己的作品自由發揮。這一思想對傳統提出了挑戰—他反對“泥古不化”,提倡“不拘一格”。
曹洞宗師良價的學生問他:“欲見和尚本來師,如何得見?”良價回答:“年牙相似,即無阻矣。”學生想要進一步提問,良價曰:“不躡前蹤別。”禪家人認為,同樣的話不要說得一模一樣,因為言語重復會讓人感到乏味,所以參禪的人明白“不躡前蹤別”的含義。故八大山人認為,畫家就應該自成一家、“不躡前蹤”,始終推崇“我自用我法”。
八大山人在《奇石圖》中題:“擊碎需彌腰,折卻楞伽尾。渾無斧鑿痕,不是驚鬼神。”此詩運用了佛家典故“須彌為十山王之一,謂此山為純寶所成”,意思是說,這是凡人不能住的山,只有神通才有機會過來。詩的意思不是反對佛法,而是說明了禪宗是沒有佛祖的,禪宗是自由的、沒有被雕刻的。就像謝赫評張則的山水畫時曾說:“變巧不竭,若環之無端。”極力贊揚了張則的繪畫自然且完善。石濤也有過相似之言:“畫法貫通書法律,蒼蒼茫茫率天真。”無論是謝赫還是石濤,他們所指的正是八大山人所追求的“渾然天成”的神韻效果。因此,畫者作品里的神韻反映了畫者對人生和事物的領悟程度。由此看來,八大山人的神韻觀和禪宗的思想是統一的。
發展初期作品中的“禪意”
八大山人56歲到68歲期間的作品只有兩幅,我們選擇《繩金塔遠眺圖軸》來分析其中的不語禪。八大山人在畫作上題詩:“梅雨打繩金,梅子落珠林。珠林受辛酸,繩金歇征鞍。萋萋望云耔,誰家瓜田里?大禪一粒粟,可吸四海水。”該作品創作于八大山人還俗的第二年,他交游至南昌繩金塔,對于這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難免觸景生情。詩的最后一句將自己比喻成根須發達的粟,可以在天南海北隨意生長,這是一種大自在,也是《華嚴經》中提到的“無礙”。八大山人雖然此時已經還俗,但是在認識世界時還是以禪宗觀念來解釋世界上的各種現象。相關研究發現,該圖是八大山人保存完好的第一幅山水圖,也是還俗后的第一個作品。在詩中,八大山人用禪家名言和典故表達情感,因此,該作品禪意入畫刻畫得十分生動。
這幅作品是八大山人站在塔上看著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所作,畫上雕刻了“驢”型小印。有研究者認為該小印有“山”“水”二字,中間的扁擔兩側微微上翹,似乎有閉嘴不言之意,說明此時八大山人雖然還俗,但是內心還在禪意與生活之間搖擺,他觀望的不是眼前,而是未來。
發展中期作品中的“禪意”
68歲到71歲期間,八大山人創作的作品逐漸增多,并研習諸家之長,筆墨構圖在探索中逐漸形成了獨特的“極簡”風格。
八大山人在癸酉年創作了《山水冊》,八幅中有四幅都將詩畫融合在一起,這種合二為一的創作理念是當時典型的繪畫形式。運用山水畫表達情感、強調下筆的重要性,不是簡單地把握自然之“形”,而是通過對客觀世界的關照來提煉自然物象的“神”,這個階段的八大山人嘗試將自然山水和主觀內心世界有效融合。
在八大山人四幅山水畫中,他對倪瓚和趙孟頫等人作品的“氣韻”予以贊揚,為他后來“簡淡”風格的山水畫作品做了一個很好的鋪墊。在前期的山水畫分析中我們就發現,八大山人雖然已經還俗,但是“禪意”已經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他還能通過仿前人繪畫表明自己的觀點,用筆墨描繪他獨有的山水構圖。
發展中期的八大山人還處于對山水畫的探索階段,在山水的布局和章法上還取于前人之法。之后的八大山人作品個性和風格逐漸明顯,尤其能從他的《晚安冊》中窺見一二。
發展鼎盛期作品中的“禪意”
在發展鼎盛期,八大山人的《書畫合璧冊》在風格上有明顯的變化,從用墨改成了用筆。另外,他的《翰林釣艇圖軸》構圖極簡,筆墨更圓融,且通過筆法來實現“意象”之表達。八大山人在1698年創作的《山水冊》(現存于美國)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把常用的濕筆換成了濕筆枯筆混用,濃淡相織,使畫面蒼茫渾厚,依舊采用極簡構圖,更加注重山水的氣韻捕捉,完全符合他的繪畫創造理論觀點,以禪入畫,以“意象”與“氣韻”并舉,這種孤寂的山水正是他“禪意”的外化。
八大山人作品中的“禪意”可以用禪宗的一句話來概括:“如來真相原無相,巧匠如何刻得成。”八大山人的作品體現了他本人的文化根底,也體現了他對“禪意”的認識程度。他的山水畫作品里不僅具備筆墨情懷,還在精神上給人們無盡的力量。很多人認為禪宗思想是神秘和縹緲的,這種認識相對片面,而八大山人的山水作品體現了他對“禪意”的認識,他把抽象的“禪意”落實到具體的“意象”里,用筆墨創作了一幅幅極簡的繪畫作品,而這種極簡中包含“空”“幻”“虛無”,流露出他內心深處的“禪意”,這種“禪意”讓人釋懷、讓后世畫者推崇。
作者簡介:孫唯特(1982年— ),男,江蘇濱海人,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研究方向:美術史與美術創作理論、水墨動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