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光慈：職業革命家的文學人生

20世紀20年代中期，蔣光慈這個名字以及他創作的一些洋溢著共產主義理想和無產階級革命斗爭精神的作品，開始在青少年讀者中廣為傳誦。不少人在他的作品的影響下走上革命之路。當時在中國從事革命斗爭的朝鮮革命家金日成，就受到過這些作品的影響，以至他后來回憶這段經歷時，深情地說：“我們在中學時代，在閱讀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書籍的同時，還讀了高爾基的《母親》，以及《鴨綠江上》《少年飄泊者》《阿Q正傳》《祝福》等許多革命小說。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更清楚地認識了當時社會的腐敗狀況，更加堅定了投身革命斗爭的決心。”

這里提到的《鴨綠江上》和《少年飄泊者》，就是蔣光慈的作品。這兩部作品連同旅俄詩集《新夢》，是他以職業革命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壇的標志。此后，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蔣光慈更加自覺地投身革命文學的創作，更加堅定地同國民黨反動派的文化“圍剿”進行不屈的斗爭，成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拓荒者之一。

文會瞿秋白、郭沫若

1901年9月11日，蔣光慈出生在豫皖邊界河南一側的陳家淋子（現屬河南固始縣陳淋鄉）。這里背倚雄渾廣袤的大別山，前憑清澈碧透的史河，與皖西重鎮葉家集一水相隔，歷來是豫東皖西茶葉、木材、山貨、皮毛集散地。蔣光慈的祖輩以經商為業。蔣光慈青少年時代，正值民族危難時期，他積極投身革命運動，以文為刀槍，在風起云涌的革命運動中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1921年四五月間，蔣光慈被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派往蘇聯學習，進入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開始留學生活。其間，蔣光慈與瞿秋白相識，并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誼。瞿秋白早在1920年秋就以北京《晨報》駐莫斯科特派記者的身份，赴蘇俄各地進行實地考察，后來又兼任東方大學陸軍學院漢文系教授，同時還為包括蔣光慈在內的中國留學生輔導俄語。瞿秋白對文學也很感興趣，經常和蔣光慈一起研討新詩的創作和改革，并且互相交流作品。1922年7月，蔣光慈讀了瞿秋白的《赤潮集》詩稿后，深受鼓舞，當即以瞿詩序文中“西來意”三字為題作詩相贈。詩中寫道：

維它（系瞿秋白的化名）啊！

俄羅斯好似當年的印度，

你我好似今日的唐僧。

……

奮斗啊！奮斗啊！

我跳出陰沉，

奔到此紅光國里。

尋快樂么？不是！

我愿得到一點真經，

回轉家鄉做牧師。

蔣光慈把他們赴蘇俄學習的目的，形象地比作是為了取得十月革命這部“真經”，表明他們這時已經認識到自己肩負的重任。

為了借鑒俄羅斯民族的文化遺產，探討無產階級文學與近代文學的淵源關系，旅俄期間，蔣光慈還同瞿秋白一起研究俄羅斯文學的歷史和現狀，并各自寫出專著。瞿秋白在1921年至1922年間撰寫的《俄國文學史》，后經蔣光慈刪改，易名為《十月革命前的俄羅斯文學》，并同蔣光慈撰寫的《十月革命與俄羅斯文學》一起，合并編為《俄羅斯文學》一書，于1927年由上海創造社出版部出版。這是他們二人最密切的一次合作。

1924年，蔣光慈從莫斯科返抵上海時，郭沫若（時為上海學藝大學文科主任）正同國家主義分子、上海學藝大學董事林馬癸（靈光）在刊物上展開論戰。郭沫若在創造社主編的《洪水》半月刊上發表了《窮漢的窮談》一文，以其詩人的機智和幽默，絕妙嘲弄了林馬癸之流，給國家主義派迎頭一棒。

這時的蔣光慈與郭沫若尚未結識，但是對這位以詩集《女神》震驚文壇的作家，蔣光慈素來十分敬重，把他看作知己。在讀了郭沫若的《窮漢的窮談》一文后，蔣光慈立即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快感。這篇文章發表后的第四天，蔣光慈即以公開信的形式致函郭沫若，除了向他表示敬意，還特別指出“我更相信你是我們所需要的作家”，并在信中列舉了中國共產黨人的三個特點，進一步從反面說明林馬癸之流對共產黨人的誣蔑，道出了共產黨人的可貴之處。這封信對郭沫若的文章是一個有力的支持和補充。蔣光慈在信中還用階級分析的方法，闡述了文學家對“窮漢”的兩種不同態度，指出：“惟有不得志的窮文學家，而且是窮而沒有得志的希望的文學家，才能對不得志的窮漢表同情！因之，對于窮漢們所組織的共產黨，也就不持反對的態度！”這樣，就把與國家主義派的這場政治論戰，自然地引入文學領域，擴大了論戰范圍，維護了黨的聲譽，表現了一個黨員作家鮮明的黨性立場。這封信寫出后不久，蔣光慈與郭沫若兩人在上海見了面。在郭沫若的引薦下，蔣光慈以作家身份參加了創造社的活動，并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他的作品也開始在創造社的刊物上發表。

以文學作武器

蔣光慈從莫斯科回國后，按照中共組織的指示，在國共兩黨共同創辦的上海大學任社會學系教授。當時，上大的校務長是鄧中夏，社會學系主任是瞿秋白。許多著名共產黨人如蔡和森、任弼時、蕭楚女、惲代英、沈雁冰等，先后在此任教。上大為革命培養出一大批骨干，在震驚中外的五卅運動中，該校成了眾望所歸的革命策源地。

同當時在上海的許多革命者一樣，蔣光慈住在一間簡陋的亭子間里。他的全部“家當”除了書籍之外，只有一只燒飯用的火油爐子。在這間斗室里，他努力鉆研馬克思主義，為學生編寫講義，同時開始了他的創作生涯。

蔣光慈深深感到，目前中國革命的形勢與他在1921年出國時已大不相同。中國無產階級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已經作為獨立的政治力量登上歷史舞臺，勞苦大眾的階級覺悟也日益提高。繼安源煤礦和京漢鐵路大罷工后，全國革命浪潮洶涌澎湃。在思想文化戰線上，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問題，合乎時勢地被提了出來。作為早期共產黨人之一，蔣光慈意識到革命文學的重要性。他在1924年8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三期和1925年1月1日出版的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先后發表兩篇關于革命文學的論文，就文化的階級性，無產階級文化產生的可能性和必然性，怎樣對待文化遺產，作家的人生觀與創作方法的關系，什么是革命文學家，什么是革命文學等一系列重要問題，旗幟鮮明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這兩篇論文集中代表了蔣光慈的早期文學主張。這是他用他當時所能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探索文藝理論的一次嘗試，也是向當時處在唯美派統治下的文壇發起挑戰的檄文。盡管這些主張不夠完善，有的還比較幼稚甚至存在嚴重局限，但它畢竟是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家最早的“吶喊”。蔣光慈與其他早期共產黨人和進步作家的共同努力，為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誕生揭開了序幕，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寫下嶄新的一頁。

在宣傳革命文學的同時，蔣光慈還致力于實際的文學創作和組織工作。他回國不久，便立志要“辦一文學刊物，振作中國的文學界”。后來他和沈澤民及上海大學學生會委員王秋心、王環心等，組成春雷文學社，創辦《文學專號》周刊，附在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出版。在《文學專號》的“代發刊宣言”中，蔣光慈寫道：

朋友們呀，我們是些無產者，

有錢的既然羞與我們為伍，

窮人們當然要與我們交悅。

我們的筆龍要為窮人吐氣，

我們的呼吼能為窮人們壯氣……

這是蔣光慈回國后辦的第一份文學刊物。這份刊物只出到第二期，即因“特別事故”被迫停刊。在停刊啟事中，他與春雷文學社的同人曾表示：“將來有機會時，本社另出他種文學刊物。”

1925年初，蔣光慈的旅俄詩集《新夢》由中央創辦的上海書店出版，扉頁上有木刻紅字：“這本小小的詩集貢獻于東方的革命青年——光赤”。同年4月，由瞿秋白主辦的《新青年》第1號，以顯著位置介紹了這部詩集，稱“《新夢》是現代中國文學界的一個響雷，一盞明燈。《新夢》一定要如響雷一般震動人們的心靈，一定要如明燈一般照亮人們的眼睛”。這部熱情謳歌十月革命和蘇俄社會主義制度的詩集，出版后令讀者耳目一新，同年5月即再版，次年又由新青年社出第三版。在此期間，蔣光慈收到許多不相識的革命青年的來信，對他的這部作品給予贊譽和鼓勵。蔣光慈早年在蕪湖讀書時的友人、時在安徽任教的錢杏邨（阿英），把《新夢》作為國文教材，先后在三所中學六個年級中試教，反應極好，影響甚大。

1926年5月30日，即五卅運動一周年時，蔣光慈創作的一篇直接反映五卅斗爭的短篇小說《瘋兒》，在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機關刊物《中國青年》“五月特刊號”上發表。編者專門為這篇小說加了一段按語：“我們對于文藝的意見，以為只要是真能表現現代被壓迫者的人生，只要是實際生活中喊出來的被壓迫者的痛苦和欲求，那便好了。”蔣光慈在上海時期的這段創作經歷，正體現了這種文學主張——以文學作武器，為“被壓迫者的痛苦和欲求”進行不屈的戰斗。

1927年1月，蔣光慈的第二部詩集《哀中國》，經瞿秋白審定并題簽，由中共創辦的漢口長江書店出版。同時，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說集《鴨綠江上》。這時，蔣光慈在政治上和文學上已漸趨成熟，成為引人矚目的革命文學家。

1926年底至1927年春，上海先后爆發三次工人武裝起義。蔣光慈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和感受，用半個月時間寫成中篇小說《短褲黨》，以“蔣光赤”的名字發表。這是一部最早反映上海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的文學作品。作者在小說中歌頌了工人階級的革命義舉，再現了起義從失敗到勝利的全過程，形象地說明了武裝暴動是“工人所不能避免的一條路”，為大革命失敗以后立即出現的有組織的農民暴動和士兵起義制造了輿論。瞿秋白讀了這部小說后也贊賞道：“暴民專制正是《短褲黨》那篇小說的理想。”

這部小說完稿時，距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還有九天。這時，蔣光慈憑著敏銳的政治嗅覺，看出了蔣介石藏在革命偽裝里的猙獰面目。他在小說中提醒讀者：“以前以擁護工農政策自豪的江潔史（蔣介石的諧音），現在居然變了卦，居然要反共。唉，這些東西總都是靠不住的！我們自己不拿住政權，任誰個都靠不住。”這種遠見卓識，在革命的轉折關頭，無疑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

小說出版后，引起國民黨新軍閥的恐慌和仇視。他們威脅說：“聽說上海市特別黨部大大地注意它（指《短褲黨》），有許多人說它是赤化的宣傳品，是鼓動暴動的作品，是煽惑農工朋友們起來搗亂的黨報。”繼之則惡狠狠地咒罵道：“什么蔣光赤，一變又是蔣光慈……我想他決定就是一個暴徒了，你們想他的名字就稀奇，什么字不取，偏偏用光赤兩個字（光者光棍也，赤者赤化之暴徒耳）。”

當時，正值四一二大屠殺不久，無數革命先烈血灑洋場。為了更好地隱蔽自己，使《短褲黨》事件得以平息，蔣光慈在上海《時事新報》上發表啟事，對“有人誣鄙人為共黨，誣《短褲黨》為宣傳赤化之書”，佯作“此誠不知何據而云然”。這是他在瘋狂的白色恐怖面前，不得不采取的一種言不由衷的斗爭策略。1929年，《短褲黨》一書終為國民黨當局“嚴密查禁，以杜反動而遏亂萌”。

反對革命冒險，抵抗反革命文化“圍剿”

1930年3月2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上海宣告成立。五十多位進步作家參加了成立大會。會上，蔣光慈當選為左聯候補常委。

在左聯領導下，革命文學陣營內部展開了文藝大眾化問題的討論。魯迅等作家紛紛發表文章或談話，蔣光慈也放下正在創作的反映農民革命斗爭的長篇小說《咆哮的土地》，積極參與討論。1930年3月底，他參加了《大眾文藝》舉辦的第二次座談會，座談的主題是文藝與少年大眾的關系。蔣光慈對此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說，“少年不是成年，少年有少年的興味，成年有成年的興味，所以少年大眾應該是大眾化而且要少年化”。主張作家要仔細研究少年的思想感情，把握他們的特點，寫出為他們喜聞樂見的作品來。

當時，中國共產黨內“左”傾冒險主義盛行，一部分人在主客觀條件俱不成熟的情況下，盲目鼓吹在中心城市舉行武裝暴動，幻想僥幸取勝。由于這種錯誤主張的影響，左聯也不適當地提出了“街頭是我們的戰場，口號替代我們的歡呼”“‘五一’勞動節再不是單純的慶祝日，而是血戰的斗爭日”等一些“左”傾盲動的錯誤口號，并要求作家、藝術家走上街頭，參加“飛行集會”等各種形式的斗爭活動。這類冒險主義行動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嚴重后果，一些作家、藝術家相繼被捕。蔣光慈對這種活動方式深為不滿，提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并拒絕參加馬路上的“飛行集會”和游行等魯莽活動。他認為革命尚處低潮，應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建立和鞏固農村革命根據地上，在中心城市發動武裝起義純粹是一種冒險行為，只會給革命帶來無謂的犧牲。

蔣光慈堅持自己的觀點，不為來自周圍的各種壓力所動，因而使自己陷入一種十分困難的境地。不少人對他產生了誤解，有些人甚至公開斥責他無組織無紀律，認為他拒絕參加武裝暴動，是在革命緊要關頭畏縮動搖的表現，實際上等于背叛革命。

還在1929年，蔣光慈的長篇小說《麗莎的哀怨》出版時，就曾招致嚴厲批判。這部小說是他在創作題材上的一次嘗試，寫的是一個白俄軍官夫人在十月革命后，被迫逃亡上海，淪為倚門賣笑妓女的故事。他試圖透過這一側影，展現十月革命的功績。對這部作品的得失，當時文藝界存在一些爭論，有人認為這部作品“是同情白俄反革命的哀怨，代白俄訴苦，誣蔑蘇聯無產階級的統治”，并責令蔣光慈停止出版。來自自己同志的責難和打擊，使蔣光慈深感委屈和氣憤。他如陷維谷，進退兩難。終于，他懷著對“左”傾冒險主義的不滿和萬般痛苦，請求退黨。

此后，蔣光慈更加努力寫作。1930年11月，他為左聯常委、中共黨員洪靈菲翻譯的高爾基的《我的童年》寫了一篇長達一萬余字的序言，詳細介紹了高爾基的生平和著作。不久，在完成了小說《咆哮的土地》后，他又開始著手創作另一部長篇小說，可惜尚未完稿，他就病倒了。

蔣光慈患的是肺病和腸結核，住院時病情已經惡化。那時，國民黨反革命發動了對中央蘇區的第一次“圍剿”，在文化上也采取了一系列法西斯手段，對左翼文化陣線實行反革命的文化“圍剿”。蔣光慈的戰友、著名的左聯作家柔石、胡也頻、馮鏗等不幸被國民黨抓捕并殺害。聽到這個消息，他非常悲痛。一天，樓適夷、錢杏邨等去醫院看望蔣光慈，而他已經病危。蔣光慈看到同志們來了，非常高興。他用微弱的聲音詢問左聯的近況，并逐一了解同志們的安全。最后，他還向樓適夷打聽紅軍的消息。但是，從始至終他沒有一句話談到自己。

蔣光慈臨終前一天，曾對看望他的親人表示，“我是不愿意死的，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盼望著早日恢復健康，重新拿起筆戰斗。但他萬萬沒想到，他的生命已經到了最后時刻。1931年8月31日早晨6時，這位在反革命的明槍暗箭中從不退卻的堅強戰士，在病榻上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黨和人民給予蔣光慈崇高的評價。1953年，紀念蔣光慈逝世二十二周年前夕，上海市文聯經過多方追尋，終于找到蔣光慈的遺骸，并正式遷葬上海虹橋公墓，墓碑上的“作家蔣光慈之墓”由陳毅市長親筆題寫。盡管蔣光慈自參加革命后從未回到過家鄉，但大別山的人民并沒有忘記這個為革命文學事業有著卓越貢獻的兒子。1957年2月，安徽省六安縣人民委員會追認蔣光慈為革命烈士。

（責任編輯/王蒙蒙）