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魯迅先生最難忘

蕭紅被文學界和廣大讀者譽為“民國才女”、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洛神”。她才華橫溢，在人才濟濟的作家群中出類拔萃。但是，倘若沒有魯迅的教誨和扶持，她很難得到一個廣闊的文學舞臺，也很難創作出《呼蘭河傳》《小城三月》《回憶魯迅先生》《馬伯樂》等傳世佳作，更不可能成為20世紀在中國文學史上占得一席之地的重要作家。因而她一直對魯迅先生念念不忘，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境遇怎樣……

魯迅先生最難忘

1938年 9月中旬，身懷六甲的蕭紅只身搭乘輪船來到舉目無親的山城重慶。原以為先期抵渝的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會給她找一個立錐之地，結果這個小小的奢望也落空了。到達重慶后的近半年時間里，她居無定所，形如漂萍。這令她想起幾年前在上海漂泊的歲月，想起魯迅。那時，在人地生疏的上海，是魯迅為她撐起了一把遮風擋雨、暖意融融的傘。

她忘不了1934年11月30日與魯迅夫婦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剛剛從青島漂泊到上海沒幾日的蕭紅和蕭軍來到霞飛路一家咖啡館。當魯迅介紹蕭紅和他夫人許廣平相識時，蕭紅緊握著許廣平的手，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臨別時，魯迅留下一個信封，里面裝有蕭紅、蕭軍急需的二十元錢。由于他們身無分文、一貧如洗，魯迅還留下一些銅板，供他們回家乘車用。這是上海冬天一個陰冷的日子，但蕭紅、蕭軍心中卻充滿了溫暖。

她忘不了1934年12月19日，在上海廣西路梁園豫菜館，魯迅引見蕭紅、蕭軍與上海著名左翼作家見面的情景。從此，蕭紅與茅盾、胡風、聶紺弩、葉紫等有了往來，這為她的文學創作打開了新局面。蕭紅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原名《麥場》，是胡風為她易名《生死場》，它的含義是中國人已在民族革命戰爭中覺悟了，由以前的“為死而生”變成如今的“為生而死”，站起來的奴隸愿赴湯蹈火，一往無前。魯迅肯定了這個書名，并同意為之作序。她忘不了魯迅在昏黃的臺燈下仔細修改《生死場》抄稿的情景。這抄稿是蕭紅用復寫紙在日本產的薄棉紙上謄抄的，字跡又小又密。魯迅戴了老花鏡，又在稿紙下墊上一張白紙，但有些字還是看不清楚。然而，魯迅沒有責備蕭紅的粗疏，只是哀嘆自己眼睛不行了。1935年11月1日，魯迅在萬籟俱寂的深夜，為《生死場》寫完了序言。蕭紅要求魯迅親筆簽名，并制成鋅版，作為序言作者的落款。他在11月16日給蕭紅的復信中說：“我不大希罕親筆簽名制版之類，覺得這有些孩子氣，不過悄吟太太（蕭紅筆名）既然熱心于此，就寫了附上。”《生死場》于1935年12月24日作為“奴隸叢書”之三，由上海容光書局自費出版，出版費是魯迅替蕭紅支付的。

應魯迅囑托，胡風還專門寫了一篇讀后記。后來，茅盾也為蕭紅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作了序。可以說，蕭紅能在短短十年創作生涯中取得如此驕人的成果，除了魯迅的扶持與提攜，還與魯迅為之介紹認識的這些泰斗級人物的點撥和激賞分不開。為了幫助蕭紅發表和出版作品，魯迅又向陳望道、鄭振鐸、趙家璧等著名編輯家、出版家推薦了蕭紅。魯迅還把蕭紅介紹給美國作家史沫特萊、日本作家鹿地亙；他在去世前數月對美國著名記者、作家埃德加·斯諾說：“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后繼者。”

她忘不了1935年5月2日，魯迅一家專程到他們住的亭子間探望的情景。對蕭紅、蕭軍來說，這真是喜從天降。魯迅這兒看看那兒看看，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送走魯迅后，蕭紅就一頭扎進稿紙堆中勤奮筆耕，夜以繼日。她僅用十余天時間，就寫出四十一篇散文，這就是1936年8月出版的散文集《商市街》。她覺得只有不斷寫出好作品，才不辜負魯迅對她的厚愛和期望。

籌辦宣揚魯迅的刊物

蕭紅思忖著，她要把無盡的懷念化作行動，她要創辦一個專門紀念魯迅，宣揚魯迅精神的刊物。這個想法在來重慶前就一直縈繞在她腦際，她打算到重慶后就付諸行動。所幸，她得到時任《新華日報》總編輯華崗的鼎力相助。華崗承諾，刊物所需紙張概由《新華日報》供給。這在當時“洛陽紙貴”的陪都重慶，是難能可貴的支持。

蕭紅給刊物取名為《魯迅》，是想與許廣平在上海支持創辦的期刊《魯迅風》一東一西遙相呼應。原本打算在魯迅逝世兩周年時推出，但因戰事危急，蕭紅到重慶后人生地不熟，且快要臨產，創刊之事便遭擱淺。

1938年12月，蕭紅遷到歌樂山林家廟四川省鄉村建設社招待所居住。生活稍得安定，她就把出版《魯迅》期刊的事宜提上議程。恰在此時，她收到許廣平的來信，要她收集重慶方面有關魯迅逝世兩周年紀念的報道。蕭紅非常后悔當初沒有及時收集，十分自責，回信說自己“做事不留心的緣故，不然何必現在收集呢？不是本來應該留起的嗎？”蕭紅覺得自己在魯迅去世之后做的事情很少，感到慚愧，因此在魯迅逝世三周年之際，她決心要做點實實在在的事，以表達對先生的深切懷念。她與端木蕻良商議，創辦《魯迅》這一刊物，要汲取以前急于求成而導致失敗的教訓，穩扎穩打，一定要辦好。

1939年3月14日，蕭紅給許廣平去信，先是詢問頭年上海霞飛路失火的事情。因為當時報上傳言說，許廣平家被大火燒了。關心這件事的人很多，成都和延安都有人來信問蕭紅，而且連遠在南洋的郁達夫也直接馳函問候過許廣平。蕭紅接著把辦刊計劃以及約請許廣平寫一篇回憶魯迅的長文的想法，向她懇切陳詞：

《魯迅》那刊物不該打算出得那樣急，為的是趕二周年。因為周先生去世之后，算算自己做的事情太少，就心急起來。心急是不行的，周先生說過，這心急要拉得長，所以這刊物我始終計算著，有機會就要出的。年底看，在這一年中，各種方法我都想：想法收集稿子，想法弄出版關系，及最后還想自己弄錢。這三條都是要緊的，尤其是關于稿子。這刊物要名實合一，要外表也漂亮，因為導師喜歡好的裝修（漂亮書）；因為導師的名字不敢侮辱，要選極好極好的作品，做編輯的要鐵面無私，要寧缺毋濫；所以不出月刊，不出定期刊，有錢有稿就出一本。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三月五月，整理好就出一本。部頭要厚，出一本就是一本。載一長篇，三兩篇短篇，散文一篇，詩有好的要一篇，沒有好的不要。關于周先生，要每期都有關于他的文章、研究、傳記。所以，先想請你作傳記的工作（就是寫回憶文），這很對不起，我不應該就這樣指定，我的意思不是指定，就是請你具體的贊同。還請茅盾先生，臺靜農先生……若贊同就是寫稿。但這稿也并不收在我手里（登出一期，再寫信討來一段），因為內地警報多，怕燒毀。文章越長越好，研究我們的導師非長文不夠用。在這一年之中，大概你總可寫出幾萬字的，就是這刊物不管怎樣努力也不能出的話，那時就請你出單行本吧，我們都是要讀的。導師的長處我們知道得太少了，想做好人是難的。其實導師的文章就夠了，絞了那么多的心血給我們還不夠嗎？但是，我們這一群年輕人非常笨，笨得就像一塊石頭。假若看了導師怎樣對朋友，怎樣談閑天，怎樣看電影，怎樣包一本書，怎樣用剪子連包書的麻繩都剪得整整齊齊，那或者幫助我們做成一個人更快一點，因為我們連吃飯走路都得根本學習的。我代表青年向你呼求，向你要索。（《離亂中的作家書簡》，上海《魯迅風》1939年第十二期）

這個辦刊計劃很宏大，很周全，但卻因日機對重慶的狂轟濫炸及蕭紅生活動蕩等原因而流產。

回憶文字這樣寫成

1938年，蕭紅曾在《魯迅先生記》文中寫道：“我們在這邊，只能寫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而誰去努力剪齊墓上的荒草？我們是越去越遠了，但無論多遠，那荒草總要記在心上的。”此時的蕭紅覺得自己“只能寫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了，便靜靜坐在三尺書桌旁，把對魯迅的無限懷念訴諸筆端。

1939年5月下旬，蕭紅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歌樂山，遷往端木蕻良供職的重慶北碚復旦大學，先是住在復旦大學農場苗圃的一間平房，不久又搬到當時黃桷樹鎮修建得最好的教師宿舍樓“秉莊”。這是一幢二層小樓，住著好多戶人家，蕭紅和端木蕻良住底樓的一間居室，作家靳以住在蕭紅家的樓上。

魯迅去世不久，1936年11月9日，蕭紅在東京給在上海的蕭軍寫信說：“關于回憶L（魯迅）一類的文章，一時寫不出，不是文章難作，倒是情緒方面難以處理。本來是活人，強要說他死了，一這么想就非常難過。”彼時，魯迅已離世三年，蕭紅悲傷的心緒也漸漸撫平，但與先生交往的情景仍歷歷在目。現在她遠離了塵囂，又有了一個較為安定的家，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思索如何寫出一些發自肺腑的、有分量的紀念魯迅先生的文字了。

一次，靳以來看望蕭紅，她正在寫回憶魯迅的文章。后來，靳以在《悼蕭紅》中追憶道：

我極少到他們的房里去，去的時候總看到他（端木蕻良）蜷縮在床上睡著。蕭紅也許在看書，或是寫些什么。有一次我記得我走進去她才放下筆，為了不驚醒那個睡著的人，我低低地問她：

“你在寫什么文章？”

她一面臉微紅地把原稿紙掩上，一面也低低地回答我：

“我在寫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

這輕微的聲音卻引起那個睡著的人的好奇，（他）一面揉著眼睛一骨碌爬起來，一面略帶一點輕蔑的語氣說：

“你又寫這樣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

他果真看了一點，便又鄙夷地笑起來：

“這也值得寫，這有什么好寫？”

他不顧別人難堪，便發出那奸狡的笑來，蕭紅的臉就更紅了，帶了一點氣憤地說：

“你管我做什么，你寫得好你去寫你的，我也害不著你的事，你何必這樣笑呢？”

他沒有再說什么，可是他的笑沒有停止。我也覺得不平，便默默地走了。后來那篇文章我讀到了，是嫌瑣碎些，可是他不該說，尤其在另一個人的面前。

這件事發生在1939年夏秋之交。出乎端木蕻良和靳以的意料，這些被端木蕻良瞧不上眼、被靳以認為“是嫌瑣碎些”的回憶魯迅的文字，正表現出了蕭紅對魯迅細膩獨到的認知。她以自己獨特的視角，表達了對魯迅的深切懷念，把一個不為人知的魯迅的側面，展現在讀者面前。著作一經發表，便好評如潮，被人們認為是回憶魯迅的文章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秉莊距復旦大學學生宿舍不遠，不少學生知道蕭紅、端木是魯迅曾經提攜的青年作家后，便紛紛來訪。復旦學生當時組織了讀書會和抗敵文藝習作會，同學們總是熱情邀請蕭紅參加他們的活動。一些在北碚文筆沱的東北流亡學生，知道他們是從東北流亡到這里的著名作家后，更增添了一份溫情。一些愛好文學的學生，如姚奔、趙蔚青、李滿紅等，常來向蕭紅請教，蕭紅對他們的文藝習作也多有指點。蕭紅和這些學生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她期望自己能繼承魯迅先生殷殷關切文學青年的情懷，為他們做點實事。蕭紅去香港后，與這些學生仍有聯系，還為他們作品的發表和出版竭盡心力。

搬到北碚黃桷樹鎮后，蕭紅、端木與城里友人的交往幾乎斷絕。端木整天忙于教學和編刊，往返于北碚和重慶。每當此時，懷念魯迅，便是蕭紅對自己孤寂心情的最好慰藉。先生去世前，蕭紅的生活就已經發生了變化，短短三年，巨大的變化更是出人意料。先生如泉下有知，一定會驚詫不已，擔心不已。無邊的懷念彌漫心底，蕭紅開始構思回憶魯迅的系列文章。

此時，復旦大學經濟系學生、常來關心和陪伴蕭紅的苑茵，發現了她患有肺病的征兆：時常干咳，臉色蒼白，消瘦明顯，一副病態模樣。苑茵非常擔心她，勸她少做家務，多休息。由于連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和不時的郁悶心境，還有兩次非正常狀態的生產，無疑給蕭紅的健康帶來了損害。由于精力不濟，她的寫作計劃受到了影響。于是，她想到幾個東北流亡的學生，何不讓他們來幫忙呢？由自己口述，他們記錄，然后再由她來整理成篇，這樣就會寫得快些。

一天，蕭紅又和姚奔、趙蔚青等幾位學生坐在黃桷樹鎮嘉陵江邊一家茶館里晤談。茶館門前和后山坡站立著一棵棵盤根錯節、枝繁葉茂的黃桷樹，遮天蔽日的綠蔭給茶客們帶來幾分陰涼。蕭紅開始口述她在魯迅身邊的所見所聞。姚奔后來回憶：

一九三九年夏，蕭紅準備寫一篇關于魯迅先生的回憶，她因身體不好，就由她口述，我幫她記錄。我們連續幾天，在黃桷樹鎮嘉陵江畔大樹蔭下的露天茶館，飲著清茶，她望著悠悠的江水，邊回憶邊娓娓動聽地敘述著她在上海接受魯迅先生教益的日子。我邊聽邊記，她根據我的記錄，整理成文，這就是后來發表的《回憶魯迅先生》。（1982年11月21日姚奔為丁言昭的“蕭紅紀念卡”題字）

蕭紅《回憶魯迅先生》中的許多篇章，就是在這樣的場合中誕生的。

1939年10月19日是魯迅先生逝世三周年紀念日，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要出紀念魯迅專輯，編輯以群向蕭紅約稿。9月22日，她完成了《魯迅先生生活散記——為紀念魯迅先生三周年祭而作》。此文一出，蕭紅便一發而不可收，接著撰寫出《記憶中的魯迅先生》《憶魯迅先生》《記我們的導師——魯迅先生生活的片斷》《魯迅先生生活散記》《魯迅先生生活記略》等文章。這些作品先后發表在重慶《中蘇文化》、新加坡《星洲日報》《晨星》副刊、香港《星島日報》《星座》副刊、重慶《國民公報》《文群》副刊等刊物上。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新文學運動驍將、與魯迅關系密切的著名作家、《星洲日報》副刊《晨星》主編郁達夫，在發表蕭紅的文章《魯迅先生生活散記》時，特意寫了一段編者的話：“本篇系編者向重慶特約的蕭先生為紀念魯迅逝世三周年所作之稿件，本擬于十九日專號上發表，但因全文過長，一二次登載不了，故先期披露。蕭先生所記者，系魯迅晚年的生活，頗足以輔我《回憶魯迅》之不足，請讀者細細玩味，或能引起其他更多關于魯迅的記述，那就是我的本望了。”

10月中旬，蕭紅將這幾篇回憶文字編成書稿，取名《回憶魯迅先生》。這篇回憶錄有兩萬四千多字，分為四十五個片段，每個片段講述一件事，短的三四十字，長的兩千多字。片段之間沒有連貫性，這正是黃桷樹鎮露天茶館口述的真實記錄。蕭紅在向年輕朋友講述她心中的魯迅時，想到什么說什么，信馬由韁，娓娓道來。內容涉及魯迅的飲食起居、待人接物、讀書寫作、休閑娛樂，特別是外人知之甚少的病中生活，是一篇難得的“魯迅起居注”。此外，書中對魯迅的妻兒也有描述，甚至連兩位女用人也略有著墨。

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情真意切，生動感人，填補了魯迅研究的空白，成為時至今日人們了解魯迅晚年日常生活和工作細節的珍貴資料。書稿不到三萬字，獨立出版顯得單薄，蕭紅就將魯迅摯友許壽裳撰寫的《魯迅的生活》和許廣平撰寫的《魯迅和青年》兩篇文章納入附錄，征得兩位同意后編成一冊圖書出版。

端木蕻良也參與了此書的編寫工作，其后記就是他于1939年10月26日遵蕭紅之囑，并以她的名義寫的。但蕭紅不同意端木寫的這段文字：“右一章，系記先師魯迅先生日常生活的一面，其間關于治學之經略，接世之方法或未涉及，將來如有機會當能所續記。”蕭紅覺得自己對魯迅思想理解不夠深透，而且她不擅長寫理論文章，今后也不會涉足，因此要端木刪去。

蕭紅從許廣平那里借用日本著名漫畫家崛尾純一為魯迅繪制的一幅漫畫肖像作為封面。崛尾純一用夸張的手法畫出一個罕見的魯迅，既棱角分明、鐵骨錚錚，又慈眉善目、可親可敬，技法簡潔明快，令人過目難忘。崛尾純一不僅為魯迅畫像，還在漫畫肖像的背面用日文題了詞：“以非凡的志氣，偉大的心地，貫穿了一代的人物。”

蕭紅把編輯好的書稿寄給許廣平審閱，后交重慶婦女生活社出版發行。1940年7月，魯迅逝世四周年前夕，重慶婦女生活社出版發行了《回憶魯迅先生》。然而當這本書面市時，蕭紅和端木蕻良已離開重慶，遠去香港。

蕭紅收到樣書后，特地給她的摯友、著名共產黨人、曾任《新華日報》總編輯的華崗寄贈一本，并題字“紀念敬愛的導師”。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